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很疑惑这些生物为什么总是那么固执地进行着漫长而又辛苦的迁徙——如果某个地方足够温暖,能给带给他们饱暖无忧的幸福,为什么就不能让他们温顺地一直一直呆下去。
“因为那些幸福只是别人看得到的,他们的本性会一直召唤着他们回到属于他们自己的地方去。否则,那些所谓的安稳对他们而言,毫无意义……”
程杉说这句话的时候,空旷的操场上空正有庞大的候鸟群嘶鸣而过——即使是那么灿烂的午后,大片大片的黑影在还是所有阳光能够照耀得到的地方狰狞着涌开,紧随在那些小小生物颤抖的翼后,不紧不慢,却寸步不离……
即使身在天,影在地。
即使从北到南,一直逃避。
程杉微微侧着头,瘦削的脸半埋在毛衣领口中,眼睛象是害怕阳光一样的半眯了起来。
我知道他不愿意我看到他此刻脸上的表情。
<程杉>
我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在我最手足无措或是最狼狈的时候,一切总是会那么毫无遮拦地曝露在苏若眼前。
可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掩饰什么,我要把所有力气留着鼓励自己:活下去,继续一步一步地坚强活下去。
还有一个月就是研究生的毕业典礼,凌离告诉我:“程杉,毕业以后我就要结婚了。”
他给我说这句话的那天早上我莫名其妙地摔碎了一个花瓶,是成对的那种细瓷青花,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有什么一定会发生。
所以我说我知道,所谓先成家,后立业。很多人都是一毕业就结婚的,何况你年纪也足够了。
凌离说:“那个女孩是母亲脱亲戚介绍的,我也才见过几面而已。”
我说我知道,老人家喜欢的女孩子应该很是贤惠。
凌离说:“程杉你要知道其实这场婚姻与爱无关。”
我说我知道……
我知道即将发生的一切都与爱无关,与痛有关……
我觉得我至始至终都表现的很冷静,没有半点意图纠缠不清或是歇斯底里的样子——我从来不愿意给他留下这种怨妇一般的形象——所以我不知道他忽然爆发的怒气到底为何而来。
“程杉你想什么你就说出来,你要生气,要恨我我都可以接受,可你不要这个表情对我!”
他很用力地摇我的肩,我觉得思绪也被晃得很厉害。
“为什么要恨你?”我摇了摇头:“结果不是本就该这样吗?我们这种人,要不就是在舆论的压力下找一个面目模糊的妻子,要不就是抱着所谓的坚持,被人看低,孤老一生……这些我早就知道。你以为我会要求你干吗?做出惊世骇俗的举动来和我接我进门吗?那样的话,你的父母该怎么称呼我,儿子还是儿媳妇?”
忽然觉得这个假设很有创意,边说着,我边笑了出来。
很遗憾凌离很不捧场,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我,留我一个人的笑声空荡荡地,未免有点寂寞。
“程杉……我们这样的人,到底该怎么办……”在我笑得咳嗽连连的时候,他忽然伸手紧紧地把我搂在了怀里——那么用力的拥抱,以至让我以为我的肋骨会那样活生生地勒断。
信徒说,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骨变成的,所以他们就一直相互寻找着,能够结合的男女他们的前世是一个完整的生命。
那如果我的肋骨就这样断在凌离的怀里,我们是否也有机会在下一辈子靠在一起再不分离?
我不怪他,是真的不怪他。
这样的结果其实我早就知道。在某些国度登记同性结婚,或是如某些人一般勇敢的宣布自己的性向,光明正大地和自己所爱的人生活在一起,真的只是很遥远的一个梦而已。
世俗的禁锢是如此不容触碰,没有身陷其中的人,永远不会懂得那种令人无法自由的窒息和束缚。
其实,我所想的只是很简单的事情——和一个所爱的人长长久久地守侯在一起,象普通的情侣一样在大街上牵手,在电影院里亲吻,用自己的温度温暖对方。
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可这样的要求却会伤害到很多爱自己的人。
没有人可以一直忍受独自一人的寂寞,所以我们这种人大多还是会结婚。
即使这样的方式只会使得心灵上的寂寞加倍而已。
凌离终要离开。我从一开始就不曾怀疑过,只是一直在偷偷地奢望着那一天来得晚一些,再晚一些。
他离开了,于是那些和他在一起时暂时抛离的绝望又反复来袭。
我的未来呢?
我的未来又该是如何?
当我再也无法在这样的折磨中继续坚持的时候,我是不是也会遵从父母的意愿,和一个不爱的人结婚,生孩子,朝夕相处,然后死亡。
那么痛苦的结局,明明看的到,却无力改变或是逃开。
那么现在……在我至少还能坚持的时候,
凌离,我所要求的不过是能够远远地看着你,
知道还能和你活在同一个城市里呼吸同样的空气,
知道你会过的平静而安宁,
我应该就能幸福了,不是吗?
<苏若>
我从未想过所有的故事会有这样的一个结局——程杉的脸上始终都是那副倔强又淡漠的表情,柔软的头发在秋风中乱乱地飞扬着,却有种让我有想哭泣的感觉。
临毕业以前,凌离有来找过我,犹豫了半天,他说苏若,你还能不能回到过去?如果你还爱着程杉,我想你们应该可以继续……”
我很想狠狠地抽他一记耳光,肩膀抖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了下来。
我想作为一个局外人,我没有这个立场。
何况凌离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程杉一般空洞得几近绝望的神情。
我知道他们已经避免不再见面了。程杉说,无谓的纠缠只会让大家突增烦恼,凌离你应该开始认真的做一个合格的未婚夫,不然所有的不开心会牵连上第三个无辜的人。
我知道程杉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人,他削瘦的身体里藏着让所有人惊讶的倔强和勇气。
去图书馆的时候也看到过凌离身边依偎着的女孩子,小心翼翼地给从包里掏着尚带热气的盒饭。温和善良的模样很是平凡,放在人堆中很难让人第一眼就辨认出来。听到凌离和我打招呼,羞涩而有些怯怯地也冲我笑着,甚至带着一些讨好的神色。
没有程杉那种让人一见倾心的洒脱气质,没有程杉那般让阳光都会失色的笑颜。
但是她却可以那么轻易地击败程杉,光明正大的站在凌离身边,接受所有人的祝福。
不过因为她是个女人而已。
那一瞬,我的心里涌起的满满的无奈和悲哀。
该离去的终将离去。一切看似已经走到终结。
我开始痛恨生活的真实,为什么在绝望的影子已经投落下来之际,依旧没有出现可以力挽狂澜的奇迹发生。
即使等到最后,依旧没有奇迹可以发生。
我靠在凌离的宿舍门口看他一件一件地收拾自己的行李。而程杉始终没有出现。
并非恨意——痛恨一个人往往比爱情需要更大的力气。
只是这样的结局里,应该是相见不如怀念。
收拾到一半凌离的女朋友打来了电话,很小心地问需不需要过来帮忙,凌离的回绝客套而冷淡。
我从头到尾一直静静地站着,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对凌离来说,我是他和程杉这段感情唯一的见证,所以他需要从我那些复杂而理解的神情中,凭吊他们逝去的爱情。
程杉走得那么干脆,干脆得没有留下任何东西——他们之间本就没有任何实质的纪念品,连照片都没有。
这是不是应了某种奇特的暗示,他们的感情从一开始就见不得光?
终于,所有的东西都装进了大大的皮箱,四面秃秃的墙壁,整个房间都空了。
凌离愣愣地站着,眼睛透过窗户,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漫天的星光撒了下来,落到他的眼睛里,变成了淡淡的晶莹。
我想那些东西如果碰碎了,应该会变成液体流下来。
“走吧,再晚就赶不上火车了!”我看表,帮他拎起了小件的行李。
宿舍楼下面的操场上很空旷,毕业生早早的已经作鸟兽散,凌离拎着皮箱的身影显得格外的孤寂。
“要打个电话给他吗?”我把电话递到他手里。
他轻轻地摇头。
“那么……走吧。”
公车沿着站台一点点靠了过来,凌离微微俯身,将箱子握在手中,然后眼睛慢慢抬了起来。
十几米以外的距离,淡淡的月光下,有模糊的人影轮廓,直直地站着。
我感到身边的人那裹在大衣里的身体轻轻地抖了起来。
一秒,又一秒,谁也没有动,只是透过浓重的夜色怔怔地凝视着。
“小伙子,要走吗?”公车的喇叭声刺耳的扬起来的。
凌离的脚步终于一点点地踏进了车门。
“为什么……你们就不要再见一面吗?”我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凌离的缓缓地摇了摇头,嘴角划出了淡淡的弧度,英俊又温柔的笑容。
车门关上了,所有的东西都被坚决地隔在了两侧。
引擎启动的声音,被隔断的东西要永远的被带走。
我看到的最后画面是凌离那轮廓分明的脸紧紧地贴在玻璃窗上,坚毅的嘴角喝出了温暖的雾,眼睛一直注视着夜色笼罩下那个人影的方向。
我知道他是在说:“程杉,晚安……”
<程杉>
整个晚上都坐在操场的篮球架下,我第一次知道候鸟的迁徙原来是连晚上都在那么执着的进行着。
秋天的深夜,天空是浓重的藏青色,纯粹的让人心悸的铺展着。
那些南飞的鸟儿们就变成了点缀在上面的生动画面,跳跃着打破单调的色彩,很美丽的样子。
只是飞过以后,曾经的路过的轨迹却是无迹可寻。
我在想很久以后,如果他们回头观望,能不能找到来时路?
凌离离开的时候,我有远远地看着他。
他穿黑色的大衣围咖啡色的围巾,修长的身体一如既往的挺拔。
即使夜色很深看不真切,可我还是知道。
终于,他选择了我们这种人大多会选择的一条路。
我由衷的祝福他能够幸福。
苏若延后了回家的时间,留下来陪我,我说苏若我们要不要来拼酒,她浅笑着摇头,嘴角却难看地撇起来了。
最后陪我喝酒的是“乡村列车”的老板——我们最后去了那家以前经常和凌离约会的地方,熟悉的小侍应生看我这次带在身边的是个漂亮女孩子,眼底是藏不住的诧异。
我无谓地扬着眉毛,苏若却是一个个都瞪了回去。
破旧的唱机开始慢慢地转了起来,有柔软又带着伤痛的声音在一遍遍唱着《勇气》。
冰冷的酒精一点点浸透灵魂,却怎么都醉不过去。
夜色一点点铺盖下来时,所有被遮掩的和被遗忘的,终可以被唤醒。
我听到有人在低声地抽泣,却始终辨别不出是出自哪里的声音。
那么多人在拥抱,在接吻,在寻找着同类身上的余温,聊以慰籍。
只是不会有人说天长地久。醒的,醉的,都不会。
更晚一点的时候,有温和的中年男人走过来朝我点头,然后把一台正在响的手机递到了陪着我喝酒的老板手中。
我经常看到那张脸,凌离告诉过我,他是陪在老板身边整整5年的人。
5年,1825天……生命的长河中,是个多么微不足道的数字。
可却让坐在这间酒吧里的大多数人羡慕的想哭。
“你太太的电话……”老板起身接电话的最后一刻,我听到是这么平静又无力的六个字。
5年的相儒以沫,依旧换不到一个光明正大的位置。
所以时间长一点,短一点,有又什么样本质上的区别。
或者上帝对我尚算仁慈,在我还能迈得动脚步的时候,分手,离开。
苏若终于还是在我喝光了整整一瓶红酒以后,挣扎着把搀出了那里。
胃里面烧得难受,微寒的夜里,才一吹风,我就蹲在路边拼命地吐了起来。
很没有形象的模样,我知道苏若站在背后一定看得很难过。
所以当我终于吐无可吐地重新站起来以后,尽量用一种最轻松的表情去看着她。
“好了,所有堵人的东西都吐干净了,明天,什么不愉快都不会再有了!”
她抿着嘴鼓励的笑,长长地睫毛却一直在颤抖着。
薄薄纠结着乌云,让月亮泄露的光芒显得怯怯的。
从那么高的地方洒落下来,一定冻得厉害。
远远的那些已经开始泛白的天际上,有隐约的黑点在奋力着无声地滑过。
夜间也在飞行的候鸟,不曾放弃过的迁徙。
可是远到无法估料的地方,他们又要飞多久才能到达?
或许,夏天再次到来以前,他们的翅膀会提前枯萎,垂下。
终点象是不曾存在,也永远不会到来一般。
我静静地站在夜里,注视着那些翅膀划过的地方,最后一次默念出那个名字:“晚安,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