饰童————梓寻

作者:梓寻  录入:12-07

  拟立谥号时,为著最後一个字,文皇帝,武皇帝,乾皇帝,争吵不休,我随手划去,只写道,仁皇帝,既是些个嘲弄,也为著他最後的梦境。
  夜里,瑞白不肯睡,只张著眼睛躺在床上发愣,我去安慰他,却被他一口咬在手腕上,血涔涔地流下来,我只静静地望著他,他慢慢松开口,眼泪滚滚而落,哭道:"薇薇,薇薇......"我抚著他的脸,道:"以後,你是皇上了,我一个人看著你,护著你,不教人欺负你......"他扎到我怀里,慢慢睡去。
  我躺回软塌,已经睡不著了,只是养著精神,过两天便去看傅明城吧。


饰童 45-46 by 梓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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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处理完一应杂事,便乘软轿到禁中大牢,路过刑室,心中已无起伏,董雪湖为何没有除去这里,怕也是如此,没了意思。突然望见那个老太监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不由一阵恶心,便命人将这儿一把火烧干净,沈叠薇屡次逆天,也不怕再加上一回了。
  进到大牢里,光线十分黯淡,傅明城被绑在木架上,身上血肉模糊,并无一处完好,像是动了烙刑,只是不说兵符藏处。
  我站於一侧,笑道:"傅将军果真是铁骨铮铮,教人佩服。"
  傅明城抬起头,吐了口血痰在地上,大笑:"我是不是条汉子,沈公子岂会不清楚,那些床上的日子都白过了麽?"
  我微微一笑,道:"傅将军终是不肯说麽?"
  傅明城一梗颈项,道:"有什麽手段尽管使出来吧!"  
  我笑道:"既然如此,傅将军可不要怨我。"又道:"来人,请九少爷进来!"
  傅明城脸色一变,急声道:"此事与他无关,不要牵扯他进来!"
  牢门一响,转眼一个青衣身影跑进来,不顾血污扑到傅明城身上,大哭大叫起来:"哥哥,哥哥,我找了你好久,你又丢了我不管!"脸上顷刻挂满泪,纯真无比。傅明城软语安慰他道:"阿九,莫要著急,不然又要心口疼了,我没事,跟你逗著玩儿呢!"
  傅明城由著那少年抱著自己,看向我,道:"求你带他出去,莫要他发了病,兵符放在......"
  我叹了一口气,道:"多谢将军了,我自然不会难为他。"
  那少年伏在傅明城怀里,露著一双眼睛看我,突然大叫一声,向我扑来,我下意识一抬手,却被他压将下来,一支玉簪贯透手心,钉在地上,口里嚷著:"教你害我哥哥,我杀了你!"便有人过来拉那少年,我挣扎不起来,急忙道:"别伤了他!"
  那少年被人搡开,倒退两步,捂著胸口,倒坐在地上,脸色阵阵发青。傅明城急切大叫:"沈公子,求你快宣御医,求你了,沈公子......"声音呜咽不成语。
  待到御医赶来,少年已是瞳孔发散,了无生气,傅明城被解下来,抱著他的尸身泣不成声,慢慢道:"阿九,阿九,哥哥的小阿九,你不是要一直陪著哥哥麽,怎麽说话不算话呢?"他猛然转过头来,眼里血红一片,一字一顿,道:"沈叠薇,我与你不共戴天!"
  我抚著被包扎好的手,笑道:"将军今日求我,可想到当日我哀求将军呢。我害死将军的阿九,就不怕将军来报复!"若有一个恨入骨髓的人,也能知道自己尚活著。
  傅明城格格大笑,道:"要是知道这样,我当日便要你死在床上了,真是为己种祸,报应不爽。"
  我有些头疼,扶著身边人的手,慢慢道:"入土为安,将九少爷葬在城西的翠霞寺旁吧!"歌眉浅山,碧波盈盈,也是个去处。只没想到阿九是个琉璃脆玉,一触即碎,仿佛沈源一般,当日皇上抱著沈源的尸首,是否也有我现下的心境呢,果然──报应不爽。
  出了牢门,踏著满地的碎琼乱玉,冬天的太阳,文和而冰冷,彻骨寒冰,竟叫我不禁瑟瑟了。
  没几天便有消息自西南传来,驿使报道:"三王爷闻此落泪不禁,几欲晕厥,在苏江岸高建灵堂,日日守候,为先帝哀!"
  我拨了拨碗内的茶叶,慢慢道:"回去叫三王爷珍重身子,哀毁销骨,莫要太伤怀抱,皇上念著他呢。"
  那人呈上一封书信,道:"王爷写给国公爷的信,叫属下带过来!"
  我心中一抖,叫人接过来,便屏退驿使,展信一读:
  叠薇如晤:
  君未随先帝辞去,惊喜涕零,然亦有几句话当问君知。
  其一,君自何日才做此决断,总揽大权,笑握天下?
  其二,琛离京万里,父子相戈,可否为君所计?
  其三,当日琛闯禁宫而远天涯,撇荣华而意南山,君心可有窃笑,笑琛为天下第一蠢材?  
  我合上信,放在烛上燃了,慢慢伏案大笑起来,一阵甜腥自喉间涌出,滴到雪白的笺纸上,染红了淡墨描出的《九九梅花图》,谁心如明月,万里终皎洁?
  我慢慢直起身来,靠坐在软垫上,命暗卫进来,一黑衣人小跑过来,跪下道:"国公爷,三王爷前些天求了个奇人异士,人称静庵先生,说是腹有天下经纶,得之可得天下。还有就是修好羌人,娶羌族公主卓玉为侧妃......"我摆摆手,叫他下去。
  瑞琛,此时此地,你若要反,尽管反吧,我既然推瑞白继位,便不能负了他,而任你挥师北上,挺进中原,纵然你十万铁骑,踏平江天,如入无人之境,我也必当全力以待,你进京之日,谁都可以活,唯有瑞白当死,而我不能!
  转眼又是新春过去,有些暖和的影子,却还是寒栗栗的,瑞白也到了祭天的时候。瑞琛并无动静,总要有时间厉兵秣马,筹集粮草才是。
  当日,天气十分阴沈,按理春天不会有这麽多雨下,在路上时,大风狂卷,瑞白叫停了回去,我只好同他坐於一处,好言安慰。
  到了祭坛,雨便发著狠地打下来,电闪雷鸣,仿佛是只盛夏才有的天气。我牵著瑞白的手,一步步跨上台阶,为他挡著急雨,慢慢道:"别怕,有我呢。"
  瑞白仰著脸看我,道:"朕,才不怕呢!"
  到了顶上,闪电仿佛就在身侧,脚下,瑞白放开我的手,刚要跪下去,便见一条血红的闪电打过来,随後惊天巨响。瑞白大叫一声,躲到我怀里,抖个不停,我笑了笑,抚了抚他的头,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没关系的,皇上要勇敢些个!"
  就算先皇要劈,也只是劈我而已,就算是列祖震怒,也不过加我一人之身。当日,当时,我以娈童之资,献於仁皇帝为随兴玩物,帝国饰品,又有谁能想到我今日今时会站在这个祭坛上,为这万里江山为寿!
  我临风雨而立,衣袂翻飞,逆九天而畅云外,行千里而击长空。
  有谁使神州,凭高酹酒兴悠悠,年少时,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我微微一笑,此中血泪,可以不言!
  待瑞白跪著诵完祷词,已经冻得嘴唇青紫,我只好将他抱下祭坛,放在地上站稳,群臣犹自跪著,我双腿陡然一疼,疾痛传来,跌坐在地上,拧著眉头,咬牙向身侧的小宝道:"把软轿抬过来,我怕是站不起来了!"
  一路回到禁宫,换下湿衣,好言歹言喂瑞白喝了姜汤,裹上棉被,他软软地同我说了几句话,又强拉著我讲了个历史逸闻,便慢慢睡过去,脸色也渐渐粉红起来,我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并不烫,才放了心。
  招来御医,跪在地上,将我裤腿掀起来,小腿肌肤毫无光泽,仿佛上了年岁的妇人。他伸手按了按,没有知觉,只留下一个深窝,半天也起不来,低声道:"国公爷的腿早就不好,现下遭了急雨,登时便发作了,恐怕今後不能行走了!"
  我笑了笑,反正是早晚的事儿,便道:"你退了吧,开几副药来便好!"他长揖而出。
  我将腿盘起来坐好,翻了翻今天的要务,也算是驾轻就熟了,一一批完,叫人抄了发下去,便见俞之虹进来,禀道:"将傅明城转到宗人府,路上却被人劫了去,现已四下追捕!"
  我一笑,叫他不要著急,慢慢搜捕。
  瑞琛,是你麽,这麽急著用人,而且连傅明城都要笼络囊中,他的确为一代名将,你,当真是不拘一格了!


饰童 47-48 by 梓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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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我刚批完几件不打紧的公文,便有人送来八百里加急的公文,西南告急,瑞琛,反了!拥兵自立为帝,一夕黄袍加身,号令天下,视沈氏为本朝第一蠹毒,淫乱後宫,峨嵋惑主,构陷新君,且矫诏篡位,废长立幼,弃天下仁道,孝道於不顾,较秦之赵高指鹿,更胜一筹,此罪此行,日月变色,山河垂泪!
  著此文书时,已有六郡十一县跟随瑞琛同反,末了还附著讨伐的檄文,想来出自静庵先生之手,当真是文采飞扬,教人扼腕叹息,若得沈氏,人可诛之。我微微一笑,并没有打著"清君侧"的名号,看来瑞琛下定决心要小十九一死了。若是清君侧,到时候瑞琛顶好成为摄政王,现下不肯承认那道诏书,便是一心一意要取而代之了。
  谁可应战,我病体支离,就算能够弃朝政而亲征,恐怕到不了前方便一命呜呼;俞之虹不能动,京畿防守如有松动,北部夷人便可趁虚直入,可顾望朝野上下,无一可用之将,原来那些经战的老臣,被皇上借口尽杀之,为使新君从容驭政,这自然也是我能如此顺利行事的原因之一;如稳坐京师,遥遥指挥,便会贻误战机,我静静地细想了一会儿,才写道:
  令西壤,倌阳,缗郡,淄渠四处兵马集於前方岽平,此处为叛军必经之地,关防要塞,又兼天堑,易守难攻,著岽平郡总兵为督战将军,统领所有兵士,节制三军,望尽心御敌,不负皇恩!
  将旨意发下去,我揉了揉眉心,现在朝野上下,必是一片哗然,诸臣中也必有倒戈之人,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尽管去吧!
  小宝端来一盏杏仁乳露,我强忍著腥气饮下,已不能使性子了。
  便有人来报:已将三王爷府抄封,问如何处置,遂问道:"情形如何?"
  那人禀道:"王妃并无异样,安安稳稳地住在後院里,只那个住在留园的戏子被几个不知轻重的兵士轻薄,撞破了头,现下已经叫人看过了,没什麽大碍。"
  衔春麽,我想了想,道:"叫人把他带来,不要难为王妃,就住在王府便好,她终是经先皇册封的,与叛军并无干系。"
  那人称是退下去,我捶了捶僵直冰凉的腿,闭目养了一会儿神,春耕的稻种,待修的堤防,还有好些个事儿呢......
  晚膳时分,衔春已经进宫,我命人将他带进来,便有一俊秀消瘦之人自屏风後转过来,并未跪下,垂袖立於堂中,白纱缠著额头,脸上有些个青紫,眼里含著十分的怨恨,冷声道:"沈公子叫我来做什麽,杀便杀了,何苦使那些个羞辱人的手段,没得叫人恶心!"
  有侍卫过来欲训斥他,我摆手叫他们退到一边,道:"是我的不是,你先在这里养几天,若是想去找瑞琛,我便教人送你过去。"红拂夜奔,教人感怀不禁。
  衔春一揣手,道:"沈公子这麽慈悲心肠,倒叫衔春惶恐了。原以为公子是多麽个狠心的主儿,直叫我们爷椎心泣血,夜夜不安,没想到却是个佛爷。"
  我微微一笑,伶牙俐齿的利害呢,道:"你只安稳地住在这儿,缺什麽叫他们去办!"突见他袖内寒光一闪,便示意後面的人悄悄按住他,卸了他的利刃。
  他并不提防,便被後边的人按在地上,自袖内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丢到一旁,他死命挣扎,哪里挣得开,气喘不定,口内连连叫道:"我要替王爷杀了你,你害死小世子,还要害死王爷!!"我还抢了你的王爷,叫他撇了你,是麽?
  我命人松开手,教小宝带他去新收拾出的西雀阁,衔春忿忿地看我两眼,嘴唇动了两下,便出去了。这麽锋利的性子,还不如初见时平怡,是瑞琛宠出来的麽?
  叫人把绿绮抬过来,许久未弹,生疏得很,紧了紧弦,一手慢慢拨弄起来,叠薇和江山各置两头,只能取一,你现下同我兵刃相见,便是决意弃叠薇而就江山,静夜长思,我不怪你,毕竟你不知当时情形,沈叠薇不谋权政,便为皇帝所杀,便为一道遗诏所鸩,便为群臣口舌所埋。试想,新君远在万里,令不得行,禁不得止,朝野混乱,有谁能保沈叠薇的安危,再有良臣慷慨,必除沈氏娈童而後快。除非,新君即时继位,手握经天大权,上下得以安抚。
  小宝轻轻走过来,端来一满盆热水,将我的裤腿撩上去,顺到热水里,慢慢按摩起来,道:"这些天像做梦一样,好些个事儿不明白,先帝让主子参与政事,就是为了现下辅佐皇上麽?那为什麽还待主子那麽不好,把这麽一大摊子事儿交给主子,不是欠人情麽?"
  我笑道:"有些事儿没个道理,你也不用乱想,衔春怎麽样了?"
  小宝撇撇嘴,道:"他脾气大得很呢,也不用饭,闷头坐在床上,我也不理他,不信他饿了不吃!"
  不管怎麽说,到底也是个痴情种子,我向後仰了仰身,道:"叫人告诉他,现下死了,瑞琛也不会知道,反不如等瑞琛打过来,好团聚呢。"又道:"过几天这些黑纱便该撤了,把窗纱,床帐一应之物都换成水青的,屋里不要摆花儿,放上两盆细方竹便好,衣裳里头只留青的,蓝的,黑的,其它的都不要了。"里头光粉白的就好些件,怎麽也得整理上两天。
  小宝见我略有睡意,便拿布巾擦干了水,送到床上躺平,轻声道:"白的也不留麽?"
  "不留!"我含糊了一声。
  下了早朝,瑞白并不像往常一般困倦,眼睛十分亮,牵著我的手,道:"薇薇,我......朕有事儿问你。"我笑道:"有什麽就问吧。"
  瑞白低头想了想,仿佛聚了好几次勇气,才道:"朕的母妃是谁,怎麽死的,有些人告诉朕好多混账话,是不是真的?"
  我叹了一口气,宫里人多,究竟是有多嘴的,可有些事儿生了间隙,就不能抹平,便握著他的小手,直望进他的眼睛,道:"皇上的母妃是嵘贵妃,她生了很重的病,托我照顾你。还有,我一定全心全意照顾皇上,皇上若要杀我,尽管动手,我也不会有怨言。"
  瑞白慢慢靠到我怀里,把头放到我颈上,气息喷得我痒痒的,道:"有些人说你坏话,说的很难听,朕,一点儿也不信,永远也不信,只信一个人,只信你!"
  我慢慢拍著他的背,细声道:"最近皇上背了什麽书,叫我听听看进益了多少?"
  瑞白直起身,童声朗朗,道:
  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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