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帝找大臣商议,大臣们众口一词,都说辽国不好惹,还是应允为上。可宋帝的女儿不是已经出嫁,就是还未成年,没有一个适合赐婚。于是,商量来,商量去,他们看上了兵部尚书冯大人的次女,打算让皇上认了她做干女儿,代替公主嫁到辽国。"
"冯大人........,难道是当今的宰相冯大人?"张乾问道。
梁文清点点头,嘴角露出不屑的冷笑:"就是他。一个为了权势不惜出卖女儿的‘好'官。他如今的一切,都是用女儿的幸福做垫脚石得来的。"
张乾感觉到梁文清语气中的恨意,试探着问:"冯大人的女儿就是......?"
"是我娘。"梁文清的脸沉得象一块岩石,眼里闪着寒冷的光。
张乾呆坐在那儿,心里乱成一团:梁文清是辽国梁王的儿子,是宋朝宰相的外孙,那他到底算同胞还是敌人。他忽然觉得不对,问:"宋朝送去的公主,不是应该嫁给辽王吗?怎么嫁给了你爹?"
梁文清说:"辽王想要的,根本不是一个女人。如果真的是宋朝公主,可能他还有点儿兴趣,当他知道那只不过是尚书的女儿后,就把她赐给了他的弟弟,也就是我爹,做了他的侧妃。"
"从我记事起,就很少看见娘笑。在王府里,我和娘是异类,连仆人都看不起我们,背地里叫我们南蛮子。"梁文清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前面,好像穿过墙壁,望到远远的地方,"我娘她那么美丽,那么柔弱,那么不快乐。我想尽方法哄她高兴,跟她学汉文,学诗词,甚至学医。我真恨把她送到我爹身边的人......."
张乾好像看到了一个小男孩,孤独地在辽国王府里成长,没有朋友,没有玩伴,只是不停地学习一切与宋朝有关的东西,想让母亲能够多一点儿安慰。张乾觉得心痛,为了过去的小男孩,也为了现在陷入痛苦回忆的梁文清。他抱住梁文清的腰,把他从身后拉过来,按到在身旁的椅子上。梁文清象一俱玩偶,木木地由着他摆布。
张乾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想了半天,只好叉开话题,说:"我见过你大哥,他好像挺和气,一个劲儿打听你的情况,不象你说的那么不堪。"
"是吗?"果然,梁文清的眼睛稍稍有了些神采,说:"那么容易就让你上了当,可见,他这两年成熟多了。"
张乾挑起眉毛做了个不解的表情。梁文清微微一笑,说:"我大哥巴不得我死呢。问你,是想知道我到底在哪儿。那玉佩是祖传的,作为耶律家的定亲信物。娘从爹手里得到,又给了我,我大哥也从他娘那里得到一块同样的。辽国的人都认得这个标记,见到玉佩就跟见到我一样。你带着玉佩,任何一个辽人都不敢杀你,包括我大哥。"
"可这回,玉佩让你大哥拿走了。"张乾听到"定亲信物"这四个字,不由得红了脸。
"他不就是来找这块玉佩吗?我觉得,他一定是听到什么风声,知道我在凉城附近,才先于我爹来到边境,想试试能不能找到我。"
"找到怎么样?"
"怎么样?斩草除根!我若不死,总有人跟他争梁王这个位子,他睡觉都不踏实。我想,他一定会派人跟着你,看你到底是回青城还是去哪儿,然后再做打算。"
"糟了!"张乾拍腿大叫,"我说怎么回来的这么顺利,没有辽兵再次拦截,一定是他暗中派人跟着。这一路不可能只有石滩那一个埋伏的,我真大意。"
梁文清按住张乾的手,说:"你不用自责,不管知道不知道我在这儿,反正这凉城他也要攻打,只不过是早晚问题。"
张乾抬头望着梁文清,心里一阵惊慌,说:"那你不是很危险,你大哥要杀你。这边宋朝要知道你是辽国梁王的儿子,更是糟糕。"
梁文清冷冷一笑,说:"你以为他们不知道吗?你忘了林大人,他见过我。"
"对呀,他怎么会认识你?"
"十年前,就是在上次辽宋交战的前夕。我爹送我娘回宋省了一次亲,我在外公府里多次见过他。你知道吗?如果我娘不去辽国,她要嫁的人就是这位林大人,我外公的门生。本来,他们已经是定了亲的,可那林大人附和着我外公,一口一个忠君,一口一个爱国,把自己打扮成为了国家不惜牺牲一切的样子。其实,他能牺牲了什么?牺牲的是我娘的一片痴心而已。那年在外公府上瞧见我爹,他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拿我爹给的银子,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正因为有我外公,有林树柏这种人,我爹才会觉得宋朝软弱可欺,才会有十年前那场战争。"
张乾听得目瞪口呆,他长到三十几岁,虽然在官府当差,但一直管得都是老百姓的鸡毛蒜皮,杂七杂八;这是第一次,他觉得国家、朝廷离自己这么近。也是第一次,他深深的感到,多少富贵也买不到一个人的快乐,在那一片花团锦簇中,到底有谁欢笑,有谁流泪,旁人是再也猜不到的。
张乾的心里没有疑虑,只剩下满腔的担忧,他握住梁文清的手,说:"不行,你得走,走得越远越好。我马上送你出凉城。"
梁文清一腔柔情全写在眼睛里,他望着张乾,说:"你跟我一起走吧,带着嫂子、孩子,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住下。我不会要求你什么,我只要能远远地瞧着你,瞧着你平平安安地就好。"
张乾的脸上写满了为难,说:"我还有一般兄弟......,我不能扔下他们,我不能扔下凉城。我会一辈子不安。"
梁文清垂下眼睛,坚决地说:"那我也不走,你别想让我离开凉城。我不可能忍受在别的地方等来你的死讯,或者,什么消息也没有,我再也找不到你。"
张乾刚要说什么,梁文清伸手制止:"不,你也别想把嫂子孩子托付给我。前一次我答应你,是为了让你走得安心。我可以把所有的银票都拿出来,你去雇车,雇人送嫂子出城,去安全的地方。她有这些银子,会过得很好。你要是再不放心,我也没办法,我不是她丈夫,也不是大丫、二丫的父亲,没有这个责任护她们的周全,这是你的责任。"
张乾没有想到梁文清会说得这么绝,呆呆地看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梁文清瞧着张乾的样子,忽然微微一笑,就像一朵昙花在深夜盛放,竟然清丽得不可方物。他欠起身,凑过去在张乾唇上轻轻一吻,低声说:"我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陪着你。活,我站在你身边,死,我给你殉葬。"
梁文清坐回椅子,随手拿起桌上的茶盏把玩,淡淡的说:"现在,凉城势危,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而我,妻子,两个女儿的命都在你手里,何去何从,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张乾象一个上私塾背不出课文的小学生,盯着顶棚,脸憋得通红。梁文清不再说话,站起来替他又换了一杯凉茶。良久,张乾的脸色又逐渐苍白,他终于下了决心,说:"好,我跟你走。"
一切在匆忙中确定下来。两人商定,还是雇前两天给梁文清和惠珍他们定好的车走,只是时间提前到后天。由梁文清带着惠珍和孩子先出城,在路上等着,张乾再利用巡城的时机想办法脱身。
张乾摆摆手,又倒了一杯,一仰头灌进嘴里。如此连进几杯,一壶酒很快就空了。他端起酒壶摇了摇,冲惠珍说:"还有吗?"惠珍觉得意外,张乾平日也喝些酒,但从没有超过一壶。她想:可能是最近当差太累了。惠珍接过酒壶,说:"你吃点儿菜,我再去热一壶。"张乾拉住她,说:"别热了,冷的就行。"惠珍摇头:"冷酒,不伤身吗?"张乾看她犹豫,起身自己拿过酒壶,说:"你歇着吧,我自己拿。"
张乾默默地喝着酒,半天没听到妻子出声,抬头一看,正遇上她担心的眼神。张乾掩饰地一笑,放下酒杯。惠珍也笑笑,夹了一块鱼,细细择了刺,放在张乾的碗里,说:"很晚了,吃点儿饭,就去睡吧。"张乾点头,夹着鱼却不往嘴里放,忽然问惠珍:"你带着孩子离开凉城,好不好。"
冷不防听张乾这么一说,惠珍不禁一愣,半晌才说:"离开,到哪儿去?再说,我们是一家子,你留在凉城,我们怎么能走?"张乾叹了口气,说:"我跟你们一起走,还有....还有梁文清。"惠珍想了一会才明白过来,眼里慢慢浮现出一丝喜悦,说:"真的?我们一起走?"张乾点点头,妻子的高兴让他又惭愧又欣慰。惠珍紧接着问:"那你衙门里的差使怎么办?"张乾摇摇头,说:"我只能偷偷走,唉,"他又叹了口气,"你说,我这么做,王二他们知道后,会怎么说?"惠珍迷茫地想了一会,低声说:"我不知道。"张乾被这句回答压得喘不过气来,他苦笑着想:也许,在脱险以后,自己在妻子和孩子心目当中,会成为一个不讲义气,贪生怕死的男人。
这一夜张乾终于喝得醉了,他已经忘了有多久没这么醉过。躺在床上,他感到自己飘飘悠悠地浮在半空,竟是这些天来从未有过的轻松。张乾望着床帐顶露出一个模糊地微笑,他想:若是我能这样睡过去而不再醒来,该多好啊。
天总是会亮的,尤其是夏天,亮得更早些。张乾醒来时感到头痛欲裂,嘴里苦得象刚嚼了黄连。他没有吵醒惠珍,轻手轻脚地起身,穿过门厅,走进两个女儿的睡房。他看见两个小姑娘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大丫不改白天的霸道行径,摊手摊脚地占了一整张床,把二丫挤在一角。二丫双臂抱着姐姐的一只胳膊,睡得象供在送子观音庙里的娃娃。
张乾在床边站了很久,心里又甜蜜又苦涩。这两个孩子和他血脉相连,无论为她们做什么,就算丢了性命,也是值得的。
张乾称病在家歇了一天,一是和妻子一起收拾收拾细软,二他也实在发怵见到县衙的那班兄弟。大丫二丫难得见到父亲一天都在家,高兴得象过年一样,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又叫又跳,惠珍怕声音太大吵了邻居,忙着往屋里拉了几次。
真说要走的时候,惠珍心里十分不舍。家虽然不大,却是两人一点点儿置办起来,一口锅,一只碗,她都记得来历。拿了这个,又舍不下那个,惠珍左右为难。张乾在一旁瞧得不耐烦,说:"拿些衣物,再给孩子带点儿玩意儿就得了,其他东西是累赘,拿不走的。"
惠珍摸着桌上一对儿铜烛台,说:"这还是我爹我娘成亲时用的呢,这么多年了。"她眼里含着泪,看着张乾,"你说,这凉城真的能破吗?"张乾心里涌起一股火,忍不住提高声音:"能不能破,我怎么知道。你去问曹大人,你去问辽兵吧。"
惠珍听张乾急了,放下烛台,用袖边儿擦擦眼泪,不再吭声。张乾反倒有些愧疚,走过去揽住妻子的肩膀,说:"咱们不是防备万一吗?凉城不破当然好,咱们再回来,这家里的东西还不是都在?"惠珍点点头,走开去收拾衣物。张乾退几步坐回床上,看着屋里的陈设,深深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一走,无论凉城破不破,他都没法再回来了。城破,家就将不复存在;城存,他这个逃兵,如何面对浴血奋战的凉城将士?
决心已下,时间对于梁文清来说,就过得象蜗牛爬一样慢。第三天是跟张乾商定出城的日子。一早起来,梁文清把几件衣服和一套行医用的银针一起打成个包袱,又将银票贴身揣好后,就坐在院子里等。医馆里的药材、医书虽然都是他用不菲的价格各处搜罗来的,但在他看来,一切都没有比和张乾走来得重要。
梁文清望望天,深深吸了几口气,仍然压不住心头的焦虑不安。他了解张乾,张乾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这次出城,他其实并不情愿,只是形势所逼而已。日后说起来,他一定会后悔。不过,以后再说以后,只要在出城之前张乾不反悔,就行。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梁文清终于听到门外有了车马的动静,随后,大门被拍得啪啪响。梁文清拎起包裹,急步向门口走去。他刚拿下门叉,大门忽然向里面推开,将他撞得倒退几步,摔倒在院子里。
门外涌进一队士兵,举着刀枪,把他团团围住。梁文清仰坐在地上,一时没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待看到门外踱进一个人来,他才明白,自己终于没有躲得过。
门外进来的是林树柏林大人。林大人一身便装,满脸风尘之色,一看就是刚刚赶到凉城。他冲梁文清一笑,俯身捡起地上的包裹,说:"怎么,耶律公子,要走啊?"
梁文清也笑了,端端正正坐在地上,向林大人拱拱手,说:"没瞧见您,我怎么敢走。我就知道您要来接我,特意收拾了东西等您呢。"
两个人笑容和蔼,像是久不见面的叔侄俩在话家常。林大人向随从摆摆手,两个人上来抻着胳膊拽起梁文清,把他押到林大人面前。林树柏做了个有请的手势,说:"咱们县衙一叙吧。"梁文清点头:"好说,好说,您先请。"
林大人望着梁文清的笑脸,忽然用手托住梁文清的下颌,往上一抬,说:"你笑起来真像你母亲。"梁文清的笑容凝固,他猛然挣开双臂,挥手向林大人脸上打去:"不许你提我娘。"两边的随从赶忙抓住他,把他的双臂反拧到背后。梁文清疼得脸上变色,扔挣扎着啐了一口。
林大人皱着眉头,令人将梁文清押上马车,自己骑着马押队,向县衙而去。
这天早上,张乾在和王二一起巡城的过程中一直心不在焉,不停地看天色。临近中午,王二伸了个懒腰,说:"张头儿,咱们歇歇吃点儿东西吧。"张乾点头,两人在街角找了个还开门的小面馆,坐了下来。
王二要了碗牛肉面,张乾心里紧张,什么都吃不下,只叫老板盛了碗面汤,端在手里慢慢喝。王二吃了两口面,啪地一摔筷子,小声骂道:"他娘的,这世道。"
张乾正想心事想得出神,冷不防被他一吓,差点儿没把面汤洒了。他问王二:"怎么啦?"王二又喃喃骂了两句,说:"你说辽军就要到了,怎么朝廷还不派兵来,难道他们不想要凉城了?"
张乾说:"嗨,我不是刚去过大营吗?大军这就要开动了,等令符而已。"
"呸!"王二在地上啐了一口,"就冲令符这么久没到,朝廷里那帮当官儿的就够不是东西的。这事儿能等吗?"张乾听了,赶紧拿起筷子塞回到他手里,说:"吃你的面吧,别乱说。以后这样的话不许在街面儿上讲,听见没有。这么大人了,一点儿事儿都不懂。"
王二感激地冲张乾笑笑,继续吃面,他边吃边说:"还是张大哥对我好。大哥,我求你件事儿。"
"什么事儿?你说吧。"
"真要打起仗来,就什么都顾不得了。反正我是要出城去杀辽兵的,那些杂种当初杀了我爹,这仇非报不可。"王二停下筷子,望着张乾,"我也没家小,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娘就托给你了,行吗?咱们兄弟一场,托给你,我就安心了。"
张乾急道:"别瞎说,别瞎说。"他猛然转过脸,不让王二看见自己夺眶而出的眼泪,心里疼得象刀割一样。王二呼噜呼噜吃完面,抹抹嘴,说:"没事儿,我说着玩儿呢。你在心里存个念想就行。"他提高嗓门:"哎,老板,再来一碗。"
就在等面的功夫,面馆儿门口出现一个人,看见他俩儿,兴奋得大叫:"哎,你们让我好找。"说着跑进来,身上的刀鞘在桌边碰得乱响。张乾一看,原来是高六,不禁皱起眉头,说:"稳着点儿,出什么事儿啦。"
高六咧着大嘴喘气,活象一只跑乏了的狗儿,他说:"曹..曹大人,让..咱们赶紧回去呢。"张乾心里一紧,问:"怎么?"高六的眼里闪着兴奋的光,低声说:"大军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