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的人又不多,是周末不就行了?五一时桌好订么?再说还那么匆忙的。"
我觉得也是有道理。主要是现在高珊珊还人在北京,抽不出时间张落这些,我工作也忙,也没心思弄这些,于是听我妈的意见,订在六月底的一个周末,贴子印出来,就算定了。
母亲节那天,高珊珊和我给我妈买了张功能高级的按摩椅。她坐在上面,脸上满足的微笑给震得走了型,虽然一个劲儿地说:
"花这个钱干什么?真是。"
可我看得出她挺喜欢的,心里不禁称赞高珊珊这主意出的好。
晓风的礼物,让我们都吃了一惊,他送给我妈五月中的新马泰十日游。
"我陪您一起去,"他说的时候眼神温和,"咱娘俩一起去度个假吧!手续我都办好了,下个星期出发。"
我说他怎么前段时间要我妈的身份证和户口本,原来偷着办护照去了。
"你工作走得开么?"我妈感动得一塌糊涂。
"我在‘宁夏'工作这么多年从没休过假,可以的。"
孝心不用金银计算,晓风送给我妈的,是他的陪伴左右,是他一份在乎的心,对于任何一个母亲来说,这大概比物质礼物更为重要,一种状似苦涩的味道在我的口腔里散开。我想,对母亲的报答,我永远都不及晓风的一片玲珑心思。
第二天傍晚回到家,我妈在阳台上晾衣服,没看见我。这几年她老得厉害,腰板也不象前两年那么直了,风把她的头发吹得零乱,竟是白花花的一片。我心里不是滋味,我父亲去得早,我们兄弟三个都是母亲一个人拉扯大的,她给人一副铁娘子的印象,说话嗓门大,笑的时候也响亮,好象没有什么能压折她,总是那么乐观坚强。可这次,我忽然发现,她,老了。
正想得出神,她拉门走了进来,见我在那儿,似乎吓了一跳:
"臭小子,回来不吱一声儿,给你吓死了。还不快把衣服换了,要开饭了。"
吃饭的时候,我妈问我跟晓风是不是发生什么不愉快瞒着她呢!我说没呀,我俩挺好的,前两天还去"宁夏"去听他唱歌呢!我想女人都敏感,我妈大概是看出了晓风在我面前的小心拘谨。晓风是同性恋的事,我没跟她说,她毕竟是老人,再怎么豁达,对这种事情也是理解不了,弄不好非要把晓风给掰直了,她性格倔强,不到黄河不死心,晓风对她向来百依百顺,估计得委屈死自己,也得配合我妈。想想那天晚上,他藏在窗帘里痛哭,我的心就仿佛给人揪住一样疼。其实除了性向,晓风还是那个善良单纯的孩子,看上去特别正常,于是慢慢地,我接受了他的选择,只要他,能过得轻松一些。
"那你怎么不跟我们一起去旅游?"我妈说,"请几天假又能怎样?出去走走散散心,恐怕将来你结了婚,就没这么自由,不是你想跟我们出去就能出去的了。"
我没说话,给我妈夹菜的时候,又看见眼前母亲的白发,手不禁抖了一下,一直徘徊在嘴边的话脱口而出:
"好,我明天去旅行社问一问,看你们那团还有空闲没。"
母亲笑了,眼角一团皱纹,"我问过了,有空儿。"
"那咱娘仨就一起去。"我有护照,省了不少事。看见我妈期待的笑容,不禁觉得,只要她高兴,什么都值得。
"晓风怎么还没找女朋友?"我妈吃了一会儿,继续问。
"啊?"我心里一哆嗦,脑袋里顿时转了不知道多少弯,"太多了,挑花眼了吧?追他的女孩子,一车一车的。要不冯哥能给那么高的薪水留他?‘宁夏'全靠他吸引女白领呢!他要模样有模样,要钱有钱,条件那么好,可不得好好挑挑么!"
我妈给我唬得一楞一楞的,说,
"是么?晓风那么紧俏呀?"
这不算说谎,晓风几乎每个晚上都能接到写着手机号码的纸条。的确有不少女孩子去那里,是为了听他唱歌的。据说他去年生日那天,收到的礼物堆满了后台。时代真是不同了,竟然换成女人送男人玫瑰了!
"光看上容貌金钱的也不能挑,得找个能真心跟咱过日子的。"
我妈似乎把剩下的话给咽了回去,她知道我不喜欢提这个茬儿。她总是觉得高珊珊是看上我的钱,不是我的人。我说,不是,她回到我身边那会儿,我刚开公司,也没什么钱,跟这两年还不同。然后我妈说了一句让我爆笑的话:
"投资都有风险,她就赌一次,还真押正宝了。"
"你当你儿子是股票呢!"
我笑着,就不再提那个话题。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高珊珊看上我什么。如果我五年前没有辞职开公司,如今可能还是个小记者,那她还会回到我身边么?可我又不想去做这些无谓的假设。毕竟她跟了我这么多年,消磨了这么多青春,就算她把我看成是长线投资,出的本钱够多,代价也不小。就这么着吧!也没有谁欠不欠谁的。
我们乘坐的是北航的晚班机,一上飞机,大部分的人都到飞机后面的空座,躺下睡觉。晓风平时都是晚上上班,白天睡觉,这会儿倒是挺精神的。我妈因为第一次出远门,格外兴奋,也不困。我什么都不缺,就是缺觉,脑袋一沾座位就能呼过去。可我妈一点也不体贴,一个劲儿地跟晓风在我旁边讲她昨天晚上看的那集"大宅门儿",我看她以前对唐国强的热情,现在都转移到陈宝国身上了。真佩服晓风的耐心,他不仅恭顺地听着我妈的念叨,还帮老太太追星,说冯哥可能认识陈宝国。我妈连忙说,那请他们见面的时候,帮我传个话吧,说他那个角色演得好演得真。我的嘴情不自禁地扬起,没敢笑出声,却还是挨了我妈一下子:
"你装睡还要装多久呀?好不容易一家人出来旅游,你不能配合一下,唠唠嗑拉近下感情呀?"
"妈,我困......"
"晓风怎么不困?你个混小子,怎么长了一身懒肉!"
"他年轻,我能跟他比么?"
虽然嘴上抱怨,却无奈睁开眼睛,正碰上晓风带着笑意的大眼睛扫过来。他见我醒了,连忙转过脸,避开我的视线。可能是因为不适应机舱里的光线,我慒慒间盯着晓风那两排扇子一样的睫毛。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就曾惊诧过,这小男孩的睫毛怎么这么长?这一刻从侧面看过去,他低垂着眼睛,睫毛掩盖了他深不可测的眼眸。不知道楞了多长时间,我想晓风一定意识到我的注视,脸颊慢慢地,有一点点涨红,睫毛不安地扇动着,眼睛却一直停在手中的报纸上......他的侧脸,真是很漂亮。
"咱们这个团怎么不先去泰国呢?" 我妈从航空杂志里抬起头,问道。
我连忙撤回眼光,说:"新马泰,新马泰,这不是有先后顺序的么!"
"哦,"我妈指着杂志上的一张照片给晓风看,"你瞅瞅,这不就是个大闺女么!怎么能是男的呢?"
"嗯,到了泰国您好好调查一下吧!"我"呵呵"笑着,"他们脱得可光呢,保证能让您看个通透,满足您的好奇心,嘿嘿。"
我妈捶了我一拳,骂了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可老太太的好奇心的确是很强,而且她还替人妖想得挺远:
"那将来他们是要嫁给男人么?"
"他们活的时间都不长,想不那么长远吧?"我说。
"哦,你说他们不别扭么?本来都是男孩子,却跟个女人一样,将来还得跟男人过夫妻生活。"
她杞人忧天的习惯又上来了,全心全意地替人妖们忧虑起来。我感到身边的晓风似乎不安地挪动了身躯,拿着报纸的手僵硬住,能看见他手背上青色的血管似乎跳动了一下。
11
新加坡是个没什么惊喜的城市,好在干净整洁,气候对我们一帮北方人来说,就有些偏热了。五月中热得昏天黑地,稍微动动就是一身汗。我妈是个思想挺开放,还有点逗的老太太,见到什么都新奇,时不时给她训上几句,惹得晓风在一边偷笑,倒也算是旅行的小乐趣。我们很久没这么朝朝暮暮相处,平时紧张忙碌追名逐利,还真没意识到错过了多少珍贵的时光。晓风说,旅行的好处,是可以尝试一个陌生的环境,周围没人认识,比较能够做回自己。他说得挺有道理,这一路上的几天,心境轻松,不必象平时那般谨言慎行,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不知不觉地呈现出本来的自己,却浑然不知。
在新逗留的最后一天,安排的是购物。白天我妈在乌节路走了一天,大大小小的礼物,大部分都是给她双胞胎孙子的。我觉得男人和女人在购物上的分别简直大到不象一个星球的物种。每个不同的商场,导游大概给一个多小时,我妈是一分钟都不浪费的那种,好象东西都是白给的,我就纳闷,她平时勤俭节约的美德都到哪里去了。她念念有词说,家里亲戚那么多,都知道我出来旅游,怎么好空手回去?我跟晓风基本上就成了免费提包的劳工。下午的时候,晓风趁妈上洗手间的时候问我:
"你还没给珊珊姐买东西吧?"
我忽然一楞,从离开D市,我竟似乎把这个人给忘了,更别提想着给她买礼物。好歹她是我未婚妻,心里怎么能一点也不核计?真是的,唉......顿时有些惭愧。晓风接着说:
"还是在这里买吧!到了泰国就没什么合适的了。"
这小子心怎么比针尖儿还细?高珊珊收礼物,绝对不是那种看心意的人,小礼物非名牌压根儿取悦不了她。晓风见我一脸难堪,愁眉不展,朝对面扬了扬下巴:
"看见那间卡地亚珠宝没有?你过去速战速决,阿姨出来,我就说你也去洗手间了,帮你挡一会儿。"
"啊......那我,我得买什么好?"
晓风瞪了我一眼,"她是你女朋友还是我女朋友?那是个名牌店,你买什么她都能挺高兴的。"
说的也是。反正高珊珊只看价钱,不在乎心意。那里的东西真贵,好在我对她一向挺慷慨的。最后我买了条手链,听晓风的建议,速战速决,连店员长篇大论的解释都没时间听,付了钱就出来,前后不过十多分钟就搞定。后来晓风批评我,说你怎么那么土啊?人家推销的故事通常都浪漫动人,就是给你这种嘴笨心粗的男人准备的,省得在送礼物的时候跟个木头似的,礼物配上体现心意的故事才能事半功倍。我就奇怪了,你说他个同性恋,怎么追女人比我还在行?
那天晚上,我妈是真累了,而且第二天是早班飞机,她早早就上床休息。我跟晓风却都不怎么困,于是坐在酒店的露天酒吧,喝着冰啤酒,享受着难得凉爽的夜,还有热带不太美丽的夏日星空。我跟他很久很久没这么坐聊天喝酒了,坐在我身边不太说话,却安静聆听的再不是那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他已经长大,而我,错过了他的成长。开始一直都是我在说话,慢慢地,也许因为他被我的健谈打动,也许单纯是因为多喝了几杯啤酒,他开始说他自己,说他在"宁夏"的工作,甚至谈到了那个叫夏纯刚的人,谈到几年前的事件。他说那时候夏纯刚还在"宁夏"唱歌,对他挺照顾的。虽然没挑明,可都知道他们是一种人。
"那你们是那种关系么?"我压不住心里的好奇,问道。
晓风立刻否定,"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只是朋友,他几年前就跟他朋友去北京组乐队了,你们打架那天,他是回来取一些离开前寄存在我家里的东西。"
"哦,"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竟似乎松了一口气,还带着那么点很欠揍的喜悦。"那,那次闹到派出所那次,到底是怎么样的误会?"
晓风惊诧于我对那件事的耿耿于怀,他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似乎思量了一刹那才说:
"那天我们两个都喝了酒,认错人了,才会......"
我没继续追问他跟夏纯刚谁认错了人,既然夏有男朋友,大概他是把晓风当成心上人吻了吧?那他看见我还发什么脾气,跟我对不起他似的!这个流氓!晓风后来说,哥你绝对是个聪明人,就是有时候迟钝起来,笨得跟猪没差别。我说那叫"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晓风又喝干了一杯,他酒量锻炼得不错,脸色一点也没变。我们又天南地北地聊到半夜,才起身回房间。住的酒店靠海,因为晚了,观光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随着电梯升起来,灯火辉煌的港湾尽收眼底,远处是一片漆黑的开阔海面,夜色正迷人。晓风跟我并肩站着,目光穿透重重夜色,落在海天交接的似那一线之间,他的声音依旧那么悦耳:
"哥,我知道你对我挺失望的......可我保证会洁身自好......我还是你们的那个晓风,从来也没改变过。"
他温暖的气息就在我的身畔,他的手离我那么近,似乎通过空气,感受得到他强劲的脉搏,我没说话,为了克制心中那股想去握住他的冲动,靠近他的那只手,紧紧地,攥成拳头。
吉隆坡平淡无奇,更显出曼谷的香艳。到的第一天就看了慕名很久的人妖表演,我妈惊叹着,还替人家感到惋惜,生为男儿身,却不能做个男子汉。演出结束后,人妖站在广场上,收费跟游客合影,我妈的同情心一下飞到九霄云外,她能钻能挤,几乎跟每一个都合了影。晚上的节目多是要格外收费,当地的导游更毫不掩饰地问我要不要额外的服务。我说你没看见我妈亲自上阵监督么?我还想活着回国呢!他死皮赖脸地说到泰国来,带女人就不能尽兴了!我心里把他骂了一百八十遍,恨不得抽他。操,要想嫖还用到泰国么,不小心还抱个人妖!我妈兴奋了这么多天,精力明显不如前两天,吃了晚饭就上床睡了。我找到晓风,问他愿不愿意去夜游湄南河。我来之前买了本旅游书,说湄南河白天看很赃,晚上风景却不错。晓风挺高兴,原来他也在看那本书,只是没敢主动提出来,现在经我这么一说,立刻来了兴致。我们到楼下的大厅,联系了个会讲中文的当地导游,带我们来到一个夜市。我跟晓风吃着路边摊,喝啤酒的时候,他已经跟当地人谈好,租了一艘小船游览两个小时,八百铢,他在这里等我们。我觉得价钱不错,于是拎上一打冰啤酒,跟晓风上船了。那是艘小巧的机动船,这么说是因为我跟晓风卧躺着,加上船家坐在船头,我那啤酒都没地儿了,只能放在肚皮上。船小,噪音却不大,这一点挺好,我开始还跟晓风肩并肩坐着,看着河两边的热闹,河上吹来的风有些湿闷,我们两个的领子都解开两个扣子,把手里冰镇过的瓶子在脖子胸口滚着,借以降温。慢慢地,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干脆躺下来,面对着深蓝的天空。冰凉的啤酒滑过喉咙,带来一股说不出爽。晓风指着正从船边经过的一座寺庙让我看:
"我们白天去过那里。记得么?这附近应该有很多‘观音鱼'的。"
我没记住。白天晚上的差别真大,泰国的建筑善用大色彩,到了晚上一切颜色都失了真,朦朦胧胧地只剩轮廓。我的眼睛缓缓地停在晓风的肩膀处,他很瘦,却又瘦得不难看,锁骨耸着,勾画着美好的弧线。
"怎么了?"
晓风转过头,把我从那楞楞的注视里猛地拉了回来,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注意一个男人的身体,连忙调整视线,不料晓风又正侧头对着我,我这么一扬头,嘴唇擦过他的下巴,碰上他的嘴 ......我们都短暂地呆了一下,看着彼此的眼睛里象蒙了雾,不真切,却谁也没动。我看见岸边近水佛像的轮廓,高高的槟榔树映在天幕下的毛毛头,我听见水流正撞击上船身,河边妇女搓衣服的沙沙声......晓风的嘴唇,温热而柔软......
他坚持那次只是蜻蜓点水的一瞬间,嘴唇仅仅是碰上了"一点点"而已。他比我年轻,记忆自然比我可靠,可为什么那短暂的一瞬间,肌肤相碰的一刹那,在我,却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久?长久到我数得出他每一根睫毛,读得到他眼睛里藏得很深很深的内容,甚至,多年来模糊笼罩在我们之间的丝丝缕缕的纠缠,都在那次凝望里,看得那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