“也许,老天爷在告诉我,要好好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少睡一点吧。”韩况偎在徐建怀里说,“陪着我,就够了。”
“别这样,临渊!你不是甘于示弱的人。虽然我想保护你,但是——”
但是变成这样的韩况会让你心疼,是吗?韩况握紧他的手,缓缓展开笑容:“我们篡位吧。”
“好。”徐建毫不迟疑地点头,倒让韩况吃了一惊。他在想什么!连思考一下都不用吗?
“建,别太快答应,你会后悔的。”
“你会吗?”徐建的声音里带着满不在乎的笑意。
“……会。”
“你!”这回轮到徐建吃惊了,他停顿了一下,旋即轻叹,“那好。你管你后悔吧,反正我不会后悔,行了吧?大不了也就是个死,人头落地也不过碗大一个疤。”看着韩况有些错愕的表情,他大笑着继续说,“是不是很有江湖剑客的豪迈之气?”
“是啊,是啊!你是打算索性落草为寇了么?”被他这么一闹,韩况的心情也好了许多。这决定多少是自己任性而为之的结果,就算这样,也任着自己做吗?
“临渊,反正我也没办法再忍受那些混蛋看你的眼神了!要是让他们中的哪个继位,你会怎么样?一想到这个我就受不了。所以,别说什么后悔不后悔的。我们就这么干!”他在韩况耳边低吟起《诗经·王风·大车》“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皎日。”
死则同穴。
“如果到了那一天,阎王老爷问你:‘做出篡位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可是受了韩况的撺掇?’你怎么答?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别骗我。”不知怎么就想到这个问题,明知很傻,还是想问他。
“哼!谁敢说这种话,管他阎王还是判官,本王打了再说!根本就是胡说八道!本王不愿意的事,谁撺掇得了?”
韩况看着徐建带些孩子气的愤慨,心中百味交杂,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过了好久,才说:“不许!谁都不许打,要是你被罚到无间地狱去,怎么办?我们见不到了……怎么办?”
天渐渐地亮了,想到马上要着手去做的事情,韩况也只能返过身,把徐建抱紧。
死则同穴……那是你向我许下的诺言,我们谁都不能忘记。
两天后,鸿王府外站满了禁军的人马,任何人不得出入。直到宁禄公主出现,她冷笑着问:“韩大哥,你果真是什么都不要了,连和八皇兄的兄弟情谊,也不要了么!”韩况没有说话,走到这一步,没有退路,更顾不了其他。“韩况!你……你够狠!”公主扔下一句话,扭头就走,于是这天地间只留下徐建还在他身边。可是怪不了谁。自己做的决定,谁都怪不了。
又过数日,韩况领禁军二十万拥立吴王徐建为新帝,改元常安,引得朝堂上下一片哗然。留在京中的皇族都被扣在府中,正给了非大宗的藩属人马一个起兵的机会,一时天下兵马齐涌向京中,声讨“盗国之贼”,其中自然也有唯一在京外的皇子——鸿王,战报不断传来。
常安二年,鸿王徐隆带着各地归降的总共五十万人马,兵临城下。
“还记得么?‘谷则异室,死则同穴。’”韩况笑着向徐建举起手中的酒杯,喝过这杯酒,他就要带兵去对阵鸿王,结果会是怎样,谁都料不到。
“当然记得。”徐建看着韩况被酒中的药性迷昏了过去,才轻声说道,“可是我舍不得你那么早死……小隆他会好好照顾你的,他一定会的。”
再醒来,坐在龙廷上的,已经是另一个人。陪在床头的徐希宁告诉韩况,徐建站在城墙上,当着鸿王和所有将士的面,自刎而死。韩况缓缓地笑了,对徐希宁说:“多谢公主,您不必守着我,临渊不会自尽的。”
如果你的愿望是不要我死,那么……我就不死。守着你的遗骨,等一天完成‘死则同穴’的誓言,而你也要好好地和阎王说话,在黄泉路上等我。
生死(上)
陆氏从不否认她讨厌韩况,也不讳言她讨厌韩况的原因是嫉妒。如果说起初听到徐隆喜滋滋地提起他的韩大哥,心里还只是轻叹自己这个身为皇子的表哥怎么那么没有主见,到后来两情相悦之时,还是不断从徐隆口中听到“韩大哥”三个字,陆氏就开始怀疑,他们之间真的只是兄弟情谊?见过了韩况,也见过了对他暗自垂涎的太子,这种怀疑愈发强烈。后来出了太子的事,才渐渐了解徐隆对韩况从未有过绮想。本以为心情会因此平静,却还是因为韩况和他大吵了一架。然后,连年幼的晟儿也被他迷惑了,前前后后像个小尾巴地跟着。呵!他韩况的拥趸还不够吗?凭什么夫婿、儿子都要被他夺去?
她没有办法接受鸿王如敬神般地崇拜那个男人,凡事唯韩况是从,特别是从宫人们的闲磕中推出那个男人和吴王的关系后。说到底不过是个以色使人的家伙,装什么清高!可是又偏偏就有那么多人信他。太子遭刺,最大的疑凶莫过于这个险些被太子污辱,情人又最被看好可以代替太子继位的家伙,而他只是站在那里不发一言,自有一大群人为他开罪,为他作保——其中自然也有鸿王。
陆氏知道,要当上皇后,要让鸿王徐隆登基,一定要好好利用韩况。正过来用完了,反过来用,借他的力爬上去,再找机会一脚把他和吴王踢下去。只有这样想的时候,她才能打起精神和韩况虚与委蛇,也才能容忍鸿王对韩况如滔滔黄河的敬重和维护之心。
韩况是个很小心的人,身边愿意保护他的人又太多。宁禄公主再怎么恨他,夺了他驸马的身份已经是极致。若韩况真有些什么,东宫还是会维护他。所以,对韩况,要做就要做绝,做到没有人能救他!
譬如抄发那封密函。
卸下龙袍,恭敬地坐在韩况面前的,仍然是那个总是仰头看着他的八皇子,只是这次他低着头,不敢看自己的韩大哥:“为什么……韩大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韩况倒是答得轻巧:“因为建他想啊。而且建若登基为帝,是可以做一个好皇帝的,不是吗?可是你和希宁都站到了我们的对面,命运这东西真是没有办法啊!”
“你只想到他想当皇帝,你可想过自己?你可想过自己会为此背上一世骂名?韩大哥,这不像你啊!”
“骂名?”韩况轻笑,“从那份密函送到各府,我就没什么好名声了。何况,‘名’这个东西……”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有些苦涩,“‘名’这个东西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把自己缚在是是非非中的枷锁而已。对不起,皇上,您相信的那个完美无瑕的君子,不过是个幻影而已,韩况已经无力再支持下去了。”
“韩大哥!”徐隆摇头,“朕敬仰的韩大哥就算不是君子,但他冷静、果敢,最重要的是他有对任何问题都不在乎的傲气。可现在你的傲气呢?刚入宫时,最温雅时,也会适时出现的傲气,去哪里了?”
“傲气?”韩况大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像我这样的佞幸之臣,有什么傲气可言?”敛起笑容,他正坐对徐隆说,“皇上若当真敬我如初,就听我一句话,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我不能也不会再当这个大司马了,但不可使其落入陆家手中,所以依我看,不妨交给长公主来定夺。至于我……留我一条命给他守墓便成。”
“若韩大哥不愿作大司马,那御史大夫?侍郎?侍中……”
“胡闹!”韩况厉声打断他,“我是撺掇吴王谋反的乱臣贼子,岂有再加任用之理?小隆,你想要别人以为你我之间也有苟且之事么?”
“朕……”
当曹玄把徐隆和韩况之间的对话通报给陆氏的时候,他原以为可以讨好一心要把韩况赶出朝廷的陆氏,谁知道陆氏的脸色却越发阴冷。
没错。重新任用韩况,不论是手握大权的大司马,还是只是封个没有权力的博士,陆氏都会第一个冲出来反对。所以皇上能打消这个念头,是件好事。可是,为什么连这样的事情都要韩况来命令他?为什么明明该是对他的惩罚,却成了他招摇自己对皇上控制力的机会?
这个男人……不能留!
“皇上。”祭天结束,陆氏没有脱下身上厚重的后服,径直跟着徐隆走进勤政殿,“不知皇上准备怎么处置一干乱臣?”
“这个朕自有主张。”徐隆似乎并不想提及,挥手示意陆氏退下。
“那……臣妾是否可以关心一下皇上的主张是怎么样的?”
“你!”徐隆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还是说道,“吴王已经自尽,爵位也废了,其他假借‘勤王’之名起兵作乱者,也都被处死,其家眷贬为庶民,死后不得入皇陵。至于太尉一干人等,都已经被革职,永世不得起用。还不够吗?”
“皇上!您太仁慈了,吴王一个人能起什么风浪?正是那些在后面支持他的人才是真正该斩尽杀绝的!”
“皇后,你究竟想说什么?”
“皇上,您应该很清楚我在说什么。”
“你!”
陆氏知道,徐隆并不是一个善于应对这样的紧迫的人,只要自己不松口,有些事情他就不能逃避。“皇上,您不是想养虎为患吧?”
“韩大哥不是虎!”
终于还是,终于还是提到他了。陆氏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对啊!臣妾忘了还有大司马呢!说起来,大司马是被吴王威胁的吧,否则以大司马这样的君子,怎么会委于人下,做出……做出臣妾都不敢启口的事情呢?”
“住口!”
“皇上……臣妾知道,臣妾对韩大人的态度一直都不好,您责怪臣妾老是担心一些没有必要担心的东西,臣妾也知错了。但请您相信,臣妾对韩大人并无恶意,所以这次臣妾想了很久,也希望韩大人能脱离于这次叛乱之外。所以,臣妾已经和几位兄长说好了,只要韩大人在朝堂之上,承认自己是受了吴王强迫,陆氏不但愿意保韩大人一命,而且愿意举荐韩大人为侍中……这样,韩大人就可以继续辅佐皇上了。”
“不……不可能!”徐隆变得很无措,“韩大哥他不会答应的。”
对!韩况当然不会答应!那个为了吴王什么都愿意做的男人,那个骄傲的男人,怎么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否认他的爱?仅留的那些“君子操守”,也足以阻止他的这种行为。但是那不是正好么?皇上救韩况,用的方法并不复杂,只是假装遗忘,让那些事情继续混沌不明。所以她要把他拖出来,拖到朝堂之上,只要他当着众人的面承认他和吴王的苟且之事,承认和吴王一起谋反,皇上也无力回天。所以——“皇上,您多虑了。韩大人是个识时度势之人。吴王已死,他很清楚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希宁给皇兄请安。”
陆氏回过头,看见徐希宁从门外走进来,同样是下了祭天的仪典,没有换下厚重的礼服,也许是还没有到达公主府,就得到了消息,为了她的“韩大哥”而赶来。
“长公主殿下。”陆氏微微颔首,“这些日子辛苦您了,怎么不好好回府休息一下?听说您最近身体有恙。”
“多谢皇后娘娘挂念。”徐希宁也礼节性地向陆氏行了个礼,“本宫也想早点休息,但是……这不是事情还没有完结么?怎能单单劳烦娘娘费心?”
“哀家也是担心韩大人和长公主殿下关系特殊,如果……恐怕不妥,所以才没有找长公主,还请长公主不要介意啊。”可恶!要是有她过来,事情解决起来就更麻烦了。
“其实,依我看,事情并不需要太复杂。”徐希宁淡淡地笑道,陆氏恍惚觉得仿佛韩况又一次站在朝堂上,带着似有似无的嘲笑,翻手成云覆手雨。“皇兄心里拿个主意,东宫和陆氏应合,其他交给史官却打理就好了。是是非非难道韩大哥说一句,就真的可以解决了?娘娘不会这个道理都想不通吧。”
有了徐希宁,徐隆说话也硬了许多:“是啊,皇后,就这样吧。反正朕作的决定,你让他们几个附和就是了。”说罢,又一挥手,“朕和希宁还有事情要商议,皇后没有什么事的话,就先退下吧。”
“希宁恭送皇后娘娘。”
陆氏咬了咬牙,终于还是退了下去。
“娘娘,难道您真的就这么算了?”曹玄小心地在一旁问。
“当然不可能!”——朝堂之上,偏偏就是有人不肯放过他的话,皇上和长公主,终究是没有什么办法的吧!皇上最近对那个容子惜宠爱有加,本不想为了韩况再和皇上之间横生枝节,可是要是就这么看着他安然无恙,实在忿恨难平。
不知皇上是否也和长公主考虑到了这点,从返京后从未夜宿东宫的徐隆居然傍晚时分就出现在东宫,说要和陆氏秉烛夜谈。谈什么?还能谈什么!陆氏心知徐隆的打算,但也不说破,细想起来,每为韩况吵一次架,夫妻俩就疏远一些,也已经快四年没有好好坐下来聊天了。那么,只要皇上不说,她也不先说。
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说到月上中天。
陆氏发现,自己不得不承认,徐隆身上的很多优点,都是受到了韩况的影响。比如因带兵打仗而显得有些粗犷但依然不失优雅的仪态,细枝末节不被注意的温柔,面对不涉及韩况的其他问题的淡定自若……可能在别人眼里都比不过韩况,但陆氏觉得一切都刚刚好。
就在陆氏几乎要忘了他们是为何会坐到一起,而只是安心于这样的状态的时候,徐隆终于还是开口了:“皇后,关于……”
陆氏不等他说完,连忙打断:“皇上,时候不早了,您明日还要早朝呢!不如就歇息了吧。”说着,示意宫人们去打点准备。陆氏知道,自己有些心软了:韩况就算软禁鸿王家眷的时候,也没有为难过他们,凡是好生照料。也许……
陆氏这边还在考虑,徐隆却因等不及而语气陡然生硬起来:“皇后!此事已定,你不要从中作梗。否则……重新立个皇后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另立新后!我为你做了那么多,只为了韩况,你就什么都不念了?没有陆氏,你以为你靠得什么当这个皇帝!陆氏才柔软下来的心再一次冰冷。“那臣妾也要求皇上答应臣妾一件事情。”如果事情无法改变,那么起码不能白白地饶过了他。
“什么?”
“封我家长兄为大司马。”
“不行。”
“那……臣妾就算是拼了头上的这顶凤冠,也不能让韩况活下来!”
“你敢!”
陆氏笑了:“怎么不敢?皇上,为了一个乱臣贼子废后,这恐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吧!必能在正史野史中被大书特书。能成就如此,臣妾也不枉此生了。”你最看重的“韩大哥”的名声,现在就掌握在你的手里,皇上,你应该很清楚现在的局势吧?
徐隆突然站起来,黑着脸大吼:“来人!摆驾兴宁宫。”
看着远去的队伍,陆氏又笑了:你救了韩况,我帮兄长得到了大司马之职,容子惜那个女人得了你的宠爱……这一夜,我们还真是各得其所啊!
生死(下)
和徐隆之间,没有了爱情,还剩下什么?权势而已。
陆氏并不觉得有野心有什么不好,何况是自家花了大力气打下的江山,没有道理凭空让外人得利。
韩氏两代为大司马,朝中关系盘根错节。韩况应协同谋反被革职,并逐出皇城,毕生不得擅自入京。韩氏眼看风光不再,新任族长却被国舅大司马举荐为御史大夫,虽不可与当初相比,但总算保住一门荣光,感恩戴德之下,顾不得门阀高低,主动提出联姻。皇后闻言嗤笑:“名门望族又如何?没了韩况和他背后的靠山,还不是一群奴颜婢膝的家伙?倒也好,这下,看谁还敢说我们陆氏微寒!”
招揽了韩氏,朝堂上唯一会对陆氏造成威胁的,只剩下以当年东宫为底,因为徐希宁反对徐建的立场而日渐壮大的公主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