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本不是如此清静寂寥的地方,却因刀兵之祸变得如远古而来的鬼城一般。那时他还年少,跟着天子到这里巡查私访,那个集镇上卖花少女轻灵的身影和蜜一样的微笑,伴着婀娜多姿的玉兰栀子,清脆悦耳的叫卖声,生生扰乱了他的心神。那一刻他爱上了江南,也爱上了那名女子。"小晚。"不经意间唤出了口,却想起新婚那夜新娘怨毒的眼神,人还是那个人,心却变了。
"小晚......小晚,我的妻。"
忽然,城下的旗帜躁动起来,虽然什么都听不见,姬舞人还是被惊动了。他从沉思里抬起头,挑着起眉头,把目光移到那支彪悍的军队前列,门旗下不知何时现了一名青年,他年纪和姬舞人相仿,连微笑都是相似的。"那个没用的左谦还在么?"那人挥着手,完全无视姬舞人的诧异,他笑着,虽不豪迈却丝毫不苦涩,完全与这个阴冷的夜格格不如。
"他睡了......"竟然是他,他竟然会来。一身冷汗瞬间浸透了衣甲,他本不期望和这个人再次相遇的,本不期望。"来人,打开城门。"李准不明白为什么主将突然命令开城门,但是他并没有问,姬舞人的神色复杂,还是不要惹得好。
城门吱扭扭的开了,大队人马竟然入城。姬舞人双手抱胸站在城墙高大的台基上,漠然的望着这支军队的行进。里面很多人他都是认识的,他也曾与他们同列,被他们称作将军,一起喝酒、欢笑,一起在天子的猎场里因为捕获一只猛虎而兴奋莫名。
现在那些人的脸上有的愤恨、有的漠然,行动中森然的气息从一举一动中泄露出来,引得城里的温度骤然低了下去。
杀气腾腾的军队,杀气腾腾的王师。
物是人非,这支被称作禁军精锐的部队已经与他无关了。"飒蓝将军,"先前说话的男子脱了队伍大步走上台阶,那方石砌就的台阶被他两步一跨,丝毫不费什么力气,他仍是微笑着,步履匆忙却丝毫不喘:"朕千里而来,却得不到你下来相迎么?"姬舞人闻言讪讪的笑了笑,只是不言。
这已经不是朝阳殿,他不必跪下去祈求他的宽恕--虽然,他从来没有因为要求饶恕而跪在这人的面前过。"怎么?还是这么倔?"天子讥诮的耸了耸眉毛,拉着姬舞人坐在台阶上,那一瞬间,一阵刺骨的寒扎进了并不单薄的衣甲。
"不问我为什么来这里么?"天子问。
"不问。"
天子再次笑起来,他们从总角之时就认识了,姬舞人一贯不太多说话。不过这次前来,禁军是有自己的任务的:"你听说过阴兵么?"推推对方的肩膀,天子提醒后者关注自己话语:"这次,我是为了阴兵之事而来,顺便来看看你。"
这样的胡言也有人相信么?登上皇位的他是越来越不会说瞎话了。"我早知陛下不凡,身在千里之外的宫内就知道我将在近日来到下江。"掐指算来,即使禁军的兵马连夜赶来,最快也是在这场大战前七八天离开帝都的;如果没有那场戮战,姬舞人的收尸队是不会到这曾经繁华的下江来的。
姬舞人没有指出天子的托词,但是天子却明白了他没有说的话。"我只知道今日鬼门大开,阴兵过界,为了天下的安全我必须一战。"言词凿凿,却并未引来姬舞人的应和。
"我知你不相信鬼神,我也曾经不信,但是今日不信却不成了。"看到仍是没有反应,天子脸上的笑意消失了。本来就是装出来的愉快,终究跟发自身心的不一样。"你还是想死么?"扳过扭到另一侧去的面容,天子轻轻说道:"死,并不是愉快的事情啊。"
"我知道。"一时间心抽搐一般的痛,这已经是今天第几回,连姬舞人自己都记不得了。魅悼之毒咬嗫着他的肌体和身心,乃天下第一慢性致命之毒。疼得次数屡日剧增,他觉得自己快死了,如同城外那被焚尽的草海。
只是明年的春天,草还会发芽,可他姬舞人却再也会不来了。那年的下江大城里,他遇见了小晚,后来小晚的父亲被军马踏死,马上的骑士是天子。虽然无意,却已仇恨在胸。
新婚之夜,她报复了他,因为他不肯替她去行刺天子;婚后她背叛了他,因为父亲比他更能讨她的欢心。而这一切都归根于身边这个男子--比他年长五岁的天子。她与他相逢是因天子私访,她与他反目也是因天子的过失。成也君王,败也君王。"你终究是他忠实的狗,姬蓝啊姬蓝,你真是可悲的家伙。"
凄然的笑容引起了天子的注意,他把手放在姬舞人的膝上,刺骨的凉。"陛下的手怎生如此冰凉,不如进屋去吧。""不去了,"天子说:"那里太热,还是在外面等......阴兵快到了。"
阴兵,难道真的有阴兵么?
"知道你不相信,让朕说给你听。"天子从怀里掏出一支湘妃竹做的笛子,淡然得抚弄着明黄的穗子:"你离开没有多久,令尊就和太后苟且在一起了。后来母后就有了身孕,我知道那定然是你姬家的骨血。"长叹了一声,把手抚向姬舞人的肩,他接着说:"我体谅母亲年轻守寡,跟令尊又是青梅竹马的关系,所以本想就睁只眼闭只眼倒也罢了,不想弄出个孩子来,成什么体统......"
"如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早杀了那个淫乱后宫的老男人了。"这是天子没有说出来的话,他知道姬舞人听不得"淫乱后宫"这样话,对他,这是莫须有的罪名。
惊诧,不言,姬舞人只能听那人继续说下去:"没有想到令尊先是怕了,他一不做二不休放火烧了朝阳殿,毒杀了禁卫营,白白的灭了我亲兵三千人。"墙上火炬的光辉映在天子脸上,透明了一般:"那日我正在朝阳殿中和母后共叙母子之情,没有想到......现在国中的君主已经是你姬家的家主了,所以我改叫你世子才对啊。"轻描淡写地说完,天子攥住姬舞人的手,低声道:"蓝,我如今是鬼了,你怕不怕?"
"陛下开玩笑了,我父亲胆子虽大,也不敢如此妄为。"
天子温然一笑,点头道:"人常说知子莫若父,没有想到令尊却被你看透了。不错,指使之人另有他人......"新婚之夜怨毒的眼神扑面而来,姬舞人脱口而出:"小晚。"
"不错,正是你的妻子,卓小晚。""不会的,不会。"遮天蔽日的疼痛从胸口喷涌而出,姬舞人觉得自己要窒息了。他咬着牙盯着天子的脸,用手攥住对方的衣襟,失控如此,他已经顾不得礼仪了。
他受不了天子这么描述这件事情,无论是事情本身,还是那种漫不经心的申请,不管是真是假,姬舞人都不能忍受。"你若是鬼,我怎么能够捉得住你的衣襟?"虽然捉住了对方,但是那彻骨的冷丝毫不是一个活人身上应该有的。
轻轻抚开对方的手,天子无奈笑道:"你不知道鬼门大开之时,鬼和人是差不多的么?"姬舞人看到那往日乌黑的长发脱离了玉簪的束缚,披散在暗晦的战甲上,隐约的暗色在袍袖上对他狞笑。"这个么?是黑了的血,结果被大火烧干了,变成了这个颜色。"天子用手擦擦,却似乎适得其反。
身为飒蓝将军的姬舞人终究还是信了,他仿佛看见那些鱼贯而入的禁军浑身的鲜血和愤怒的表情,那些人和身边的天子都不象是活人。姬舞人叹了口气,他站起身来,走到墙垛再次把目光转向远方。
他们都死了,他们都是鬼。明了这些的姬舞人,却丝毫不感到害怕。
"你父亲怕亡灵报复,让天师点了阴兵追杀而来,也许马上就要到了。""为什么是在这里?为什么偏生是我在的地方?" 天边的猩红已经成了一片,翻滚着云涛滚滚而来,据说那猩红的云是为赶路的阴兵驱散天光,如果真是这样,阴兵的大军已经近了。
天子大笑道:"你与你父亲血脉相连,用他的血召唤的阴兵自然会寻着你的足迹而来......聪明如令尊,或者说你的妻子小晚,一定知道我回来找你的,蓝。"一把把对方揽在怀里,成了亡灵的天子轻声道:"他知道我舍却不了你,定会把你带走的。"
"休要胡言,"姬舞人争辩道:"你我没有那样的事情......"
"天下人都相信有,你却道没有,果然是当局者迷啊。"天下人都相信,难道小晚也这么想......"我想到了今日,你那妻子恼恨的不是我失控踏死了她的父亲,其实,却是因为你这个妖孽终究不是她的良人吧。"
真是如此么?姬舞人已是无言,他觉得自己的灵仿佛魂要脱体而去,放弃这个充满嫉妒仇恨的世界。
"前两天阴兵已经来过了,"天子指着城里城外:"少了些碍手碍脚的旁人,令尊的行为自然不会有什么人知道。"姬舞人蹙起了眉,现在他开始担心收下的那些士卒,阴兵过界,断然是不会有活人的。让这些无辜的人因着父亲的贪欲陪死,他心中实在不忍。
"你父亲利欲熏心,管不得他人死活。"天子拍拍他的肩膀,自嘲道:"像当年我容母后把你赶出禁军,也是怕你我恩情毁了我的大业。不想该着没有的,还是没有了。我欠了你的情,让你担了这莫须有的罪名,时到今日幸好还有机会向你悔罪。"
见对方沉思不语,天子知道姬舞人已经信了。半个天空已经猩红一片,天子脸上的笑意已经完全消失了,他拉着姬舞人的手催促他快走。"如果阴兵来了,那些人断然没有生理......我今日见了你,说了该说的话,此生的缘分已经了了。你带军队走吧,趁阴兵还没有来......"
"既然是循着我的血而来,跟我到哪里他们都不过是个死吧。"天子点头,这次换他不言语了。他知道这人的性子,临阵脱逃不是姬舞人的所谓,况且,天子也和那人一样,知道被阴兵追杀,逃到哪里去都没有用。
无边的天空,大半已经红了。"李准何在?""属下在。"已经意识到这支军队诡异的副将被姬舞人的命令弄得糊涂起来:"现在你就是主将,传我军令立即从后面撤出这里!"
"这是为何?"辛苦了一天,炊烟刚刚升起便要拔营,李准问道:"现在么?"
"现在。"姬舞人看了一眼天子,补充道:"把鲁叔也带走,要快。"
"那么将军您......""不必管我。"今日便是死期,姬舞人知道。
李准领了命令,快速撤走了收拾队。他没有再问什么,副将李准知道他再也见不到飒蓝将军了。阴诡的夜色督促他们逃走的脚步,为了活命这次要快。
※※※
VI
剑出,引颈,死。
他看见自己的身体轰然倒下,跌落在青石的地面上后抽搐了几下,血流了一地,与那猩红色的天空一样戚艳刺目。不再感受到胸口的剧痛,轻盈的灵魂抛却了一切的束缚,原来这就是死啊,虽不愉快,但也不太难受。
"蓝。"他听见有人在叫他,回转目光看到左谦欢笑着向他走过来,那些锃亮的铠甲上赤红的缨络,与他生前一样鲜活。"本不敢告诉你我死了,如今公平了,你还是我的师弟蓝。"那些笑容回来了,那些勇气回来了,连他的名字也回来了,姬蓝,他们是这么称呼他的。"赶走那些阴兵,我们一起。""好。"我们一起,跟过去一样。雷声隆隆,闪电滑破长空,天刺目的亮闪着,比白天还要光芒万丈。猩红的云退却了百步,死了的姬蓝终于看见了无边无际的阴兵。
"我们去吧。"他对天子说,灵魂的弓上带着飞鸟之王的魂魄,在手中放射出赤红的光芒,仿佛握着它的不是亡灵的手,而是下凡的天神一般:"陛下愿意与臣一起再战一次么?"
"好。"回答他的不是微笑着的天子,而是身后三千亡灵,那声音穿透穹宇,带着不怕灰飞烟灭的勇气。我们同去,我们共战,跟过去一样。
亡灵组成的禁军从城墙内穿墙而出,义无反顾地冲向阴兵大队,雪亮的刀光带着那地下军队的头颅抛向天空,幽灵的铁骑继承了他们生前的光荣。姬舞人纵声大笑,他觉得仿佛不是从生处来到死地,而是飞越了九天,彻底放下包袱飞翔起来了一样。
三千亡灵的铁骑象刀锋一样切入敌阵,杀得阴兵措手不及。他们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敢于反扑的队伍,尤其是里面那个骑着黑马,执着赤弓开弓引箭的人。他身上带着一种光芒,如同修罗场里瞬间爆发的灵光一样淋漓欢畅。
放下生死的自己,许是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