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意点点头,"师尊早有除你的心意,只是定下决心却是从半年前开始。师尊决战东海钓叟,他娘子那一指并不是中在师尊身上,是我。师尊耗尽内力才保住我性命,武功全然没了。师尊回到总坛之时,身上内力尽数虚耗。当时你上来搀扶,趁机探了师尊脉息,因此错信师尊重伤。师尊也因此举决意除你。"
"亲疏有别。这也怪不得殷老爷子,只是杀我容易,一举除去我手下众人也非全无可能。何必陪上这许多周折?"
"殷师兄为人谨慎,向来威望不著。天鹰教自创教绵延五代,积陋颇重,教众宿耆尊奉的殷教主是师尊而非师兄。师尊若退位,教中必乱。借你的手段清洗整饬一番未尝没有好处。"
"然后再由殷长卫以剿灭叛贼的名号做回教主。果然不错。"
"师尊称病闭关,传位殷师兄,一点点削去你手中权柄,及至后来赶赴少林求医前将你外放出总坛,都是为了促你叛乱。只是你始终敬畏师尊,迟迟不肯动手。不得已,师尊与玄澄大师有了一个约定,师尊将前后事情尽数告知,以自身投在大师门下,请大师传出消息。玄澄大师虽不欲助杀伐,也不能放心师尊另寻它法,因此应了约。大师以为佛法慈悲,要在这些时日里化去师尊心中暴戾。如今看来,只怕是不成了的。"
"那你殷师兄假死一场又是玩了什么把戏?"俞东林闲闲问道。
"死的是一名替身,那人相貌与殷师兄本就有十分相似,跟在师兄身边半年,气度招数也学的神似了,只是内功底子是骗不了人的。你素知师兄,一交手便会漏了马脚。"
"因此你便辛辛苦苦的跑去摩云关阻我亲手杀他么?既然设了这假死的局,怎么又专门跑去见井文博呢?"俞东林若有所思的把玩着他的手指。
"井先生太过聪明。他找不到师兄房中的秘道,只因为那秘道出口只能从里面开启,外间并无机关可寻。拖得久了,定能给他寻出痕迹来。师兄去见他,只为杀他,留他性命却是要让他死在你的手中,你日后知道错杀了他,必不再疑心他生前所说。"
"为了这秘道么?是了,你从这秘道中放走了殷长卫,今夜那些人也是从这秘道中出来。小意,你说,这秘道既有一个出口,可有一个入口?"
殷意点点头。"这秘道是创教之时便有了的,向来只有教主方知。还有一处只能从外间开启的入口,就在这房中床下。只是机关已经给我毁去了。
俞东林嘿然一笑。
"俞大哥,这房间的地下埋了数十斤炸药,若是强启机关,定能将秘道连屋子一齐炸毁了。你若以我为质,多半也是不成的。那日殷师兄派来的杀手是师叔亲传的徒弟,以师兄的意思,大约是将我一齐杀了也没甚么。"殷意偎在他身上,轻声细语缭绕在颈侧,细长的手指探进鲜血染透的襟口,在怀中摸索一番,掏出两颗乌黑的弹丸。
殷意将手中的弹丸举在眼前,眼中竟是有喜色的。"俞大哥,从脚下这块方砖往右数过三块,就在那里,只需将这霹雳弹扔过去,咱们便一起死了。"
俞东林瞧着他,殷意向来清郁的面孔隐约沾染了笑意,悠悠盈盈,近乎妩媚一般。抬手便向他脸上抚去,手到中途转向他抓着弹丸的手腕。殷意一仰手,俞东林跟着抓去,重伤之下稳不住身形,带着殷意一齐滚到在地上。
俞东林扣住他手腕,也不去抢那弹丸。低头在他嘴上啃咬起来,一边手足并用撕扯他身上衣服,用尽力气厮磨纠缠,几欲将身下之人连皮带骨吞噬了一般。殷意气喘不及,额角见汗,双目盈着润湿之意,只将身体迎接上去。痛得叫了出来,眼中仍是带着笑的。
这场雨下了许久,天空仍是雷声不断,间或有闪电撕开了窗外昏暗雨幕,一室耀目生花的残光中,只见暗影里两个抵死缠绵。大雨重围,世事明灭,都不顾了的。
总坛之外,一架马车在暴雨中跋涉而驻,殷二撑着伞,从车上接下一个人来,玄色衣衫,和善圆脸。他仰首看了一回,大门上"天鹰教"的匾额遮在雨幕中不甚清晰。迈步而前,脚才踩上台阶,便听到了后园的轰然巨响。地面似乎也晃了一晃。
殷长卫推开遮挡视线的雨伞,尽力向前方望去,大雨中微微见了些火光,瞬息即灭。烟尘蒸腾,尽数湮没在一片雨雾中。
殷长卫心下触动,静默片刻,也不知起了怎样的念想。那屋子,终是炸了。
深秋的一场大雨接连下了两日。放晴后,天鹰教总坛将那夜损毁的屋宇场地整饬一新,只后园一片焦土泥泞多费了些时日。
半月后,俞东林开总坛,正式承掌教之位。天鹰教上下大小首领齐聚一堂,各派掌门、武林名宿也都亲至观礼。传闻中遁世于少林的前代掌门殷天放并未现身,只有三名行止怪异的天鹰教长老半途进来,授了殷长卫教主的印信。殷长卫对着寿长老手中印信,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礼毕,夜间天鹰教宴开百席,火烛共举,人声鼎沸,一派欢腾热闹将四下都映得亮堂。
夜色瑟缩在树影墙后,许多的前尘旧事,大半也隐匿在这不见灯火处。厅堂里的欢声笑语漫过来,冷凝的风抖着散去了。
长夜将尽,殷长卫从厅里出来,望着园中婆娑黑影怔愣一回,匆匆走过去。角门前立着数名天鹰教教众,当先有人牵着一匹马递过来。殷长卫翻身上马,一抖缰绳,低声命道:"走吧。"一行人打马而去。出得城来,已是天色微明。殷长卫催马往北,赶了三十里路,在一处密林前翻身下马。身后数人也随后赶至。
密林前停着一驾马车,形状简陋,没什么辨识的特征。殷长卫走过去,躬身施礼道:"师叔的伤势刚愈,这般匆忙离去,可是小侄照顾不周?"
"无碍。早日回去罢了。"低沉嘶哑的声音答道。驾车的人长发披散,身形壮阔,正是那谢师叔。
"爹爹不肯回来,师叔却也要走。小侄这教主,真是孤家寡人一般。"
"你爹爹把天鹰教交到你手,只管好好打理就是。"
"小侄谨遵教诲。"
两人又说了几句日后打算,并肩作战许多时日,分别在即,却有些言语无味。寂寂半晌,寒风从林间枯木穿行而来,马车中隐隐有数声轻咳散在风中。
"师弟仍病着?"
"嗯。"
"他身子单薄,又没了内力,只怕不能跟着师叔奔波,不如留在总坛将养。"殷长卫说着,向车厢中探看过去,深黑的布帘遮挡了车中的人,只有偶尔的轻咳从帘后逸出。那声音清清淡淡、丝丝缕缕,神思也随着远逸而去。
那日秘道连着屋宇尽数炸毁之后,殷长卫在一片断壁残垣间看到了殷意。他被点了重穴放在壁间的密室里,墙壁上半炸飞出去,下半的残砖碎石间,殷意静静蜷缩在大雨浇透的一片泥泞中,衣衫不整,血迹隐然。他那时已经被淋得透了,发丝零落在地上,脸上现出一种惨淡的青白色,眼神直愣愣的,对着走到身畔的人只是无知无觉。殷长卫将寒透的身体从地下捞起来的时候,几疑手里抓着的不是生人。
"不了。他自己要走。"谢师叔摇头。
"师叔何不命他留下助我?"
"长卫,"谢师叔斜睨他一眼,"你一直不能容他,现下何必留他?"
"长卫知错了。"
"罢了。这孩子的脾性本事太见锋芒,留在你这里只是祸患。我们这就走了。"
"长卫送师叔。"
殷长卫连忙侧身让过一边,马车驶过,车厢从眼前过了一遭,不见动静,不闻声息。殷长卫看着马车渐渐驰远,烟尘散尽。叹了一回,又笑了一回,带人上马回总坛去了。
"咳咳。"马车里又传来微弱的咳声,驾车的人放缓了马匹,由着车辆徐徐而前。
殷意裹紧了身上的皮毛大氅,缩在车厢中的横椅上,倚着厢壁,整个人陷在层层包裹的衣裳里,只露出小半张脸。脸上一对眸子墨黑幽深,眼神仍是怔愣着。
隐约知道车动了。殷意伸出一只手去,掀开车窗布帘,风灌了进来。手停驻在窗畔,久久不愈的手指微曲着,寒风刮过指间,从嶙峋指骨中渗入,根根锐痛起来。
那痛酸而韧,自指尖升起,在心里层层漫开,纠缠得人也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