饰童————梓寻

作者:梓寻  录入:12-07

一连几天,餐风露宿,这世上,仿佛只有我同瑞琛两个人,我一直不能相信,不能安静,只怕只是一场较长的梦,瑞琛只是拿低柔的声音抚慰我,原来人心竟能这麽柔软。我卸去尘世里厚重的盔甲,抛下锐利的长矛,竟然如此笨拙而柔软,是瑞琛嘴里的"小毛孩儿",莫非我回到七岁之前的日子里,不肯走路,叫人抱行。
终於到了一个也算安稳的地方,寻了一处民房住下来,不能继续走了,通缉的文书画像已经发遍全国各处,我并不焦急,只是享受平静的生活,就算被抓到,皇上也不会食子,毕竟瑞琛是绝大意义上的储君,行大事不拘小节,何况只是儿女私情,众多王子皇孙里哪个是干净的,又有哪个没有为著打探皇上居行,而同自己不甚得宠的庶母们尽鱼水之欢,神女襄王的事儿哪朝也不会少,而我,能够像一株水草般轻柔地舞动,而且又能死在皇上前头,已经十分满足了。
在不是躲避搜查的日子里,在没有腿疼脚疼而又吃完药的日子里,在我尚未缠绵病榻,病骨支离的日子里,我躺在瑞琛的怀抱里,一点点地回忆,父亲的生前,父亲的死,在董雪湖调教下的三年,以及入宫的四年,所有的能记住和不能记住的伤口。我愿意,慢慢揭开这些,露出新的血肉,历经分娩的痛苦和酣畅,重新愈合,可以在将来不知的岁月里,成为新的战袍,灿烂登场。
瑞琛反倒十分感伤,经常用手背掩著眼睛,可以用指头触摸的潮湿的眼角,害得我不得不坐起来,抱著他的头,这是我会的唯一表示亲近的方式,在幼年的噩梦里醒来,父亲一直采用的方式,其他的,我也不会。我明明已经采用最平和的口气和最安稳的心境了,可是,即使他有多疼,我也不会停下来,否则,很难再有机会了,我愿意将这样淡棕色的蝉蜕强行脱下,振翅高飞。
我常常企盼红颜弹指老,恨不得一夜能白头,要麽碰上下棋的仙人,一颗红枣,便可历尽千年,绿树黄草,瞬息流转。
瑞琛每天早上出去买足一天的吃穿用具,然後两人相对,时常慢慢笑起来,十分有意思。於房事上,没有进展,因为第一次时,我瑟缩成一团,心里并不害怕,这个身体自己会害怕,不害怕皇上,董雪湖,和其他的很多人,却害怕瑞琛,怕得要死。
瑞琛只是抱著我,抚著我的背,轻柔至极,慢慢低语:"阿殿,对不住,是我太情切了。"不是你太情切,而是我太情怯。
瑞琛常常带回一大把滴著露水的新鲜野花,细碎的花瓣,藏在绿叶间,连著新鲜的泥土,甚至亲手栽了一棵葡萄,吐著嫩绿的芽,张著巴掌叶,慢慢爬到房上,瑞琛替它松土,笑道:"说不定,秋天就可以长出葡萄来。"我扶著墙一笑,叫他轻些,不要刨伤了根。
也有时沏上一壶茶,用的是叫做"茶砖"的东西,大约是积年的旧茶,开水一冲,全都化成了茶末,洇在水里,好似巫师神汉降妖除魔时喷在法剑上那碗水。瑞琛於诗词上十分擅长,描物状景,妙手神来,所以,两人可以尽情引究古籍,所有乖僻难察的词句尽可射覆,意见相左时,话如涌泉,一波接连一波,直到某一方以吻投降,唇齿相依,唇枪舌剑,妙趣横生。
也有时会谈到死,我摇著瑞琛的手臂,告诉他:"将我烧成一把飞灰,如果我不得不因为死去而离开你,请让我带著自由离去!"他答应了,那时的我已经无法起身,整日里只是缠绵病榻。我不知道自己是爱瑞琛多一点,还是更向往广袤空间,还是因为他肯给予我这样的机会,而感激涕零。
在後来可以追忆的无边的散漫行走中,我仍然可以将这段日子擦干净,晾在屋檐下风干,用以佐酒,清冽的竹叶青,味道绵长隽永。
瑞琛却不许我喝酒,他也不会买酒,只会买一块烟熏的肉,切在盘里,洒上椒盐,送到我口里,以打断我滔滔不绝的辩论。他说我小时候必然像只小猴子,说起话来又像只小耗子,我便争辩道:"像一只去了壳的鸭蛋,在粉盒里打了个滚,然後又在房檐下承了一滴露水那麽好看",这是转述奶娘的原话,那是一个十分质朴的女人,笨口拙舌,在大牢里董雪湖将我抱走之前,用自己的身体保护我,抵挡狱卒的污言秽语。
回忆太长了,所以不能一直回忆,不然就没有时间了。
夏季的一天夜里,身体十分清爽,仿佛刚出生一般。我附在瑞琛耳边细语喃喃,他眼睛变得很亮,试探著我,我点点头,张开手臂。他开始时十分轻柔,怜惜的动作叫人叹息,渐渐地动作开始变得狂野起来,疾风骤雨一般扑面而至,火烫的气息吐到我脸上,身上,炙得焦躁不安,喘息不止,因渴望而哭泣,因难耐而挣扎,忘川难饮,欲海难填,肝肠寸断,啼血杜鹃,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池月下逢!
庄生晓梦蝴蝶舞,文雅有余而气势不足,我此刻只是扑闪著磷翅的丑陋的蝶,在无边的大火里,迎著火焰纵情飞舞,神魔皆在侧旁观,目光如炬,天庭地狱,狂呼一片,不怕被灼伤,这火可以烧干银汉,亦可滚沸黄泉,碧树丛荫,发出火红的光彩,天地流华,鲜红的荆棘自地下生出,焰火一般盘旋向上,直指同样鲜红的天空,西山有凤凰涅磐,五百年来积攒的眼泪流淌,波涛如怒,淋漓如烛。
饰童 24
早晨醒来,是枕在瑞琛的胸口上,他正睡得安稳,表情详和而优雅,没了那一身王子服饰,少了几分天生贵胄的傲气,反而添了几分魏晋风骨,宽袍大袖,载酒而行,只怕被掷来的瓜果梨桃砸破脑袋。比起嵇康醉酒痛哭,没有前路,亦没有後路,他要幸福的多吧。
我轻轻一笑,几乎吵醒了瑞琛,他翻了个身,将我拢在怀里,才慢慢清醒过来,凑到我耳边低语道:"阿殿,阿殿,......"呼出的气弄得我十分痒,我推他,欲坐起来,身子却被他挟在两腿之间,动弹不得。
他低头在我颈间,胸口摩摩梭梭,好一阵子吸吮,弄得我也是气喘吁吁,一身细汗,好容易挣开他,披衣坐起来,拿一边的玉簪胡乱将头发挽起来。瑞琛只是躺著,一手抱著我的腰,突然笑道:"鸦翎般水鬓如秋,雨弱娇,山明秀,冉冉锁清流。檀郎懒晨来,玉钗吴钩白,一半儿蓬松一半儿歪。"
我撇撇嘴,抚了抚一半儿蓬松一半儿歪的头发,道:"抄的不好,换一个,叫我高兴的。"
瑞琛兴致大起,从床上跳下来,随手披了件里衣,调了韵,甩著袖子拿腔作势地唱起来:
爱她娇面,怕她颜变
看春山顿锁,春山顿锁
我理不亏,气却短,忙向前
陪尽欢喜脸
直待她笑语欢如故
才叫我心儿放得宽
词句里虽是取笑我,可瑞琛一副做小服地的样儿,又捏著又尖又滑又脆的嗓音,摆著戏台上小生的款儿,我忍俊不禁,伸手指他笑道:"你真是个活宝!"
瑞琛经我一笑,愈发的疯魔起来,摇身一变,又作花旦,唱了两句贵妃醉酒,又卧鱼衔杯兰花指,後便踩著莲花碎步,到我跟前,深深地道了个万福,柔声柔气:"请公子的赏!"
我两手一摊,道:"没有赏。"
瑞琛倾身过来,深深一吻,厮磨了好一会子,才得意洋洋地出门而去。
我笑了笑,听他关了院门,才慢慢咳嗽起来,咳得五脏六腑都颠倒过来,胃里火辣辣一团,董雪湖,我的命倒是系在你的手上,无论我这破败的身子逃的有多远,只要病痛起来,就不能不想起你。至於皇上,不过是一场不会醒来的噩梦,我现下的日子,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呢?
皇上并非从不温柔,甚至有时也有孩童行径,只是一想到是在何等的境地下如何遇见他;亲眼目睹他如何加诸於父亲身上的百般欺凌,万种羞辱;父亲的血,沈氏一门的血,早把我的眼睛洗红了。 至於我亲身所历经的一切,痛苦,折磨,羞辱,放荡,讥讽,都於每一个长夜里噬骨焚心,如骨鲠在喉。以指血抄佛经,然後付之一炬,反反复复,後来便通读梵文,千遍万遍,从那奇异的文字里,寻求平静,掐下每一朵盛开的昙花,它带著湿淋淋的粘液仿佛从母体脱离,揉碎在我的手心里,我几乎能听见它的哭泣。
当连仇恨本身都变得绝望,一切便都沈静下来,仿佛食了忘忧草,含笑花,六祖能拈花一笑,想必也是历尽悲苦,於某个生机盎然的清晨,大彻大悟,登临如来大光明世界,点燃六千烛火,莲花比身。
瑞琛,瑞琛,无论以後,你成为谁,我又成为谁,你不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你握利器,我持刀戈,你不必顾我,我也不要管你。
我走到院子里,用葫芦截的水瓢浇灌那棵葡萄树,它开著细小如同米粒般的花朵,一串串垂下来,青嫩的不敢碰它。阳光触摸著它每一条细长的藤条,每一只油绿的叶片,闪闪烁烁,颤动如情人间的吻,拨动的琴。仰望,是碧澄的天空,几朵被扯得支离破碎的云,这样的云,才是织女亲手织出的,为己心,为郎意,暮暮朝朝,南北西东,南北西东。
柴门吱吱地响动,诗里头可未说这种颇有意境的"柴扉"会响,而且木屐踩在青苔上滑的要命。是瑞琛回来了,我抬头看他,他也在看我,丢下东西,快步走过来,将我扶起来,有些嗔怨,道:"你只别顾著贪玩儿,又害头晕。"
我丢了水瓢,拂了拂身上的土,笑道:"瑞琛,你回来了!"
自出来已经几个月了,起初的时候是各州府县郡张贴告示,后便撤了,转为暗访,这便有些棘手了,若是辗转各地,举止口音处处与人相异,反而招人耳目,倒不如偏安一处,机警行事,况且,我的身子恐怕也难四处奔波,承旅途风尘之苦。
日子清贫而有趣,何必一定要调素琴,阅金经。瑞琛也十分有意思,偶尔去淞山上打猎,獐子狍子串在一起,拿花二两银子打制的长矛挑着,摇摇晃晃地回来,嘴里叫着"无肉不成欢",我笑他"尽淞山之美",其实,应该是"无酒肉不成欢",便怂恿他去打酒,并信誓旦旦道:"我,绝对不喝!"
瑞琛便用红绦系一只金黄的大葫芦在腰间,去得青旗沽酒处卖酒,后来学乖了,便拿狍子之类换酒,终于成为江湖传奇志怪话本中的草莽英雄,我便学他,粗声粗气,道:"店家,打二斤好酒来。"瑞琛笑接道:"浑家等得急呢!"只顾着轻口薄舌,无法无天。
野味的肉总是有些粗砺,若是烹的好了,味道却是一等一,酒是烈酒,入口辛辣,没什么回甘,只适用木碗来成,瑞琛从未挑过,这个,极好。
秋天渐渐到了,邻家院里有一棵石榴树,结满了红彤彤裂嘴笑的果实,送来四个摆在案头,那是个瞎眼的老公公,瑞琛帮他补过漏屋,也赠过兽皮。那老公公还张开没牙的嘴笑道:"石榴,是多子多福。"瑞琛偷笑不止,我抬脚踢他,他就装死。
幸福,或者其它可令人开怀的,总是来去匆匆,来时叫人欢欣鼓舞,去时却又惨淡收场,我幸运撞上它的头,却不能捉住它的尾,只好看它溜去,一人回到起初。
傍晚时,瑞琛有些发烧,便叫他早点睡下,他笑道:"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我结实着呢。"我借着油灯看他的睡颜,听外面渐渐起来的雨声,这明明应是剪烛西窗的日子。
我拿唇试了试他的额头,愈来愈烫,脸上泛着潮红,应该去请郎中看看,纵然我开了方子,怕也无处抓药。我披了瑞琛的大麾,便钻进漆黑的雨幕里,先向邻家问询了先生的住处,那老人道:"有个新来的,人虽年轻,听说医术不错,原来的老郎中过世了。"
我谢过他,便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前行,把衣服打个尽湿,裹在腿上,迈不开步子,几次跌倒泥水里,狼狈不堪。四下仿佛沉到混沌里,雨声很大,却静得叫人发慌。我战栗着,前行着,吐着嘴里的土腥味儿,拿手背擦去眼前的雨水,何妨吟啸且徐行,王八蛋苏轼!
好容易到了那郎中处,砸门进去,却冷得说不出话来,平日里伶牙俐齿的得意样儿真叫人恨得牙痒。那年轻郎中听我哆哆嗦嗦地说完,笑了笑,便披了蓑衣,挑了一只小巧的琉璃灯同我一齐出来。那灯十分透亮,把黑暗劈开一道缝,仿佛盘古撑开的一般。
回到家里,瑞琛还在昏睡,那郎中脱了蓑衣,骨骼柔韧有致。我脱了那湿成一团的大麾,候在旁边看他诊脉,不过是寻常的寒症,有些突急。我只等他开药,那郎中送瑞琛一颗丸药服下,又自药箱中取了三包草药,拿细金绳束着。我问他不是本地人吧,口音不像,那郎中笑道:"居无定所,四处游荡而已!"我只一笑,谢过他,并道明日再将诊费送到府上,那郎中忙道不急,当然不急!
我送他出去,将那药丢于地上,一颗丸药足已。轻轻坐在瑞琛一侧,拿手指抚了抚他的眉梢,才觉自己身上冰凉一片,连忙换了湿衣,慢慢钻到瑞琛怀里,他只是睡,似乎有些瘦了,脸色蜡黄,我拿手贴在他脸上,眉间,颧骨,我想大概不会忘了你的样子吧。
我拔下簪子,在他无遮无掩的颈下比划,留下一道道白印,终于将簪子丢下,长叹了一口气,若是以后有什么,我只当你死了,死在今天的雨夜了,无牵无挂,可是,我终于又俯下身子,用嘴唇触摸着他,抱着他的头,像曾经好些次那样。
当外面的雨声渐歇,我的眼泪却滴下来,流到瑞琛的脸上,唇间,也许能流到心里吧,我强自压抑着喉间的哽咽,把泪水吞到胃里,幸好,瑞琛,你没有醒来。
夜渐渐离去,被明亮一点点吞噬,我下床穿好衣服,替瑞琛盖好被,他翻了个身,又睡过去,好像要醒了,我低头亲了亲他,终于推门出去了。
院里,已站满兵士,戎装待发,领头的是俞之虹,气宇轩昂,身边站的正是那个郎中。我扭头看那棵葡萄藤,被雨水冲刷得露着青白的根,仿佛我瘦弱的脚,葡萄经三年方可结果,瑞琛,你读过书没有啊?
我仰起头,光线刺得眼疼,笑道:"俞将军,许久不见了。"
俞之虹一笑,道:"请沈公子回京!"便有两人过来,我甩开他们,径自上了马车,落帘时,见瑞琛被人扶到门口,叫道:"阿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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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也不过几天的工夫,并未同瑞琛见面,我只窝在马车里,该吃便吃,该睡便睡,俞之虹也不难为我,只向我讨教瑞琛不肯用饭,一心求死,怎么办?
我心里一笑,便给他写了一张条子,叫他拿给瑞琛看:
"你现下死了,要我一人之身,承两人之罪么?你要皇上以子丧迁怒于我么?"
我不想你死,瑞琛,若是想的话,在那草庐之中,我便不会心软。
俞之虹告诉我,瑞琛接过纸条,看了两遍,长叹一声,仿佛流下泪来。只为这眼泪,我已足够了。
抵京时,已是夜里,车自北门进宫,只听见车轱辘吱吱嘎嘎碾过去,宣德宫越来越近了,一切终于要来了,而我,已经等不及了。
我拖着铁镣踩过黑玉的地面,伴着有节奏的声响,直到皇上跟前。
皇上脸色十分平淡,想必那些暴怒的时候已过了,现下越是平和,越见颜色。
皇上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几番,最后脸上浮出一个笑来,慢言细语道:"叠薇,朕以为你是个聪明的,总比沈源明白些个,没想到竟然跟人跑了出去,还勾引皇子,淫媾秽乱,把你祖宗八代的脸都丢尽了。"
我抬头一笑,道:"我祖宗八代,现下一个有命的也没有,哪里还顾得上脸。"
皇上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冷笑一声,狠狠踢了身边的近侍一脚,道:"给朕掌他的嘴!"
那近侍无辜挨打,心里自然憋着气,走到我跟前,张开五指,熊掌一般,狠狠地抽到我脸上,我应声倒在地上,眼前金星四冒,脸上火辣辣一片,嘴里一阵咸腥。便有两人过来自腋下架住我,一五一十地打起来。起先有些疼,后来便无知觉了,只是咬唇一味受着。这屋子又大又高又敞,偶尔用作小朝会,故此耳光听起来又脆又响,余音绕梁,定当三日不绝。
推书 20234-12-07 :飞天-红莲----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