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雨————沁白

作者:沁白  录入:12-01
淡淡的云在半空中一点一点地聚集,还泛着一点浅浅的蓝,然后变成一片茫然的白,最后又渐渐地灰了,天色就在这时完全地暗了下去,远远的是连绵的群山,山顶的石头不知反射着那里的光线,却是亮的。眼前的荒草和岩石,还有山腰里翠色的嫩叶,一下子都不知觉地淹没在沉沉暮色里,很快的就都看不分明了。
屋子在靠近山顶的一片平台上,并不高,下面是滔滔的江水。他就坐在那平台上,将两腿悬在崖边轻轻地荡着,手上摆弄着一支小小的麦管。黑发散着,被江风吹得有些乱。船夫的号子声在脚下由远及近地响了起来,一条小船从浪里探出身来,只是隐隐约约的一个轮廓,但船头的人,纵是看不分明,却仍知道是熟面孔。
"哎--今天下巫山去?"
脆脆的女孩子的声音,从水浪声中跃了出来,跳上崖壁,钻进他的耳朵。他把麦管贴在唇上,呜呜地吹了起来。
"他才不会下去呢,他啊,要走早就走啦,哪等得你这天天叫的,叫了快十年了?"老船夫在尾梢上摇着橹,顺着水,将船放了下去,"快进篷里去,这天气,怕是要变。"
"哼,我就不信他始终不跟我们下巫山去,老死在这里......"
女孩子的声音渐渐的远了,麦管的声音也渐渐地淡了下去。缥缥缈缈的,像那巫山上的云。然后他身后亮起了灯,可以听到锅里的山薯在"噗噗"地冒着气泡。煎豆饼的香气也随即飘了出来,这时候他感到风确实有一点凉了。
"快进屋里来,夜里江风,透骨的凉哩!"
听了这话,他便跃了起来,走进屋去。
屋里有股很重的油烟味,有些陈旧的木桌木凳,熏黑的灶台上放着几只碗,有点荒芜,但一眼看去便知道是有人住的,四下都很齐整。瘦削的身影在灶台边忙着,背对着他。他走到桌旁,坐下来,木凳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晃了几晃,他稳了稳,便开口道。
"那个船家的女孩子,今天又叫我了。"
"第三千六百二十八次了。"那人转过身来,向他笑,"你怎么不跟了她和她爹下巫山去?"
"不去,"他舀了半碗山薯,用小勺慢慢地捣碎,"巫山又有什么好?便是奉节、秭归,我也不想去。"
"不想见传说中巫山的神女?说是有缘的人,都能见着的。"
煎豆饼里剁了水嫩的荠菜,初春便是有这种好处,他想着,看他娴熟地把饼切好,抹些辣子,撒些细葱,和着昨天没喝完的鱼汤,一起端了走过来。
"那有什么好看?不就是块石头?"
那人放了碗,坐下来叹口气说:"十年了,每次你都这句话,你可知道江的上源头有什么?尽头又有什么?老是呆在这里,也不是算计。"
"你赶我走了?"他停了手,怔怔地看他,有些儿失神,但立刻又恢复了,"我不走,你赶我也好,否则,我带你一起下水去,一直下到鄂城、黄岗。"
"我不走。"
黄豆大的油灯跳动着,他低头慢慢地就着鱼汤嚼豆饼,屋外的风愈大了,屋里却没有声息。吃完了,他便按例去灶膛里取了火,初春的天气还凉,屋里阴阴的,冷。他站起身来时看见那人对他笑,拿洗碗的布去抹他的鼻子。
"沾上草灰了,活像小丑。"
他有些发窘地胡乱抹了几下,吹了吹手中将熄的草棍,然后快步走进里屋去点那堆在火塘里的干柴。
"早些睡,恐怕会下雨。"他听到外面喊着,于是打了些水,放在火塘上烧着,坐在床沿上听那柴火噼卜作响。
风很大,不知那女孩子和她爹是否平安到了巫山镇上,若是慢的话,到白帝城就停了也好,但进了峡里怕就有些儿麻烦了,这样天气走夔门,走瞿塘峡,那种小船是不行的--但老人在江上行了这么多年船,该是无妨的吧?他想着,水扑扑地开了,拎起来倒进盆里,洗了脸和手脚,钻进了被子。
不一会儿他也走了进来,忙了一阵,把剩下的水倒在火塘里,灭了火,然后吹熄了灯,也在他身边躺下来了。
"没睡着么?"
"嗯。"他轻轻应了,仔细听窗外的风声。
"在想那个女孩子?"暗中听到他窃窃地笑,笑得很促狭。
"没有--我在想巫山上的神女。"
"去看不就好了?过不了几天,他们还要上来的。"
"你不去?"
"不去。"
"我要你陪我一道去。"他突然抓了他的手,虽是在暗中,却抓得很准。
"我不去。"他挣了挣,却挣不开,"我怕。"
"不怕。那巫山的神女,又不会吃了你。"
"不是,我怕去了--就不想回来。"
"那便不回来了,我带你坐船沿着江一直向下走,好不?"
"不要。那时你就不要我了--我什么也不懂的。"
"傻--怎会?你要想回来,我就再陪你回来。"
他不说话了。江浪开始拍打岸边的山石,一阵一阵的,他觉得自己的心也就跟着一起一伏。很久他都没说话,他也就很久都抓着他的手,不放。
他感到身边的人推了推他。
"怎么?"他问。
"唱歌给我听,好不?"他轻声说着,央求道。
"怎么突然要听歌?"
"我在想,他们都说那女孩子长得像巫山的神女,她若唱起歌来,会是什么声音?若是以后你娶了她......"
"莫说这种笑话。"
他是听过那女孩子唱歌的,女孩子央他吹麦管,然后她便放开喉咙唱了,唱的是山里的、江上的歌儿,她的嗓子亮亮的,老船夫在一旁笑吟吟地点一袋旱烟......但她的歌,也不见得特别地出众,凡是年轻的女孩子,便该有这种嗓子的。他听了,而后就忘了,只挑了水慢慢地走上平台去,倒进缸里。水冲着缸壁的声音空空的,闷闷的,却也有些儿滋味。
女孩子在后面看他,一路看他上去,看了好久。
"她惦着你的,你莫负她。"
他不答话了,似乎出了好一会儿神,然后恍恍惚惚地说道:"那巫山上的神女,可有你好看呢?"
他觉得身边的人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被子里面。
风声渐渐小了,他却仍是睡不着,他知道那人也没睡着,他在等他唱歌给他听。
"唱个短的,一支就好。"他央求着,翻了个身,离他更近了。
他就轻轻地哼了起来。他的嗓子不像女孩子那般亮,但沉沉的,也醇醇的。他唱的却不是山里的歌,也不是江上的歌,是他自己编的,平时自己唱着。却没唱给谁听过。
"这是......什么歌儿?"
"胡乱唱的。哄你睡觉。"
"你越唱我倒越睡不着了--怎么的,我也想去看看巫山的神女......"
"那我们一道去。"
"不,我怕。"
"不怕,我不会抛下你的,我对湘君起誓。"
"湘君和湘夫人,不也不能在一道?"
"那我带你去,我在巫山神女面前起誓,好不?"
"......嗯。"
"你应了?"他突然觉得身体中涌动着一种狂喜,仿佛有什么要冲出来似的。"那我们明天就搭船下去。"
"这么快?"
"怎么?还有什么事?"
"不......没了。"他慌忙地答道,"睡吧,我倦了。"
他又翻了个身,这回却离他远了,然后,不再动了。也许睡着了。
他也朦朦胧胧地睡了,梦里,他听到他在为他唱歌。声音清清的,又飘飘忽忽的,他为他吹麦管。他唱的是很老的曲子,唱湘君和湘夫人的,传说是屈原作的。但很好听。他听了不知怎么的就想哭了,他也跟着哭了,然后他就呜咽着,继续唱着不成曲调的歌,扑到他的怀里。

他很早就醒了,躺着,听雨淅淅嗦嗦地打在屋顶的茅草上。雨不大,但有些儿凉,被子里已没有什么暖气了。他就睡在他旁边,还没醒,几绺头发贴在额上,双颊有点淡淡的红。微微的晨光从窗子透过来,屋子里的一切都有点朦朦胧胧的,角落上有一处在渗水,他早已放了一只木盆去接水的--盆已经快满了。
一滴、一滴......那水珠在屋顶上慢慢聚大,等到足够大了,就滴下来,落在盆里,溅起很小的水花。他躺着,不敢动,也不想动。怕吵醒了身边的人。于是就看着这水向下滴,想着奇怪的心事。
怎么到这里的,怎么认得他的,好像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一坐到崖边上,就总会听到那个女孩子在下面脆脆地叫着。
"哎--今天下巫山去?"
女孩子是巫山镇上的,亲人就只有一个爹。是在峡里行船的。女孩子想同他好,他也是知道的,老船父很早以前,就抽着袋旱烟,乐呵呵地对他说过。
"你跟我们下巫山去,我把女儿许你,好不?"
那时他推说还小。女孩子才十五岁,但按着山里的、江上的规矩,十五岁的女孩子,已经该嫁人的了。但他说:"再缓两年吧。"
老人便以为他默许了,女孩子也很高兴,她无数次想着,和他一道驾了船,从白帝城直放下宜昌去。那里的集上,有各种各样新奇的玩意儿,那里江面也阔,据说这岸看不到那岸,不像峡里,那样窄,连鱼都长成薄薄的一片儿。
他却知道,他不想要这个女孩子。不是这女孩子不好,论干活儿,论长相,都没什么可挑剔的。镇上不知多少男人等着呢,但他就是不想,因为他心里另有了人了。
女孩子仍然天天喊着:"哎--今天下巫山去?"
开始他还应她,后来,就只呜呜地吹那麦管儿。女孩子爱听他吹,那人也是爱的。
今天,真的要下巫山去了,不过是带那人一道下去。
不一会儿就来了下水的船。撑船的也是熟人,其实自他们屋下来来往往的船,都和他们熟络了,有时在屋里停一停,喝点水,或是打了鱼送给他们尝尝,也是常有的。那女孩子也常用草绳拎了几尾江鲫给他送来。
"哈,"船工见了他就大声道,"终于肯下巫山了,别忘了喜酒有我的份哩!"
"哪里话,"他也陪着打个哈哈,"可不想被人追着打哩。"
他觉得自己的手挨抓紧了,那只手有些儿发抖。
"怎会的?"船工瞪大了眼睛看他,"她自己都说了,她已经许给你了,她爹也点了头的。"
"她怎说这种话?女孩儿家的,也不怕人家笑话。"他有些慌了,"她爹是提过的,我可没应。"
"你还不知道是怎的?昨晚江上起风,她家的船在瞿塘峡里翻了,她给人救了上来,她爹却没了。她伯伯不收留她,要把她嫁人,她就说是许了你的。"
他不答话了,转头去看舷外的江水。他的手汗津津地,被紧紧地握着。他没转头去看身边的人。
"怎的?你不要她?后面人可排着队等呢!"
雨已差不多停了,船工也咬上了旱烟管儿,揭了船上的篷子,一言不发地摇着橹,小船顺水,飞也似地放了下去,远远的,已经看得见奉节的山城。

过了奉节就进夔门,穿瞿塘峡,然后便进了巫峡。
"去神女峰?做什么?"
"看看。"
"没下来看过?"
"他没下来过的。"
船工看看他身边的人,瘦瘦的,头发有点乱,脸上一副怯生生的模样,见了人,只微微地笑笑,就低下头去,露出点雪白的牙齿。想来,就是那个老呆在屋子里不出来的男孩子。
"真是......比女孩子还秀气。"
他拉着他的手上了岸。
"你要回去娶她,是不?"他仍是笑,却不再促狭。
他摇摇头:"我不会娶她。"
"她一个人也怪可怜的......"他说着,抬头看看山顶上的一块石头,就是传说中,巫山神女的石头。
"我若娶了她,你一个人,就不可怜了?"
他听了这话,回头看他,一笑,又露出了白白的牙齿。
"不会。你要是娶了她,我就从山顶上跳到江里去,那我就不是一个人了。"
他淡淡地说着,却不是说笑。他听着,觉得鼻子有点酸酸的。于是就说:"我们不说这个吧,你唱个歌给我听,好不?昨晚你唱的?"
他睁大了眼睛:"昨晚?我没唱过歌啊?"
"我听见的,在梦里。"他想了起来,"你唱着歌儿,是屈原写的,唱湘君和湘夫人的,很好听。我给你吹麦管儿。你唱着唱着,不知怎的就哭的,后来的,我就没听见。你扑在我怀里哭了好久......"
他红了脸,轻轻啐了一口:"作梦也都不正经。"
"唱嘛。"他装没听见,拿了麦管,放在口里润了润,吹了起来,正是这一段曲子。他不知怎么的也就跟着唱了,那声音清清的,却不脆亮,柔得好像风里的草儿。
"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唱着唱着,他果然就哭了,他也就放下了麦管,似乎在等着他扑到自己怀里来,预备着他哭上好久。
但他却没有。他只擦擦眼泪,然后又抬头去看那山顶上的神女。
"你说,"他顿着,望着他。
"怎么?"
"若那女孩子也对你说,你要是不要她,她就从山顶上跳到江里去,你怎么办哩?"
他不说话了。而他也就静静地等着。最后他轻轻地说道。
"不管怎的,我只要你。"
他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哭了起来。他轻轻拍他的头,柔声说。
"别哭了,别哭了,就算是今生该我欠她的,来生再补还给她。"
他却哭得愈凶了:"我不要,来生你去还这个帐了,我怎么办哩?"
他有点慌乱了,他没见他哭得这么凶过,于是就说:"不哭了,我带你下宜昌去,躲开这个地方,好不?"
"不回来了?"
"过得几年再回来,那时她也嫁了人了,也许,都有了孩子了。"他乐观地想着,也就这么说了。
他偎在他怀里,轻声说:"我怕。"
"不怕,有我在。"他搂着他,搂得愈紧了,抬头去看那神女的石头,"我不会丢下你的,我向这里的神女起誓。"
许久许久的,谁都没有说话。然而江上却不知又有谁的麦管儿响了起来,有些儿呜咽。那声音在山壁上回荡着,久久不息,把人的心都吹得凄凉了。

他们又搭了下水的船。这回的船家却是陌生的,船往宜昌去,大约明天早上就可以到。篷里坐着好几个客人,用小泥炉子烫着酒,一边喝着,一边说说闲话。
"你们可知道?那巫山里的花儿,今天没了!"
"怎会的--她不是刚要嫁人?"
"听说就是她许的那男人不要她了,她就从山顶上跳到江里了。"
客人们发出轻叹的嘘声。
"哪个男人这么薄情?连她都看不上?"
"天晓得呢?也许人家有更好的?"
他觉得身边的人在看他,于是回过头来。小心地,把他拥到怀里面。
"往里坐坐吧,江上风大。"
他的眼角有些湿,却先替他擦了眼泪,用自己的衣服把他裹好。
"我已负了她,不能再负你。"
他这么说着,望了望远处。

微微的晨曦中,已经可以见到宜昌的灯火。

推书 20234-12-02 :不要说爱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