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生我已老(短篇)————mmit

关於转载

发言人: 鲜创作人 mmit
--------------------------------------------------------------------------------
所属专栏:NA IP:宽牛走冰 发言时间: 2004-05-17 09:19:00
有想转载到什麽地方去的大人,尽管搬走就是了.






君生我已老

黎粲是一个身体没有任何缺陷的弃婴，可以想像，他必定是男欢女爱後又不能负责的产物。
那一天九龙半岛交通大堵塞，黎屹为了赶回公司，吩咐司机操小巷里的近路，於是在一个垃圾堆边发现了黎粲，一个哭声宏亮的小男婴，他下车上前抱起他，看到一张异常可爱的小脸。
然後，黎粲有了一个家，还有了一个含意深刻的名字。黎屹解释说，"粲"是灼灼其华的意思，他希望这个孩子永远挂著灿烂的笑容，终其一生。
黎屹的少年时并不平顺，他的父母并没有正式结婚，即是说，他是私生子，自幼跟外婆生活。
老人家习惯严苛，会收养辱没门风的黎屹，只不过是为了他生父每月支付的那笔生活费。
黎屹像清教徒一般住阁楼吃素食念公立学校直到十七岁，他父亲去世，遗嘱中将他财产小得不能再小的一部分拔给黎屹，虽然那笔财产在其他正式子女眼中微不足道得连争取都不屑，却已能令黎屹过上相当宽裕的生活。
於是，他立即摆脱外婆，孤身前往英国留学，拿到建筑设计硕士文凭後，回到香港开了自己的事务所，并渐渐在业界打响名号，直到26岁时拣到黎粲。
黎粲的童年过得相当愉快，只除掉一件事。
上学时，班上有几个同学，三番几次讽刺他没有父母亲，最後一次，其中一个公然骂他是"野种"，黎粲终於忍不住，鼻子红红地回家，告诉黎屹。
第二天黎屹亲自驾车送他上学，并约见校长，讲清前因後果，宣来那群肇事的同学说：下次谁敢这麽讲，我揍扁他！况且，黎粲虽然没有亲生父母，却有我，我比亲生儿子还宝贝他，不信哪个站出来看看，谁的制服有他整洁，谁的皮鞋有他考究，谁的成绩有他好？他若是野种，你们是什麽？一群小男生顿时气馁。
自此，再没有人骂过黎粲上野种。成年以後，黎粲每每回想起这事，不得不承认自己比一般孤儿要幸运得多。
*　　　　*　　　　 *
渐渐地黎粲已经长到黎屹的下巴高，黎屹想替他申请英国的寄宿学校，被坚决地拒绝。
这是黎粲心中的一个秘密。上中学後他最喜欢干的事，是坐在满屋子书的书房里，手中装模作样捧一本书，偷看黎屹伏在大书桌上画图稿。当太阳光从明亮的落地窗射进来的时候，黎屹那专注工作的轩昂身影仿佛一张逆光的画，总能令他几乎看呆过去。偶尔，这偷窥的视线会被黎屹捕捉到，他会抬起头来，给黎粲一个和煦的微笑。
有了不一样心思的黎粲，又怎麽会舍得离开香港，和黎屹分离？
可是一直以来，并不是没有女人想进入黎屹的生活。
黎粲读到中五时，有一段时间他发现黎屹似乎变得很忙，一个月中两人共进晚餐的次数屈指可数，然後一个星期五，他接到黎屹的电话，要他放学後直接到丽晶酒店吃晚饭。
黎粲隐隐明白了，这顿饭，想必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吃。
到了酒店，黎粲看到了那个叫玛姬的女人，一个知名出版社的董事长，容貌和身材都足以去竞选香港小姐，且有年轻少女不具备的成熟风韵，待人接物，也亲切圆滑得天衣无缝。
她对黎粲尤其殷勤，大概是爱屋及乌的原因。
黎粲看著笑语晏晏的两人，不知多般配，渐渐觉得脚冷手冷，慢慢往上蔓延。
回家的路上黎屹问黎粲：你觉得玛姬周怎麽样？黎粲客观地评价道：才貌双全，又有爱心。顿了一顿又说：你们都计划结婚了，问我干什麽？我当然是说好了。
你若是不能接受她做继母，我当然也不会考虑。黎屹如此回答。
黎粲却突然激动起来，失声大叫：继母？你并不是我的父亲，你的妻子又怎会是我的继母？
回到家中，黎粲睁著眼睛直到凌晨才睡著。
第二天一早起来黎粲便发现自己病了，发烧且作呕。他撑著不肯拉课，也不吃药，第三天头重脚轻，终於栽倒在教室里。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家中，专业看护正在挂吊瓶，黎屹坐在旁边看书。
黎粲患的是病毒性感冒转肺炎，静养几天就会好。
黎屹每天从事务所下班，就立即赶回家，悉心照料黎粲。玛姬那边也冷落了，只是偶尔通电话：粲生病了，我这几天没空，等他病好了我再跟你联系。
黎粲却过了一个月才能下床，间中病情反反复复，连家庭医生也不知是何故，建议他去医院作详细检查。
他们却不知道，黎粲时常趁看护出去时将额头上的冰袋移到肚皮上放置，看护回来时，又赶紧拿出来。
如果他的病，能让黎屹天天守著他，那麽他又何妨长病不起？
玛姬带了大捧的百合花和大篮的水果来探望黎粲，又亲自下厨做了一桌清淡的菜。
她的手艺几可媲美酒店的大厨，黎粲却吃不下。他早早地回房间躺下，努力不去想饭厅里的两个人如何你侬我侬。
迷迷糊糊中梦见神圣的教堂，洁白的婚纱，如云的宾客，欢快的音乐。黎屹和玛姬都是一副很幸福的样子站在神父面前。他呢？他在干什麽？低头一看，自己竟穿著花童的装束。笑话，这麽大个子了怎麽还能扮花童？......
猛地坐起，半晌，又躺回去，绝望地闭上眼睛。
黑暗中听到有人开门走进来，是黎屹。他打开床头的梦幻灯，衬得轮廓如梦如幻，然後叹息：你这孩子，做什麽梦哭得这麽厉害？黎粲装睡，心里凄凉地笑：我在你眼里，永远都只是你的孩子。眼泪就像坏掉的水龙头，顺著眼角不断流向耳边发梢。黎屹温暖的手指一次又一次地拭去那些眼泪，却怎麽也拭不干净。
待到痊愈後，黎屹带黎粲又去了一次丽晶，吃日本菜作为庆祝，这次，再没有玛姬的身影。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黎粲终於确信，玛姬和黎屹，已经成为过去式了。
*　　　　*　　　　*
黎粲中学毕业，仍然坚持要留在香港念大学，而且不住宿舍，每天从家里通勤。他就这样安祥沈静地过著，只是每天临睡前都不忘祷告一遍：神啊，原谅我自私的行为。我不敢奢望更多，只要维持现状就好。
可是上天从来拒绝施舍给人们长久共婵娟的机会。
那个暑假的早晨，黎粲照例在书房看书，忽然听到黎屹叫他。
黎粲来到寝室，只见黎屹穿著蓝色浴袍，头发尚滴著水，他脱下半边浴袍，指著右肋说：这里有点异样。隐隐可以看到，那里似乎有硬块。
黎粲不动声色，先拿起毛巾替他擦干头发，然後立即召来医生。
医生轻轻按那硬块，嗯嗯几声，说：尽快入院，只怕要抽样切片作检查。
黎粲展现出惊人的行动力办妥一切相关手续，并担起家中及事务所各种琐事的管理，指挥若定，丝毫不见惊惶失措。
外人只道这个男孩怎麽这样没有感情，竟完全不为养父的病伤神，只有黎屹感觉得到，短短几天，他已瘦下一大圈，只怕三公斤不止。
却没有任何人知道，连续几个夜里，他都会趁黎屹熟睡之际独自开车到山顶上，对牢山下的满城灯火大叫泄愤，再换上符合年纪的凄惶表情伏在车中大哭一场，然後若无其事地回医院照顾病人。
诊断结果出来，是腹膜癌晚期。
黎粲冷静地问医生：还有多少日子？医生说：一年，动手术或许一年半。
黎屹坚持不动手术，他回到家中，将事务所的生意结束，然後问黎粲：你可愿意休学一年陪我？
黎粲握住他的手，笑：你赶我我也无论如何不去上课。
於是两人带上随身行李，开始环球旅行。
坐船经过爱琴海，黎屹给黎粲讲述那些希腊神话如何衍生出美景的由来，比船上的导游更专业生动，吸引到一群各种肤色的儿童作听众。
在安第斯山麓下的小旅馆里，黎粲买到稀有的红色白边西番莲花苗，和黎屹一起种在旅馆外的小院子里，他们在那里呆了两个月，每天喝茶下棋钓鱼，直到西番莲开出第一朵花才离开。
当游轮航行过太平洋，在新西兰停泊时，黎屹昏睡不醒，立即由直升机送到惠灵顿机场，再乘飞机返回香港。
黎屹再次入院，从此再没有自医院里走出来。
他辞世那天，刚过完四十七岁生日两个星期。
黎粲终於决定接受伦敦大学的奖学金去学习室内设计，他希望将来能有一日，为黎屹设计的某一栋大厦作内部装修。
启程前将家中的东西作清理，叫来专业人士为书房里整整三壁书作防驻处理。
那张大书桌依然摆在窗下，书桌的抽屉里放著黎屹生前写的一封信：粲，我去了，可以想我，但不要时时想我。我的童年非常不幸，所以成年後常常幻想乘坐时光机器回到过去照顾年幼时的自己，这时你来到我身边，小手小脚，仿佛是我的影子。这麽多年来，我对你的好不过是在补偿自己而已，所以不要感激我，也不要令我的影子缠绕你一辈子，你还这样年轻，去寻求属於自己安静平和的生活吧。屹。
还有几个记事本，记载著黎粲从小到大每一件稍稍值得纪念的事，如第一次开口说话，第一次换牙，第一次考试得A，第一次......
最後一本里夹著一张泛黄的便签，上面有四句瘦金体，是黎屹的笔迹：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黎粲在人前忍了三百多天的泪水终於夺眶而出，肆无忌惮，汹涌奔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