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世修行录 外传之 不亦说乎——林宸

梆子
"妖怪，哪里跑！"天葵子断喝一声，御剑疾追，气势汹汹道，"乖乖给本道爷站住！"
　　他前方滚滚黄沙之中，迅速窜逃的一团火红色的小东西，闻声跑得更快了。
　　天葵子大怒，剑指虚刺。蓝光自他指尖激射而出，直取那小东西的背脊。可惜它行动甚是灵活，左闪右躲，使得那蓝光尽落在空处，直打得沙土飞扬。
　　天葵子更怒。他修行四千余年，刚刚晋入大罗金仙之列，不久前应召入天庭为官。
　　他那时在下界，甫接太微垣征聘公文，自是说不尽的春风得意，踌躇满志。哪知正式入天庭述职之後，方才发现上界之中如他这般初得大道的小仙数不胜数，且是人人投闲置散，实为太微垣最底层官员。欲要提升地位，非想方设法立功不可。然而即便有这等进身的机会，亦有资历更深的同僚侯在前面，早早抢了去。若按正常途径，不知需待到何时，方能轮到他出人头地。
　　天葵子已证金仙，从此与日月同寿，本应十分知足。奈何他毕竟修为不算深厚，尚未将得陇望蜀的人性修掉。於是整日想的便是如何在天庭之中一鸣惊人。可惜天界高手众多，无论他如何钻营表现，上面提拔新人时，目光总是从他身上一扫而过，决不停留，恍若不见。
　　天葵子每思及此，无不长吁短叹。
　　一日，天葵子忽然想起天帝跟前的大红人旋覆天尊，乃是靠降妖除魔，屡立战功而节节高升；更因三千年前诛灭叛仙维泱，天帝大悦，赐了他一仙之下，众生之上的权柄。
　　天葵子暗中转念，心道不若也下界降妖，待时日一久，他积功至伟，自然名动四方。到时不求能上达天听，只需引得哪位高官对他驻目一瞥，日後若欲飞璜腾达，平步青云，自然大有希望。
　　天葵子既生此念，当即就手为之。大罗金仙毕竟非同小可，他下界不满一年，丧命在他手中的大小妖魔，数量已颇为可观。
　　这日他途经西方沙漠，忽然眼前一亮。原来不远处黄沙之上，正伏著一只火红的灵狐。天葵子对付妖魔的经验何等丰富，一眼便已看出，这只正在觅食的小东西，至少已有五百年道行。天葵子当即精神一振，兴奋地怪叫一声，拔剑便砍。
　　那小狐狸先是被他突发怪声吓得呆了一呆，再见来者杀气腾腾，竟不问青红皂白便喊打喊杀，心中害怕，转身便跑。它今次出门，其实不过是想逮几只肥嫩的沙鼠以作晚餐，对它自己为何竟会身处如此险境，实在很是迷茫。但凭借动物的灵觉，它亦可清晰地感觉出，这个莫名其妙的家夥，是真的欲置它於死地。当下使出浑身解数，拼命飞逃。
　　天葵子久追不至，大感面上无光。心道他堂堂大罗金仙，耗费如此长久的时间，竟仍捉不住一只尚未修成人形的小妖麽？这事传将出去，惟有徒添笑柄。当下恼羞成怒，双掌互错，大喝一声，奋力拍出。
　　蓝芒化作长长的月牙形利刃，横切而过。小狐狸躲避不及，被扫中背脊，痛得尖叫一声，向侧旁滚倒，带出黄沙之上长长一条血痕。
　　天葵子得意洋洋，疾步赶至，伸足重重踏在小狐狸蓬松的尾巴上，狞笑道："看你这孽畜往哪里逃！"掌凝神力，往下便拍！
　　小狐狸蜷起身子，微微发抖，害怕得紧闭双目。天葵子忽然再度怪叫一声。小狐狸被他吓了一跳，心道这人怎的这般一惊一乍？忍不住很是不甘，难道竟要死在这种不正常的人手中。
　　然而，等待片刻，非但未曾等到天葵子这致命一掌，甚至连尾巴上残忍的重量也失去了。
　　小狐狸大奇，忍不住偷偷睁开一目。待见到眼前景象，登时惊讶地将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瞪得圆溜溜地，竟完全忘了害怕，
　　那是一只长著非常威风的双角的魔。那魔一手将似是已失去知觉的天葵子抱在怀中，另一手隐幻白芒，按在天葵子下腹处，缓缓吸出一只核桃大小的光球。光球甫一离开天葵子体内，天葵子的身体立时便干枯下去。
　　魔取了他内丹，便不再注意他，随手将他抛在地下。这并不算重的震荡，竟令天葵子的残骸散成无数碎块。
　　那魔再不看天葵子一眼，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瓶，将得来的光球收入其中。一直微蹙的眉头，到此时方稍稍舒展了一下。
　　死里逃生的小狐狸终於反应过来，顿时忘了身上的痛，一跃扑到魔脚边，紧紧抱著他小腿，努力摇著负伤的尾巴，欢呼著口吐人言："乾天君，乾天君！"
　　那魔低头看它，笑了笑道："你认得我？"随手放出柔和的白光，将小狐狸罩在其中。白光消退，它身上的伤已无影无踪。
　　小狐狸亮晶晶的双目中全是崇拜，尾巴摇得更欢，兴奋道："魔界有史以来最英俊，最温和的一任乾天君！天下无敌，专吸神仙内丹的乾天君！谁人不知，谁人不识！"
　　好话自然人人爱听，乾天君虽贵为魔界八君之首，亦不能免俗。当下笑著俯身，伸指在它下颚柔软的皮毛上挠了挠。
　　小狐狸舒服得眯起眼睛，乖乖昂首相就。
　　乾天君摸摸它毛茸茸的小脑袋，柔声道："此处不大安靖，日後出门，须得小心在意。"直起身来，也不见他如何捏诀作势，身形便已渐渐淡去。
　　小狐狸不想他即刻便走，有些失望地看著他消失不见，心中好一阵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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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说是一只小狐狸，有著一身漂亮的火红色皮毛。他可不是一般的狐狸，而是一只有著五百年修为的灵狐。
　　魔界之中，灵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桓说却是其中最特殊，也最幸运，最出名的。
　　尤其在魔界最负盛名的"魔鼎书院"之中，小狐狸桓说的大名，可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最初的原因，是当小狐狸新入学的时候，每逢课上先生点名，叫到他的名字时，他都会"噌"地跃起，用两条狐狸後退站得笔直，一本正经地纠正人家说："我叫桓说（yue），不是桓说（shuo）！那是个通假字！"每当此时，同窗们都乐不可抑。很快地，书院里所有教低年级课程的先生们，都因此记住了这个认真得可爱的学生。
　　小狐狸的同窗们，开始也都觉得他十分有趣，有时便故意叫错逗他，小狐狸每次都十分认真地纠正他们，他们便哈哈大笑，以此取乐。
　　这在小狐狸自己看来，倒也没甚麽，只是心中难免怀疑这群同窗的智商。但後来，他哥哥无意中知道了这件事，却立刻勃然大怒，冲到他班中，将那些有份取笑他的同窗挨个痛揍一遍，并在先生闻风赶来之前摞下狠话，扬长而去。自此以後，便再无人敢拿小狐狸的名字取笑了。
　　那些被揍的学生中，也有家庭显赫的，其家长见到自己儿子被揍得鼻青脸肿，心疼之下，原本很是愤愤不平，闹到院长处要求严惩凶手。最後却发现，小狐狸兄弟的父亲桓太公，竟是重离君府麾下首席大将卫矛的业师！重离君可算是魔界之中，除乾天君外，最有权势的人了。卫矛将军随他常年征战，也是军功显赫，如日中天，试问谁能得罪得起？於是那些家长们，原本高涨的气焰纷纷焉了。自己的儿子竟敢虎口拔毛，戏弄卫将军的师弟。那也怨不得被人家痛揍一顿了。於是回家之後，反倒将自己儿子数落一番，命他们日後不可招惹这等麻烦人物。
　　小狐狸桓说的知名度，也由此更上层楼。
　　此外，桓说还有一个出名的原因，即：他有一个极为出色的哥哥。
　　"魔鼎书院"的先生们都称赞说，桓楹这孩子天资聪颖，一点就通，一通就透，成魔之日指日可待！书院里没一个学生比得过他。
　　也正是因此，当据说是桓楹的弟弟，小狐狸桓说入学之时，先生们可是抱了极大希望，盼能再发现一个天才的。可惜桓说却一直表现平平，资质虽不差，但也只能算是中上，与桓楹可是差得远了。
　　後来有次桓太公路过书院，顺便进来看他兄弟二人时，许多学子都听见桓楹喊他"爹"，而小狐狸却叫他"义父"，於是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原来他二人并非亲生兄弟！
　　这话传到桓说耳中，他却一点不以为异，甚至还鄙夷地扁扁嘴："本来嘛！哥哥是人，我却是一只小狐狸。有脑子的人都猜得到，怎麽可能是亲兄弟！"弄得前来探他口风的人颇为尴尬。
　　这些都还不算。真正令小狐狸大大出名的，还是因为乾天君曾出手救过他。
　　乾天君何许人也？他可是魔界八君之首，权势无双，法力无边。那日天界大军来犯，都已攻破魔界之门，将魔族大军迫退至离火殿前，最後一道防线後了。可乾天君一现身，便即大发神威，打得天界诸将死伤无数。统军的天将，据说还是上界中甚麽"锈银公子"的，照样被他杀得大败，领著残兵落荒而逃。
　　那一仗，"魔鼎书院"之中，包括小狐狸在内的许多学子可都是亲眼见到的。战事止歇之後，有好长一段时间，整个书院之中几乎每个角落，只要有人聚集，乾天君的名号便不绝於耳。
　　桓楹因是极为优秀的学生，那日便与诸位先生一道，在别处抵抗天兵，并未随众老弱妇孺撤往离火殿前，是以不曾见乾天君"传说中的英雄之姿"。他倒是对小狐狸自那日以後，时时刻刻著了魔般，用极端仰慕的语气念叨著乾天君的行为大感不快。
　　有一次，当小狐狸地一百零一次试图向桓楹重述乾天君杀敌的威风时，桓楹终於恼了，拂袖道："你这麽喜欢他，去做他家的小狐狸去！"抬脚便走。
　　小狐狸一见不妙，立刻住了嘴，几个纵跃跑到桓楹跟前，紧紧抱著他小腿，抬起湿漉漉的双眸，可怜兮兮地望著他，叫道："哥哥，哥哥！"
　　桓楹於是心中一软，叹了口气，俯身将他抱起来。
　　小狐狸虽然已经五百岁了，但却还没有幻化人形的本事。他自己从来不急，而桓楹因为喜欢他蜷成毛茸茸的一团，乖乖地躺在自己怀中的感觉，也更加不会为此著急。
　　大战之後，魔界建筑十毁七八，甚至包括并不在战火中心的"魔鼎书院"。於是停课数日，高年级学生帮手重建书院，像小狐狸这样法力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小孩子们便被放了假。
　　建筑工地比较危险，桓楹不让小狐狸跟著他过去，小狐狸闲著无聊，便到处闲逛。这一逛，正巧来到魔界之门外。魔界之门也在大战之中毁损了个彻底，露出毫不设防的出口。八君据说在门外设了临时性的屏障，阻止外人进来。但对魔族中人却没有甚麽限制。小狐狸正巧饿了，突然强烈地想念著师兄卫矛每次去人间出任务，回来後带给他的美味沙鼠。他年纪小，又一直被义父、哥哥和师兄保护著，还不懂得避开危险，就这麽自魔界之门的缺口处溜了出去，捉沙鼠去了。
　　沙鼠没捉到，却遇到一个凶神恶煞的散仙。若非乾天君恰好路过，他这条小命可就得交待在那片沙漠之上了。
　　接下来的几天，小狐狸便一直有些兴奋过度。其实像他这样年龄的幼兽（五百岁的灵狐，大约相当於普通魔族或人类七、八岁的儿童），能够亲眼见到仰慕已久的偶像，跟偶像说上几句话，然後还幸运地被偶像亲手摸了两下脑袋，事後兴奋一点，那也无可厚非。更何况这偶像现在还迅速升级成他的救命恩人呢！於是他更是变本加厉地，逢人便说乾天君如何如何。
　　桓楹事後知道此事，惊出一身冷汗。紧紧抱著小狐狸，心中既後怕又懊悔。只恨自己学艺多年，竟连最重要的家人遇险之时，也不能在他身边保护。从此更加努力修炼，心想待他成了魔神，日後无论小狐狸遇到甚麽事，他即刻便能感应到，从此再无需担心保护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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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楹这一发奋用功，桓太公与书院的先生们固然十分欣慰，小狐狸却感到受了冷落。哥哥每日陪他玩的时间更少了，又因为那次的遇险，小狐狸被严厉地禁了足，除了去书院，便不许出自家大门一步。
　　他每日只好蹲在哥哥修炼的宸楼外，眼巴巴地等候，直到哥哥开关出来，或者义父看不下去，前去把他抱回屋。
　　这一日寒风凛冽，义父无论如何不同意他蹲在露天，小狐狸只好在自家各处大屋子里来回乱走。偶然之间，来到後堂，桓府供奉炎帝爷爷灵位的祠堂之中。
　　魔界中人信奉炎帝，每家每户都有这样一个祠堂，便如人间的大户人家，每家後进都有佛堂一样普遍。
　　他在蒲团上打滚，追著自己蓬松的尾巴转圈圈。一个人玩了一会儿便觉无聊，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钻进又长又厚，直垂到地面的布幔底下睡著了。
　　朦胧中，他似乎听到有人在说话。
　　好像是义父......还有一个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一时想不起来了......
　　突然，他听到有人提及桓楹的名字，立时清醒了一半，两只耷拉下来的耳朵竖了起来。
　　"......桓楹这孩子的确不错，聪敏好学，虚心上进，日後定然能成大器。"
　　"你做得很好。"
　　"君上，是否该让这孩子，与乾天君见个面呢？"
　　乾天君？小狐狸立刻又清醒了几分，睁开惺忪的睡眼，偷偷从布幔下的缝隙往外看。
　　啊！那个人，那个声音！居然是重离君！！
　　小狐狸半眯的双眼立刻变作桃心状。离火殿前一战，他自然也见过重离君了，心中常暗自比较，八君之中，就数乾天君和重离君最帅了！叠震君和巽风君虽也不错，气势上却输了一筹。
　　这样强的重离君，居然亲自过问哥哥的事！似乎乾天君还要亲自召见哥哥！可见哥哥的确是十分优秀，连八君之首都注意到他了！
　　想到这里，小狐狸心中升起与有荣焉的骄傲感觉，高兴得几乎想就地打个滚儿。不过，他最终还是控制住了。若让义父知道自己居然在这里偷听大人说话，那可不是玩的。
　　他高兴了这半天，中间的话便没听进去。到平静下来的时候，却听重离君道："......桓楹前世深爱乾天君，甚至为他而死......若是恢复记忆......"
　　小狐狸只觉脑中"轰"地一声，便僵住了。接下去的对话，他一句也没再听进去。
　　甚至後来，重离君离开之前，往他藏身之处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他也没注意到。
　　接著义父尴尬地笑笑，一面擦汗一面说："小孩子不懂事，君上请勿怪罪。"小狐狸也没注意到。
　　他心中翻来覆去地只有一句话："......桓楹前世深爱乾天君，甚至为他而死......"
　　祠堂很快又空了，小狐狸在厚重的布幔下面，又直挺挺地躺了半晌，方才慢慢地爬出来。他心中有些茫然，便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
　　明明、明明哥哥和乾天君，都是我打心底里仰慕的人......但是为甚麽，当知道哥哥前世深爱乾天君，并为他而死的时候，我心中却这样难受？
　　现在重离君和义父他们，应该是打算著让他二人相会罢......我，我为甚麽这麽难受？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桓楹屋外，却见屋内一片漆黑。
　　是了，哥哥此刻，只怕仍在宸楼练功罢......他要修炼成魔......修成之後，就能恢复前世记忆了......
　　小狐狸只觉得五脏六腑揪成一团，难过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哥哥是我的！他心中突然朦朦胧胧地想。他最喜欢的人只能是我，谁也不能抢走他！连乾天君也不行！
　　这个念头一出现，小狐狸便吓得一激凌。我这是怎麽了？
　　然而这麽想之後，心中的迷茫却立时减轻了不少。一刹那间，他似乎明白了自己内心，想要的到底是甚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