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邀月观星

      璧檀村里的人在兴奋期待以及怀疑焦急中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夜晚，看到漫天的乌云和似乎毫无停歇之意的细雨，许多人都有些丧气，不过，明天毕竟还没到，再等等吧。

      微明的天空下，早早起身的摩傩正在院落中漫步，舍耶弗揉着惺忪的睡眼笑嘻嘻的说："公子，这次看谁还敢不相信你说的话。"

      第十二回
      的确，璧檀村的村民们全都惊呆了，他们愕然看着如洗的碧空，昨夜还滴答漏尽的绵密雨水竟全然无踪了，空气中隐约浮动着檀木的香气，这就是神迹啊！一时间跪倒一片，欢呼雷动，就连正搂着美妾呼呼大睡的村长也被惊醒了，骂骂咧咧出得门来，只能看着晴空张大嘴巴。他慌慌张张的冲到金家跪在摩傩眼前喊道："公子真神人也，求公子救我！"

      摩傩但笑不语，舍耶弗撇撇嘴，不屑地说道："想救自己的命就修桥吧，我兄长不是叫你自今日起破土么，只有两旬的时间，若不抓紧，到时候下起雨来你可别后悔。"

      村长唯唯喏喏地去了，由于所有人都为雨季无雨的奇迹欢腾不已，民心大振，办事的效率倒是飞快，只两天时间就请到了经验充分的石匠开始勘察地形进行设计，还采买了大量石料，只待商队快马加鞭运送而来。紧锣密鼓筹划之下，过得不久石桥便破土动工，男丁们尽皆主动到工地挑土浇筑，妇孺们则在家中煮饭送到工地，现场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上好的汉白玉石料在商队的押送下送到了璧檀，一块最大的石料在搬运过程中不慎落地，砸开了一个大坑，坑中竟汩汩地冒出了泉水，暗香袭人，村人好奇之下打水饮用，发现泉水竟有祛病强身的功效，奇妙非常，消息飞快地越传越远，就连临郡也有人特地跋涉百里前来取水。大家开始猜测摩傩的身份，外村人带来的关于白衣圣人的消息更给了民众揣测的余地，工地边泉水畔居然开始香火鼎盛，更有许多人造了摩傩的相供在家中晨昏定时叩拜。

      摩傩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只透过舍耶弗之口告诫村人不要误了筑桥的大功，余下的时间皆深居简出，拒绝了村长的盛意邀请，仍旧住在金家为村人诊病。尽管不以为意，摩傩还是发现金罗乔看他的眼光有了改变，从愤恨到诧异再到垂涎三尺，这个悖离妇德的女子，沉溺奸情意欲害死自己的丈夫，与村长的关系更是让她在村中趾高气昂耀武扬威，毫无廉耻之心，不受些惩戒只怕不会心生悔意。看这状况她必定按捺不住许久就会生事，自己要做的事情无非是静观其变罢了。

      这时的璧檀村，日日晴空万里凉爽宜人，宽约八丈的拱形石桥在村人日夜不息的修筑中雏形已现，村长捧来文房四宝求摩傩赐名，摩傩也不推辞，在上好宣纸上写下了三个大字"碧潭桥"。

      这天一早，天边彤云密布，空中隐约可闻丝竹之声，大量飞鸟自山林中飞出，在璧檀村上空合鸣起舞，村中筑桥工地上，村长红光满面地为桥填上了最后一锹土，碧潭桥落成了。

      爆竹之声此起彼伏，全村的人都聚集在了一起欢声笑语，连舍耶弗也忍不住跑去凑热闹，只有摩傩一人悠然自得的在房中翻阅药书。忽然一个人轻手轻脚的走进房中，摩傩头也不抬地问道："可还好玩？"大概是舍耶弗回来了吧。

      回答的声音却不是想象中那样："公子......为何你独自在家？"女人的声音，摩傩抬起头来，金罗乔粉脸微红杏目含春地站在面前，虽然没有十分颜色倒也有七分娇艳。他站起身想走到屋外，"我不喜欢热闹的场合。"声音是一贯的平淡，心下则在暗叹此女愚痴。

      经过金罗乔身边的时候她突然抬手拉住了摩傩衣袖："公子别走啊，我们好好聊聊，妾身有许多问题不明想要请教公子呢，平日里家中人来人往，怎么也觅不得个清闲......"话音未落就被摩傩震开了手，"夫人请自重，在下是修道之人，若夫人在修道上有何难题不妨待我兄弟回来一同参详。"

      金罗乔不死心地上前想要抱住摩傩手臂，却被他嫌恶地侧身让开，"你与村长勾搭成奸在前，意图放任丈夫死去在后，眼下竟又来引诱于我，真是寡廉鲜耻至极！"声色俱厉，隐约带有风雷之声，摩傩已经用上了神通，果然，金罗乔捂着耳朵退出了房门，却仍是不知悔改，在门外恶狠狠的说："好，你给我等着瞧！"说罢回身跑开。摩傩自然心知她要做什么，冷笑数声回房坐下。

      坐得定了，心里却忽然涌上一股寒意："今日不知为何情绪起伏颇大，竟对一介百姓动用了神通，这是怎么了？要发生什么事情了么？"他正想要静坐冥思探知究竟，门外忽然传来吵嚷之声，当先冲进来一个青年指着摩傩大吼："我们大家尊你是圣人，你却做下这等丑事！出来！"舍耶弗跟在他背后，正待反唇相讥却被摩傩挥手止住。

      他意态安详地走到屋外，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个个遍布疑云。村长怒容满面，金罗乔衣衫不整发髻散乱满面泪痕站在一旁，摩傩见状不由在心里暗笑不已：还真没别的戏码可演了。

      金罗乔在一边哭哭啼啼的重述刚才发生的事情，无非就是她回家来取东西，摩傩却趁机偷袭她奋力反抗后才逃出生天云云。村人中有人开始鼓噪，显然是村长的亲信。果不其然，村长随后便气势汹汹的说："公子是云游四方造福四方之人，怎么今日竟做下这等猥琐之事，调戏良家妇女罪名不小，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跟我到县衙去见官吧！"这时候倒威风了，每日苦苦哀求摩傩为他采药治病的时候那幅奴颜媚骨的样子让人看了就难受。

      摩傩面如沉水，"她说什么你们就相信什么？"村民中有人说："她一个女子何必捏造这些事情来败坏自己的名节呢。"却有人嘟囔着："她本来也没什么名节了......"说话的人马上被人撵出门外，摩傩心下雪亮，这些人无非都是村长的狗腿而已。

      舍耶弗忍不住了，跳起来说："你们可知我家公子是何许人？！"摩傩可以不生气他却不行，眼看着公子受到这样的污蔑平白坏了名声，他气就不打一处来。
      "没错，你们可知眼前这位是何人？"一个懒洋洋的却十分有穿透力的声音响起，说话之人掩身在人群之中，话音听来平平，摩傩却霍地循声望去，神情中难掩诧异与惊喜，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就便是百年之后也不会或忘--七宝，那是七宝！

      第十三回
      摩傩瞪大了双眼寻找他的影踪，四年多来始终寂然无声的心在这一刻猛烈跳动起来，是他啊，他终于出现了，原来这一日的种种反常全是因为他啊......
      下意识地抬起脚步往声音的来源处走去，却被他无情的话语拉住了脚步："这位是太宰家的公子摩傩，举国传颂的白衣圣人，无喜无悲，无欲无求，别说是区区村落中的一介俗妇，就算是天仙下凡也无法引他皱一下眉头，我看你们还是不要自作聪明了吧~"讽刺的口吻，语气冷洌得让摩傩心惊。他竟在恨他，时间过去了这么多，他非但没能体会他的苦心，竟然还在恨他......

      摩傩的心底浮起一丝轻微的刺痛，渐渐扩大泛滥，蔓延成抽紧心脏的痛觉。越过众人的头顶，摩傩看见了他的身影，高大英挺更胜往昔，头发裹在头巾中，满面尘灰的狼狈掩不去他宝光灿然的蓝眸，可那双眸中流动的不再是他熟悉的全然信赖与爱恋的波光，而是让人打从骨缝里生出寒意的绝然恨意。

      乍然接触到这样的目光，摩傩的身体轻轻晃了一下，心神不过恍惚了片刻，便马上被一直环伺左右的邪魔抓住了机会侵入灵台，虽不致导致本性迷失，却令得他喉头一甜，血腥之气涌上唇边，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雪白的衣襟，眼前发黑，人，也跟着往下瘫倒。一直呆若木鸡的舍耶弗这时才大惊失色地往他身边冲来，眼前一花，只见七宝已经抢在他前面抱起摩傩，带煞的蓝眸一一扫过众人："有胆子的就去告官吧，快滚！"怒意已经沸腾，汹涌的杀意唬得一群人连滚带爬跑出门，留下金罗乔和金碣阇二人，金碣阇狠狠地瞪着金罗乔，后者畏畏缩缩啼哭不止隔天收拾包袱仓皇回到娘家不提。

      雨，又开始落下，不若数十日前那般绵密悠然，而是来势汹汹滂沱骇人，如乍得出柙的水龙在天地间肆虐，一时间万物噤声，只闻急鼓似的雨声敲打不休。
      房中一灯如豆，在风雨声中婉转摇曳，照着床上的人面白如纸，一双深潭也似的眼珠却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人。那人卸去了头巾，一头耀目的金发直泻到腰际，脸容已干净如常，神色却是冷峻莫名。

      "擅用神通扰乱天时阻碍雨水，怨不得身体弱成这样，"他冷哼一声继续说道，"你不是向来最不愿管这些凡俗之事的么？为什么为了这群愚民把自己糟踏成这样？"他的怒火在燃烧，恨不得把眼前身心孱弱之人抓起来狠狠摇晃一通，可手底下却还是在轻柔地喂他薄粥，真恨透了自己的口硬心软，只看到他受了那么一点肮脏的污蔑就忍不住站了出来卫护，见到他血染前襟更是恨不能代他受苦，这些都不说了，扶他进房后本来应该转头就走重新消失啊，怎么还是像鬼上身一样流连不去呢！该死，七宝你这大笨蛋，这几年他根本没有想过要找你，不然以他的神通哪里需要你自己自动跳出来呢，他既无心于你，你在此眷恋缠绵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越想越恨，脸色阴晴不定，随手抛下空了的瓷碗，碎裂之声如断金裂帛，弄得立在一边的舍耶弗心惊胆战，这个家伙跟从前怎么完全不同了？再不是那个爱玩好动的顽劣少年，而是变得阴郁深沉复杂难懂了，不过，除了表情恶劣之外他对公子的态度倒还好，不知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为什么一夜之间什么都改变了呢？正在胡思乱想之中，忽然接触到七宝冰刃一般的锐利眼神，舍耶弗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忙不迭地转身往门口走去，口中胡乱说道："不早了，公子七宝，你们该休息了......"背后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下，不管了，现在的七宝看起来非常不好惹，公子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他离开之后房中静悄悄的，除了风雨之声外再无第二种声响，摩傩的眼前开始有丝模糊，在他还来不及细想的时候，两滴微温的液体自眼眶中跌落，跟着是第三滴、第四滴，渐成泉涌之势。他这才察觉过来，愕然抚上自己的脸颊，手指沾到泪水，再放到唇边轻啜，不觉失神，喃喃低语着："我竟流了眼泪......我竟也能流下眼泪......"四年了，他离开已有四年了，没有那种蚀心的思念与刻骨的疼痛，却始终萦萦于怀，午夜梦回常错以为身边枕席还有金发缠绕，还有那习以为常的温暖气息，待要抱紧，才发觉只得一室寥落清冷，那种困惑的感觉就叫做失落？也许仅止于失落吧，从来都知道大道上众生皆孑然，牵挂愈多愈是要走上岔道，所以自己没有挂心之物，对任何事都不曾兴起追逐之意，可究竟还是步他后尘离开京城，四处漂泊。说是什么都不在意的啊，说是什么都要放下的啊，只是，真的没有要寻觅追逐之人么？却为何在他出现之后落下了陌生的泪水？

      第十四回
      他的泪如魔咒般瞬间灼伤了七宝的心脏，他的迷茫彷徨更是让七宝神魂欲裂，粗鲁地拖他入怀，滚烫的嘴唇印上那道微微咸涩的清泉，七宝压低了声音怒吼："你居然哭了？！为什么要哭？你不是对万事万物都不会动情的么？我走时你不哭，我来时你偏要哭，我就这么惹你讨厌么？！你哀怜众生，为什么偏偏要讨厌我？！"明知他不是那样，仍是忍不住要问，问他为什么忍心放自己离开他身畔，还一放就是四个年头！

      摩傩不回答，也不害怕他沸腾的怒气，只是静静地窝在他怀中，手指攀上他的衣襟，用力的呼吸他身上浓烈的气味，那不是汗臭也不是芬芳，而是只属于他一人的气味，他的愤怒他的吼叫在这一刻全都微不足道，因为那个人就在这里啊，那个消失了四年之久的身影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啊。

      这一刻的摩傩，竭力无视自己心中涌动的那股酸涩的柔情，不愿承认心尖的颤抖全是因他而起，这些都是错的，这种情动是会致人毁灭的啊！！
      ......
      只是......外面雨下得那么大，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让他在他怀里短短倚靠片刻，汲取少许暖意呢？
      ......
      一室的静谧，似乎连风雨都舍不得打扰他们之间罕有的柔情，放低了声息。
      "七宝，这些年你在做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摩傩在沉默了许久之后终于开口，言辞之间满是温柔与眷恋，听得七宝的心整个儿的融化了，那些怨恨不忿统统烟消云散，此时的他就像是从来不曾与他分开一样。

      他揽紧摩傩，在床头找了个舒适的姿势靠好，微闭上眼睛："四年里我跟着商队走遍了狮陀国，会来到这里是因为要押送修桥用的石料，一来就听说了你的事情，本来没打算见你的......"

      "为什么？你真的那么恨我？连见都不愿见我一面？"摩傩扬起头，脸上一片忧伤。
      七宝望进他宝光熠熠的眼里，凝声说道："我怎么能不恨你，你的心里根本没有我，只有对生生世世不清的厌倦，你只想早些了结这样的纠缠，你只想让我远离你的生活，否则你怎么会在这四年中从不找我？"声音越来越委屈，到最后已经完全像当年那个仓皇失措的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