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鱼————绸效

作者:绸效  录入:12-08

妇罗轻声问他,要等么。
可是,能等么,他可有时间等么,而这里,还值得他等么。
嘉鱼犹豫了,鼻间却是嗅到一丝香气,这样浓郁的兰香,是他已经酿不出来的香气,他酿的酒已经愈来愈苦,大概这便是兰花于他的报复,他折了它的傲骨,它还他的,便不是娇媚的酒香。
我留下来等吧。
抱沙说道,他拂开桌上的灰尘,坐在上面看着嘉鱼,你有什么要说的,写在信上,我交给他。
嘉鱼笑了笑,然后说,那你看见他,就说我来过了。
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嘉鱼留下了抱沙,还有一瓶梅酒,他临走的时候告诉抱沙,如果要回来,那就到京里最大的房子里来找他,抱沙只是笑了笑。
他回到了自己的湛露斋,回去的时候迎春已经谢了,夏荷慢慢的探出头来。
这一年里,很平静。
只是他一直没有等到抱沙回来的身影。
他的出现与消失都是那般的突然,像他的名字一样,是空的。
佛说过,什么都是空的,什么都是虚无的。
等到他第二年再去那座竹屋的时候,仍旧是一层淡薄的灰,仍旧只是不过月余的厚度,只是抱沙也不在了,嘉鱼便将竹酒留在桌上。
第三年,还是如此,留的便是菊酒。
妇罗劝他,嘉鱼轻轻摇头,我本就没有执着什么,你要劝我什么呢。

 


六.[争]

嘉鱼其实从未曾想过,他与凤眠的见面会是如何。
他其实觉得,他与他之间,不见面会更好一些。
只是在第四年的时候,在他已经没有再用君子酿成的酒带去的时候,他终是与凤眠见了面,那种含噙在眼底与嘴角的笑意,穿着淡色布衣的凤眠,手执书卷站在那里看着他,与记忆之中竟是没有半点不同,一分淡泊,一分孤傲,一分的云淡风清。
那一瞬间,从来没有过情绪起伏的嘉鱼竟然会从心里涌起强烈的杀意,
嘉鱼并没有掩饰自己的心绪,那种翻江倒海的情绪将他掩没。
闪着寒光的佩剑毫不犹豫的刺向凤眠。
林国的皇子都是习剑的,纵然是嘉鱼,也是习过,那种冷冽的剑意会透过手指,侵渗到身体的每一分,每一毫,那种剑意太过于冰凉。
凉到血也不能让嘉鱼觉得温暖起来。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之间会选择这么做,在过往的岁月中,他只是在欺骗自己没有恨意,没有恨过眼前的人带走了多娇,带走了他生命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可是,欺骗就是欺骗,不过是一层纸而已,而恨意却是一点一点沉淀下来,并没有随着欺骗而消失,时间而消散,在骨子里面生根,只需要等待一个适当的时机,便生长成参天的树。
铺天盖地的树。
多娇应当仍旧只是那个掀开帘子,朝他微笑的小妹妹,活在他的身旁。
凤眠只是安静的注视着嘉鱼,看着那柄剑落下,尔后如兽般撕裂开衣衫,静寂无声。
他是坦然的。
坦然的等待一个结局般,这种坦然将嘉鱼刺伤,他停了下来,将剑掷在地上,坚直如一道坟冢,埋葬灵魂,不仅是他的,也是她的。
他们两人就那样对视着,凤眠将手中的书放下,然后道,谢谢你的酒。
还要吗?
凤眠摇摇头,喝的太多,会醉的。
醉难道不好吗,嘉鱼就想醉,一醉不起才是最好,可是自从没有一种叫做多娇的酒后,他就醉不了了。
凤眠,这种颜色,一点都不适合你。
一介布衣,这样已经算是很好。
他们在席上坐下,对面而视,这几年的岁月并没有让凤眠有多少改变,其实可以说让他成长的身形有了一丝男子的气概,而那种淡然的,甚至可以说是漠然的气质,带着淮阴的优雅与通达,也带着一丝嘉鱼所熟悉的味道,那种一直像雾一般萦绕在他身旁的味道。
这种熟悉却是让他不快了起来,甚至让他觉得心里的一种悲哀的痛楚。
他并不想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看到什么人的影子,可是记忆却永远如丝线般缠绕在他的身上。
嘉鱼伸手掩住额头,深深的垂下头去,将自己包裹成一股被缚住了羽翼的蝶,他起身离开,凤眠没有问他为什么到这里来,又为什么离开,他只是用一双眼睛看着跌跌撞撞的嘉鱼,然后沉默不语。
回宫来,你仍旧是这个国家的丞相。
我答应过一个人,永远不回去。
嘉鱼回过眼来,他看着凤眠安然的神情,他们彼此看着对方,凤眠的眼神是淡然的。
淡然却专注的眼神。
修长的手指在他的脸颊旁回旋,干燥的指腹有着指间的磨擦。
看的不是他。
嘉鱼推开他,突然之间有些想笑,他们都是在彼此之间寻找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你们,很相似。他笑着,然后在嘉鱼问出那个人是谁之前,便拦住他,那个人是谁并不重要,可是,如果你想要的东西,我在这里一样可以为你取得。
包括天下?
凤眠愣了愣,然后点头,包括天下。
只是两个人都没有笑,这并不是一件值得好笑的事情,或者对于彼此来说,都只是口不对心的承诺,嘉鱼只是随心的出了一个难题,然后凤眠便接了下来,那个时候,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件事情耗费了凤眠十年,也耗费了他自己一生的精力。
嘉鱼推开门离去,阳光让他的眼睛微微的眯了起来,其实凤眠从未曾离开过林国的宫殿,离开过佛光湖,离开过永錾塔,离开过他的身旁。
守在门外的妇罗看着他的身影,不过是单薄的身影罢了。
在夕阳的余辉下,拖曳着长长的影子。
直至回到湛露斋时也是如此,单薄的,背向每一个人。
包括妇罗,包括谨妃。
嘉鱼的母妃其实不止一次在他的面前哭诉过,为着这样那样的事情,嘴里说着奴才们的势利眼,只认东边不认西边,扁着嘴,作势揉揉眼角,老梨花垂雨。
她其实只是被眼角的细纹挤兑的委屈罢了。
看着眼前泣而无泪的女子,嘉鱼只能是笑,他能有什么办法,可是却又不能再往霄皇太后那里推,毕竟是自己的母亲,骨肉连筋,敲打到了哪一段,都是疼的。
喜欢什么就让他们拔给母妃好了,犯不着为奴才们生气。
彼时,嘉鱼正在伺弄着眼前的那株秋海棠,仰起来的脸被花瓣掩起来了几点,他伸手接过几朵落花,皱紧了眉头,落英虽然是美,可是落的多了就是愁了。
谨妃忙站起身来,告了安便欢欢喜喜的离去,嘉鱼转首对妇罗说,要廪总管另给谨妃送一套佛经过去。
妇罗一愣。
送了佛经便是告诫以后要多多修身养性,也是让她安守于后宫,不要再出来的意思,可是这对于谨妃来说,儿子送来这份礼物,除却了要收敛往日的嚣张跋扈,还有一层别样的残酷与悲哀吧。
还有,叫待卫把宫门给守紧了一点,别什么人都给放进来。
嘉鱼似乎根本没有多想,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来,仍旧是面向着秋海棠,花辨落到肩上。
妇罗垂下眼,心里涌起一丝涩意,一场母子,为什么就这么不清不楚消散到没有一丝情份了呢。
嘉鱼回过脸来,皱着的眉头仍旧是没有松开,眼里透着一丝哀意,妇罗,怎么办,这花一直一直的落,止都止不住。
妇罗只能颓然,没办法了,大概连根都已经烂了。
嘉鱼没有说话,他将花都摘了下来,这样的事情他从来不假手于人,凡事皆是自己动手,然后细细的,缓慢的开始酿造,等着那一丝甜腐的味道飘逸出来,萦绕在这宫殿的顶梁之上。
果然是烂了根。嘉鱼闻了闻酒香,然后肯定的说道,是一股腐味。
他端起来,凑到妇罗面前让她闻,妇罗摇头,她闻不出来,她从自三四年前开始就已经闻不出来酒的味道了,或者应当是这样说的,她自三四年前起便闻不出来嘉鱼的酒了。
可是嘉鱼看起来挺欢喜的,然后倒出来了一杯,本应是微黄的酒表面却是浮起一层青光,鬼气莹莹。
断肠。
秋海棠本就是断肠花,酿出来的酒也只能叫做断肠。
喝下之后,嘉鱼便再没有早朝过。


七.[采桑]

他将酒放到凤眠的眼前。
特意带过来的断肠。
凤眠抬眼看他,将酒喝了下去,其实花酿并不烈,至于没有远在彼国的另两种酒,落竹与丹桃来的更烈,但是喝在嘴里,由喉入肚,却是急急的烧着,断了肠一般。
嘉鱼笑眯了眼,冬日里,苍白的脸庞都冻透着红,蜷手蜷脚,却是不停的饮。
一年不见,别的地方没见长,酒量却是涨了。
没底的酒坛子,只见灌进去,没听见声响,然后慢慢自脸上泛起来,烧红了脸。
到底还是醉了。
嘉鱼抓着狐裘挪到窗边,风将他散乱的头发吹的四散,窗后是一株已经落的没了叶子的树,不是竹,是桑。
在这么冷的天里,会冻死吗。
不会的。
凤眠伸手想让他离开窗边,曾经嘉鱼笑言这里是寒居,顾名思义就是冷极的地方,嘉鱼感觉的出来凤眠的手指也是冷凉冷凉的,像他平日里的为人一般。
那颗桑树,瘦瘦弱弱的在寒风中摇曳。
凤眠说他除了这颗桑树外,还要养一头羊。
嘉鱼笑倒在地上,他本以为风雅就是屋前种竹,房后有水,钟灵俊秀不识人间烟火。
凤眠只是笑,他说风雅不能当饭吃。
那为什么要种桑养羊。
凤眠微微挑起的眉眼,然后说道,做笔用的羊毛,如果羊一直用桑叶喂养出来,毛色便会均匀,吸墨,才算是极好的。
所以才要种桑?
还可以采桑染衣。
嘉鱼呆呆的看着他,酒劲已经让他眼前昏花,脸孔也是烧的厉害,满身都是热暖暖,他从未知道桑可染衣,仆在窗边,他问他,怎么染?
那大概是要过几年了。凤眠靠在他的旁边,昏黄的墙角让他的眼神深遂与莫测了许多,滑过一丝难以言叙的痕迹,他缓缓的向嘉鱼靠近,在毫厘之后便侧开脸,然后说,是用桑椹染出来的紫衣。
温热的气息似乎仍是在彼此之间萦绕未去,撕碎了许多的暧昧。
嘉鱼微笑着,酒意让他在凤眠的声音中缓缓睡去,像猫一般的蜷紧了身体,手指在身身体的前端,裹在棉软之中,其实凤眠想要种桑养羊,所为的,仍旧是风雅,他总是会用奇怪与复杂的方式来达成自己的心愿,一如以前,一如总是含噙在唇齿之间,永远不会说出来的下半句话。
其实嘉鱼仍旧是讨厌这样的,不干不脆不清不楚的暧昧,只是于他们之间,却是形成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平衡与妥协,将很多事情都掩饰了下来,平静如今日一般,大概,他们是彼此之间见证过往的人。
拥有相同的记忆的不同面。
那一年,夏天很热,与冬天截然相反。
灼热的天气,耀眼至眩目的阳光,让湛露斋的树都没有了影子,赤裸裸的反映着阳光,油绿颜色满是生气盎盎,可是嘉鱼的生命却是越来越单薄,单薄的像是被晒后的树,渐渐的稀薄着,消散着,充斥着断肠那种甜腐的味道。
如果说月白色曾经将多娇的生命吸得净,那么,他眼前的明黄,大概也是让他的生命慢慢慢慢,消磨殆尽。
霄皇太后将这个消息密不透风的掩在了湛露斋中,她无奈的看着一个年轻的生命在烈阳之下消逝,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御医都束手无策,三公彼此之间都交互着往后思量的眼神,妇罗的眼泪总是掩没了他枕边的一方帕巾。
嘉鱼就这般缓缓的熬着,熬到秋日,断肠成了他浸淫骨子里面的另一种味道,慢慢的腐蚀肌骨之中。
凤眠将他手中的杯子拿了下来,他的脸上在淡漠之中混杂着疲惫,尘土的味道鲜活的出现了嘉鱼的面前,他是怎么进来的,是为什么进来,这些嘉鱼都没有问,他只是挽住他的肩膀,颈项,然后说道,帮我吧。
帮他重新站起来,帮他离开。
其实嘉鱼知道,这个皇位原本就不是属于他的。
凤眠抚摸着他的发,你永远是这个国家的皇帝,天下的君父。
嘉鱼瘦骨粼粼的手指紧紧抓在凤眠的衣服上,然后慢慢的放开,凤眠不是一个只甘心于山野之中的人,嘉鱼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样的事情,可是他却也固执与别扭的遵守着一个约定。
凤眠没有丝毫的表示,只是温和的说道,好好的休息吧。
霄皇太后匆匆赶到,她看到凤眠的时候没有丝毫的惊讶,甚至舒了一口气,安然的接受一个本不应当站在湛露斋的人,好像他本来就应当是属于这里,属于朝堂之上,像那个没有丝毫破灭的神话一般,重新成为这个国家的丞相。
凤眠游刃有余的解决着原本属于嘉鱼的各项大小事情,他与霄皇太后共同支撑起了这个国家的一切,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嘉鱼困扰,也没有事情可以让他停下手中酿酒的动作,他可以仍旧表现的出宽厚仁慈,爱民如子,也可以让众人习惯了那个没有皇帝却仍旧金光闪耀的皇座。
嘉鱼渐渐的好了,削瘦的脸颊丰盈起来,好像没有夏末那一场几乎要了他命的病一般,妇罗将所有的断肠都倒掉,她知道嘉鱼再也不需要这种酒了。
他们一如既往的生活着,安心与快乐的生活在湛露斋之中,嘉鱼爬上松树,看着手中的松果,鸟飞不出去了,只能囚在里面,振不开翅,他用柔软的丝将凤凰缠住了。


八.[阵贝]


嘉鱼听说过美人一笑倾城再笑倾国的故事。
可是他没有想到,有人可以同样做到这样的事情。
一场战争,几近是可以压倒性的胜利,却没有带回来他曾经应允过的天下,而只换回来了无数的金银珠宝,牛羊马匹,以及一个人。
凤眠说时机未到是以如此,嘉鱼却只是想看看那个人。
能够与凤眠齐名的人,会是如何的人物。
推开门,盛开的金盏菊让这个院子盛满了耀目的金黄,也让那个人显得很苍白,嘉鱼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名孔武有力的男子,或者是一名身强体壮的青年,最不济也应当是一名精神矍发的武者,而不是现在这名,身上被浓浓的血腥所包围的少年。
好像是被从血池里面拖出来,却是离不开那里,便缓慢滋生在旁边的一棵毒草。
他的眼睛眯了起来,少年般的面孔露出一种妖媚。
微微的侧头,阵贝知道有人进来,却并没有从坐的地方站起来,也没有看向嘉鱼的方向,琉璃般的双眸里像死潭水一般,这样的眼神,这样的姿势,只会有一种人使用,那就是看不见的人。
嘉鱼走过去,然后垂下头,什么时候的事情。
阵贝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诧,他轻轻的笑着,笑意让他的脸呈现出完全不同的一面,来这里之后就这样了。
那你说,朕留着你还有什么用。
你可以成全你仁厚的名声。
嘉鱼坐了下来,他掐断了一朵金盏菊,慢慢的在手指里转动着,然后说,你能活着,实在是奇迹。
因为不可能所有的人都站在阳光中,总要有人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所以你在衡阳也活的很好。
阵贝没有再说了,他笑着,手指在衣襟轻抚,光滑的几乎可以让阳光在手指间滑倒。
嘉鱼看着凤眠走了进来,手里的药苦涩的像是用黄连焙过,热气氲氤在他的脸庞前,朝着他们露出被模糊的笑容,橙色的衣衫在阳光之中像眩目的羽翼。
他们两个人坐在一起的样子,让嘉鱼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也让他微微的眯起了眼睛。
妇罗看得出来嘉鱼又在发呆,被移种进来,已经开始洋洋洒洒的落下花瓣的春樱在地上密密点点洒了一层,他却只是托腮看着,如若是往常,早就开始琢磨着怎么酿了。
妇罗,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嘉鱼看着妇罗,她其实才是一直真真切切陪在他身旁的解语花,无时无刻,时日已经在秀美的脸庞上面留下岁月的痕迹,只是一双眼睛是往昔一般的,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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