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崖秋之剔红————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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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友人如昔的睥睨之姿令郑武回忆起轻狂的年少岁月,大笑道:"兄弟你放心,没什么消息我老郑听不到的!毕竟能让男人说实话的地方,除了美人怀,就是这酒杯底!"

 从正午酒坊出来,已是深夜了。几盏零星灯火从窗口淡淡晕出来,铺在地上,又一片一片被细雨分割着,在石板的小水洼里不安而无力地摇荡。

 羽素怀拐了几条街,确定离酒坊远了,站定冷笑道:"我没什么耐性,再不出来,我可要动手了!"说罢又隔了会儿,微雨敲石的冷音忽然出现了一丝不谐调,乘着夜色,铁莲子、金钱镖、透骨针、飞蝗石连片打来,正扑向那份外显眼的白衣,与此同时,他身后无声地飞起两道刀光,当头斩下!

 偏生羽素怀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等死。两人心中大喜,暗叫一声"得手"!却蓦的脉门一痛,刀脱手向暗角飞去,正是同伴藏身之所!无暇担心别人,他两人被扣住手腕一甩,肩头巨痛,不由自主地在空中翻了个筋斗,落在羽素怀身前挡住了暗器。淬满强力麻痒药的暗器入体,两人瘫软在地,别说逃跑,就连手指都动弹不了,狼狈得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暗处抢出十几个人,隔了颇远的一段距离围住羽素怀,不敢靠近也不逃走。

 羽素怀懒得与他们僵持,反手取了剑,白衣鬼魅般一晃,残影尚留存眼底,人已在黑衣人间穿梭,长剑或劈或刺,或扫或砍,停步时只剩一个头领模样的人远远站着。

 那人不敢近前,牙齿敲得格格直响,忽而带着颤音尖声叫喊:"羽素怀!把东西还来,爷就放你一条生路!"手缩在怀里一扳,千数枚小箭霎时透衣穿出,疾射而去!他脸上刚亮起一抹逃得性命的欣悦之光,却立时发现目标的白衣无风自动,长袖将箭矢卷去。

 羽素怀拈了一支,悠然淡语:"你倒好心,竟不曾淬毒呢。"说着手腕一翻,剑尖对准了软着腿踉跄奔逃的人,手指将弹未弹之际,听得一声娇呼传来:"手下留情!"羽素怀毫无意外之色,冷冷一笑,小箭划出一条微不可见的银冷光丝,钉入那人喉头。他张口欲呼,只发出可怖的"咯咯"声,便颓然倒地。

 羽素怀负手而立,朗声道:"尊驾行踪即露,何不出来见个面认识一下?"

 "小女子不是有意冒犯,望少侠海涵。"原本空寂无人的街角凭空出现两道袅娜身影,却是两个古髻长裙的妙龄丽人,一青衫一朱裳,有几分相似的面容没有依云细风俗以轻纱覆盖,秀美如画的脸容仿佛同时散发着皓月朗朗清辉和暗夜幽幽鬼气,美丽而诡秘,又朦胧得让人惊艳不已却无法记忆。

 青衫女子福了福身,微笑道:"早闻羽少侠风华绝代,武功超群,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小女子乃是环雅玄氏的青檀朱鸢。"

 羽素怀悚然动容,失声道:"咒术师!?"

 环雅是西南小国,国力微弱却无人敢犯,便是因为这玄氏一族。玄氏武功不弱,但为人忌惮的却是其独门秘咒,秘咒绘符调药,杀人摄魂,飞天遁地,起死回生,隔空取物,幻术障目无一不能。世人便称身具异能的玄氏族人为咒术师,传说他们耳目可达阴阳两界,往返于人间天上,与妖鬼相交,有一半已是非人了。

 羽素怀所学甚广,对巫蛊靥胜之术也略有涉猎,自然知道这一行的大宗师,且听说玄家这一代有四个年轻的秘咒高手,合称"玄门四灵",正是叫作青檀、朱鸢、白鹿、玄鲸。虽然知道自己一身武功在她们面前一点用处也没有,但自忖与玄氏并无仇怨,羽素怀当下仍是冷然问道:"玄小姐名门千金,想不到有窥人打架的癖好,倒连乡野村姑也不如!若是还要下来动个手,在下一定奉陪!"

 朱鸢冷着脸站着,青檀笑道:"羽少侠误会了。我姐妹有事想问那人。"指了指被自己的小箭射死的那人,"谁知撞上他们自不量力来找羽少侠的麻烦,因素闻少侠的行事,便跟来了想请少侠饶他一命。哪里料到少侠今日饶了这许多人,只取了他的命呢。"明眸在躺了一地的人身上一转,她如何看不出来这些人只是以重手法击昏,并没有丧命。

 "杀他们做什么呢?又赚不到半个铜钱。"淡淡说着,羽素怀神色柔和下来。想起相识未久时那个人闯到他的剑锋下,用这样奇怪的理由阻止他。他长长的黑发扬起半空,眼睛明艳坚定的带着火,脸上有幽隐的云影流过。血腥战场上刀剑铮鸣低下去,仿佛另一个春日迟迟的午后,花影扑朔迷离,那人安静柔倦地对他微笑。所有的,在少年山居的枯寂生活生长出来的杀机戾气,全部湮灭。

 "往事如烟,人生是梦,何一痴至此,迷于空幻,尚不能悟!"

 冰凉清烈的低喝入耳,羽素怀身躯巨震,眩迷心魄的影像蒙上一层灰败色调,黯淡得如同无情的岁月,倏然远去,在风里模糊剥蚀。那人的笑容渐渐疲惫勉强,终于敛得一丝不见。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那里,积水的地面盛着他支离破碎的影子,似是初冬落雪微融的湖,半明不暗的漾着。

 一时长街静寂,连雨声也轻得试探一般,密密浸入那一袭白衣。

 青檀不想朱鸢一句话有这么大力量,令得羽素怀方才对敌时的气势消散干净,宝剑神兵般冲天的冷硬剑芒一霎还鞘,现在颓然哀美的剑客,会在人一指轻触间崩散成灰。

 羽素怀抬头--青檀不由戒备起来--淡漠地一笑,对朱鸢道:"多谢姑娘指点迷津。只是有些事曾真切发生,又怎会是虚空幻梦?"

 朱鸢哼了一声:"凤翼皇、麒麟君、承天大帝昔年权势擎天,功业盖世,逝时犹叹长生如梦,何况你我一瞬之命!便是确有其事,不能挽于臂间,又与醉后幻觉何异!"

 羽素怀垂眸细思,容色哀然凄清,忽而解下腰间装满美酒的陶瓶掷了过去:"不知要修多少年才有缘于梦中相见,邀二位一醉!"

 两个女子也不忸怩,举瓶喝了一口又传回去,三人相视一笑,顿觉亲近。

 "很少见到咒术师出远门,不知二位离家所为何事?"羽素怀随口说道。

 仍是亲切微笑的青檀回答:"我家里出来游历修行的倒也不少,只是从不显露身份罢了。我姐妹是为长些见识,兼寻失踪的族人而来。遥感穆州有人使用咒术故而寻来。那人身上便有很微弱的咒术波动,本想瞧瞧是否有族人的线索的。"

 羽素怀颌首歉然道:"是我耽误了小姐的事,有需要帮忙之处尽管吩咐。"

 "不敢。"正说着,二女突地脸色一凛,凝神细辨夜风传来的讯息,低喃:"又有一个。可是这波动,好怪!"回神见羽素怀不明所以,青檀笑语:"是靠近过那咒术的人,羽少侠不妨同来吧!"

 羽素怀摆手道:"小姐这么叫我倒像骂我呢,我比二位年长两岁,若不介意,就叫羽兄好了。"

 咒术师禁忌规矩虽多,却不拘此小节,二女笑着叫了,一同施展轻功飘然远逸。

 他们急急赶去的地方,是一条堆满杂物的狭窄暗巷,深处的破箱烂瓮之间露着一角素雅的织物。年轻女子委顿于泥水中,覆面的纱巾脱落了一半,面色青白,双眼紧闭,昏迷着也蹙眉发出断断续续的微弱呻吟。

 乍暖还寒的暮春雨夜,浓厚阴云偶尔被枭鸟凄厉的鸣叫刺穿,仿佛盘旋在将死之人头顶,等待吞噬即将离散的魂魄。

四、
雨势渐大,林立的坟冢化作细瘦伶仃的鬼影,,披着一身阴湿的水渍,沉默轻飘地四处徘徊,向一座新坟投下青幽诡碧的视线。它们藉着低啸的风声彼此私语,没有五官的空白脸面裂开一个个荒凉的笑容,

他努力克制住抬头看的冲动,把全付精力集中在手上挥锹挖土的动作上。因为心里明白,一旦注意到周遭的黑暗死寂,只怕会当场发狂,与想象中的鬼魂搏斗至力竭而亡,再化作它们中的一员。

"天帝保佑,地母保佑,九天十地诸方神魔保佑......"一边不住口地念叨,一边下死力挥锹,把湿泥抛得到处都是。坟是新坟,又被雨浸透了,颇易挖,不一会儿就掘出了一具材质极佳的棺木。他蹲身把巨大的钢钉启出,正要推开棺盖,耳中突然听见一丝异样的声响,不是越来越大的雨声,而像湿泥被重物挤压,是人的脚步声!

他不由哆嗦一下,握紧了铁锹的木柄,暴起转身,高高举起铁锹--

"是您啊!"奋力挥下的刹那,他在仅剩的微光里看清了来人,呆了呆,忙散了力气,甚至因为放松而傻笑了起来,"这么大雨,又晚了,您来做什么?不过也好,这事儿不得泄露,我也不敢带人来,一个人正有点怕呢,幸好您来壮胆。"

他又回身蹲下,气运双臂,准备一举抬起棺盖。.突地只觉后心口一凉,似是几条雨丝浸过湿透的衣物,渗入冰凉的肌肤,一径滴入灼热的肺腑,冻结心肝的冷。然后才是疼痛,巨痛蔓延到四肢百骸,要把他撕成碎片。口刚一张开,吐出的不是呼救或惊骇,而是一口滚烫的腥甜......

松开匕首,尸身滚下刚被他自己挖开的墓穴,瞪大的眼犹写满了不敢置信。杀人者在雨中呆立了一会儿,终于止住了战栗,也跳下去,发疯般狠推着对他而言太过沉重的棺盖,口中也不断地叨念着什么,却不是求神佑护或请死者原谅,在岑寂得只有雨落声的深夜微颤回响的,是一声声咒语般的呼唤:"剔红,剔红,剔红--"

伴随着刺耳的磨擦声,棺盖终于被打开。那人刚向内探头看了一眼,整个人便僵成石雕,尖锐的抽气,惊恐的喊叫,惧怕的喘息和一点悲哀的呻吟混合着自他喉中升起,仿若凄厉鬼哭,落于另一人耳内。

"主人!主人!怎么了?主人!您还好吗?"忠心的管家执一盏淡青雕花琉璃灯,借着一朵在风雨飘摇中脆弱将熄的灯焰匆匆奔向掘开的新坟,那人发出破碎的啜泣,在泥水里连滚带爬地挣扎着退过来,一把抓住了管家的衣襟下摆。青白惨淡的昏昧光芒映出赵珂扭曲不成人形的脸,原本的清秀被惊骇侵蚀殆尽,用力扯住长晏,颤危危地一手指了过来。

长晏满心惊疑,微微提高了灯盏看去,一瞬间如遭雷击,灯盏立时坠地,阴湿厚重的黑暗张牙舞爪地涌来,吞没了互相搀扶的主仆二人。

光芒消失前匆匆地一瞥,已让目光敏锐的老者清楚看到,敞开的棺材里,除去昂贵精美的陪葬之物,再无其他......本是杜门顾夫人安眠的地方,只有一滩清水,随着雨水的滴落渐渐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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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绵绵细雨近晨时已停了,凉薄水雾在灰淡的天幕下铺展开,笼着茫茫烟柳,寂寂长街。

她刚从昏迷中醒来,惘然地凝视着窗外,直到被推门声惊动,才回过神想着自己为何会在这个陌生的地方。

青檀轻柔地唤她:"醒了?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见那女子迷惑地看着他们三人,便换了微责的语气道:"我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可总是有孕在身,怎么也得顾着腹中的孩子啊!"

女子一震,收回投向三个神仙般人物的视线,失声道:"孩子!?"

"原来你还不知道,恭喜了,是龙凤双生子呢。"因那女子是妇人装扮,青檀便笑吟吟地道喜,"有两个月了。"

女子秀颜上神色几经变幻,似喜似悲,又嘲又怜,竟一折腰伏在床沿大笑了起来。而那干涩的笑声,叫人分明听出苍天弄人的无奈哀苦来。

羽素怀本在一旁无动于衷的听着,片刻后却觉得勉强抑制的满怀繁杂心绪被一点点勾动,于是大步上前,一掌拍向女子背心,真气送出:"情绪太过激动不离胎儿生长,静心!"

女子只觉背心一股热流注入,全身温暖舒畅,口中发不出声,只是浓密青丝覆盖下显得格外单弱纤薄的肩头耸动着,渐渐平静下来。抬头对三人道:"小妇人精神恍惚,晕倒暗巷,多亏恩人救命,使我母子三人......不至于......"她说到后来有些迟疑,想起那青衫女子说她怀的是双生子,不知该不该信。

青檀暗道她倒镇定得快,居然连她随口说漏的话也记得。看同伴两人一高傲一冷淡,只得又自己开口问话:"姑娘是何方人士?何故沦落如此?不妨说出来,大家说不得也帮得上点忙。"

女子垂眸凄然一笑:"我叫小眉。"依云细风俗,女子闺名不可擅告他人,是以青檀不曾询问,谁知她自己轻巧说了出来。"至于姓,似我这等人,哪里佩有姓呢。"她见三人愣怔不明,续道:"我出身风尘,本是庆州浣月楼的伎人,几年前给客人赎了身娶回家去。本以为此生就随着他了,谁知......"她咬紧下唇,眼眶红了起来。

三人对视一眼,索然无味地想又是个富贵公子遗弃出身低微的失宠姬妾的老套故事,便不放在心上,随口应道:"夫人放心,这等负心薄幸之人,待我们教训一顿,必不敢再如此对待夫人,夫人可安心返家。"

怎知小眉摇了摇头:"我不回去。他从前对我再好,然现既如此,我再不会回去受辱了。他的心不在我身上,他的人,我也不要了!"

羽素怀闻言不由仔细瞧了这女子一眼,小眉生得娇小纤弱,面容清秀魅力,不像妓女倒像邻家秀丽纯真的女孩儿,黑白分明的大眼里已是水光盈然,却把嘴唇咬出血来也不肯落泪。想不到这样一个弱质纤纤、楚楚可怜的女子会说出如此硬气的话来,纵是逞强也足以令他激赏。一时冲动道:"你现下没有地方去,暂时跟着我们吧。至于日后,我会好好安顿你的。"

小眉脸现喜容,半坐起来行礼道了谢。

青檀朱鸢虽疑惑也不多言,取出一张画像问她是否见过画中人。

小眉细瞧了会儿,茫然摇头:"我原也不是什么清倌人,整日生张熟魏的,接了什么客人哪里记得住;从良后闭门不出,没见过外人。这人,实在是认不得。"

朱鸢收了画,与青檀相对苦笑。这一条线索又断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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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武传来了消息,酒客们的醉后呓语包含着难以想象的真实,几句闲言碎语就叙述了一个人悲欢曲折的生命,不过是旁人眼里的碎月微尘,闲庭落花,让听者也无端觉得,人生无非便是这等飘忽苍白的琐碎了。

赵珂家的确是在穆州城外井沿儿镇开杂货铺子的,他进城来则是十三岁父母双亡,被城里富商刘明杰收为义子--现在的赵府五年前还是刘宅。就在五年前,外出行商的赵珂被太平山的山匪劫了,一个月后才被"侠捕"杜飞救出。不久刘明杰暴毙,因其无嗣,家产全归了义子赵珂。过了不久赵珂迎娶幼年定亲的未婚妻顾氏,那女子命旺帮夫,赵珂自此开始发迹,几年下来家财翻了数倍,成了穆州城有数顶尖的豪富。

也听说,在穆州城横行的井帮恰也是五年前崛起的,而太平山上的贼人是在杜飞带兵围剿之前便消失了行踪。井帮帮众无意透露,台面上全无瓜葛的赵府和井帮,似乎因为两方的主人而有着微妙不可明言的关系。

羽素怀拎着一壶酒坐在窗台上,回想来到穆州后发生的事情。追踪自己的人除了公差衙役应该就是井帮和赵家的人,同样是把自己当作了凶手,那些人却并不是要捉拿他归案或是复仇,而是索还某物,怕就是两方勾结某财、杀人害命的证据,所以才这么着紧在杜飞之前找到。

而真正杀人盗物又嫁祸于己的......羽素怀清寒的美眸锐芒一闪。那晚躲在街边窥伺他的人!

推书 20234-12-02 :养猫日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