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尔以为路西法听了这句话会生气。谁料他却只是叹了口气,语气平淡地说道:“你睡了已经快五个小时。这五个小时里,我认识了城南的领袖安度西亚,打听出有一条密道可以从这里一直通往地下法阵区。他可以告诉咱们密道的位置,但是有一个条件,就是将几个孩子带出去,并安排好他们未来的生活。我已经答应了。不知对这个进度,您是否还满意。”
他最后这句话说得有几分嘲讽的意味,可手上却将尤利尔抱得更紧。尤利尔被他勒的有些呼吸费力,心里的滋味更是难以形容,却还是尽量平静说道:“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路西法又沉默了一阵,才低声说道:“等你恢复体力。”
这个答案本身很正常也很合理,但是此刻被路西法带着自责般的语气说出来,尤利尔便觉得有些难以言表的气闷。下意识地挣了一下。路西法也没有坚持,手一松便将他放开了。
站起身,路西法说:“我要去和安度西亚商量将人带出去的事。他们人数不少,进入那片狩猎区后目标太大,需要想些办法避开那群将人命当游戏的家伙。”说完,他拉起毯子将尤利尔裹好,转身刚想走,就被尤利尔拉住了衣角。
路西法转回身,眸色微亮,刚想出声,便听见尤利尔说道:“这里的人明显都没有什么自保的能力,但出于幻境的法则,他们真正的潜力应该不小。你大可多说服一些人跟你走。至于如何令那些能力者不能出城,我倒是有一个办法。我们可以造势说能够破解全部法阵。这个噱头,足够开一场能吸引所有能力者的赌局。虽然说弄到通行证和造势会浪费一些时间,但是如果能给鬼域赢得一些潜力巨大的支持者,还是非常值得的。”
尤利尔这段话说得不快,足够让路西法眼中的明亮逝去换上深沉。听完他的话,路西法已经又坐回了床边。握住他的手,路西法轻声说:“你说的这个办法,咱们两个势必要一人先走、另一人留下破解法阵。无疑留下的那个人会很难脱身。你接下来是不是打算告诉我,你准备留下?”
尤利尔回答道:“你之前得罪了能力者,那个耐因不好对付,如果让你去拿通行证,恐怕会节外生枝。况且,将这里的人带出去安置,可以同时赢得他们的好感,你去比较合适。至于破解法阵,更是我最擅长的领域。所以,我比你更适合留下。”看着路西法逐渐变深的眸色,尤利尔回握住他的手说:“咱们可以一起通过密道先将鬼域结界的事解决。熟悉了法阵之后,再破解一次风险必然降低不少。你应该相信我的能力。”
路西法看着尤利尔笃定的目光,片刻后微微一笑,低声说道:“我不是不相信你的能力。我只是想要让你轻松地活在我的保护之中,不需要以身涉险,让我担心。”
尤利尔闻言一愣。这一刻,路西法的目光宠溺中带着温柔,落在他的脸上,就像是一道暖阳。尤利尔突然觉得有些无法直视这样的目光,便垂眸道:“你这情话说得真是俗气。”
路西法凑过身去吻了吻他的额头,沉声说道:“亲爱的,这不是情话。”
尤利尔不置可否地一笑。
路西法再次将他拥入怀中,轻声说道:“怎么带他们出去的事,咱们再议。你刚刚喝的药有利于体力的恢复。再睡会儿吧,等你醒了,咱们先解决鬼域结界的事。”
他的这句话,就像是带着魔力,尤利尔听完后,只觉得眼皮渐渐变沉。将头抵着路西法的胸口,他低声说:“你给我喝的是什么?”
他的声音听起来绵软又缥缈,尤利尔已经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将话说出口了,还是只留存于脑海。恍惚中又过了不知多久,他听见路西法带着笑意的声音:“是方便将你卖了的魔药。”
尤利尔再醒过来的时候,依然躺在之前的小隔间里,身上也依然盖着那块气味诡异的毯子。坐起身,他只感觉到一阵神清气爽,连腰背酸痛都消失了,看来这一觉睡得很足,路西法喂给他的东西也挺有效。
路西法此刻仍然不在隔间中。尤利尔推开那道简易门,这才有空观察一下周围的环境。他现在身处的地方是一处地下洞窟,石灰质的岩壁上被水蚀出很多天然的孔洞,稍大一些的孔洞都被木板隔成了隔间,门口不甚整齐地挂着一些诸如菜干和短褂这类东西,证明里面都有人居住。
关于城南的情况,尤利尔也听酒馆里的人提到过。
由于霍普利斯存在已有数万年,出于各种原因流落至此的魔族不在少数。有些人由于找不到出去的方法,就在这里落户生根,生存繁衍。
诞生在霍普利斯的孩子,大部分都没有魔法能力,他们就成为了城市最底层的劳动者,住到了可以种植作物的城南,从事着基本的生产劳动。后来,城内的土地逐渐贫瘠,他们不得不到城外的森林和荒野去谋生。结果就沦为了能力者玩乐的猎物,人口一度急剧减少。
后来,能力者也意识到,不能将为他们创造便利生活条件的猎物们赶尽杀绝,便成立了《猎物保护法》,仅将幻境进入的那一片废墟列为狩猎区,并定时定量从城南掠一些成人放入到猎区内,供能力者取乐。在那个时代,城南就好比是能力者们放养牲畜的围栏,这里的住民毫无人权可言。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一万年前安度西亚和耐因来到霍普利斯。
由于年代久远,当时的具体情况也大多是以讹传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耐因刚到这里,便成为了最强的能力者;而毫无魔法能力的安度西亚,则发现了城中心陨石下的法阵群。
这一发现将一些在幻境和外面能力都不突出的人,从能力者中间划分了出去,形成了探险家这一势力。他们的主要想法,就是破解法阵,从幻境中出去。
后来,安度西亚用进入陨石的方法,同探险家的势力达成了协议,经过了漫长的同能力者的谈判和斗争,帮助城南的人获得了最基本的人权,那就是生存权。
在帮城南住民获得生存权的过程中,霍普利斯的全民娱乐也渐渐从猎杀平民转移到了竞技中心。
最终,安度西亚成为了城南的领袖,最初一直庇护着安度西亚的耐因则成为了能力者的老大,两人从最开始的相依为命变成了后来的针锋相对。那时,距离安度西亚来到绝望之城,已经过去了数千年。
至今,在绝望之城里最广为流传的爱情故事,依然属于耐因和安度西亚。据说耐因曾经也是形容伟岸的英俊男子,但他用青春同幻境的法则换来了安度西亚的永生,而安度西亚则用他的生命在同耐因作着对。
尤利尔对于这个故事的想法就是:幸福的夫夫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夫夫却各有各的不幸。
经过一番观察,尤利尔已经基本可以肯定,自己现在正站在一处被城南人称为“自由洞窟”、被其他人称为“奴隶地窖”的地方。
这里是城南人最主要的聚居地,因为地窖里冬暖夏凉,并且不怎么需要修缮,对于资源极大匮乏的城南人来说,是最好的容身之地。
由于身处地洞,尤利尔很难判断时间,可从周围的隔间全都光线昏暗大门紧闭的情况看,如今不是大家都出去劳作的白天,就是所有人都在睡觉的午夜。出于多少年身处险地养出的习惯,尤利尔打算先去探看一下这处洞窟的出入口。就在他举步将行的时候,一把变声期少年特有的粗哑嗓音自他身后响起:“喂,那个亲爱的!”
尤利尔听着这不伦不类的称呼,心中有些哭笑不得。不用说,出声的人便是之前路西法帮过的那个叫玛门的少年。
转过头,尤利尔看见玛门正躺在刚刚那处隔间的阴影中,身上盖着几把稻草,半睁着眼睛似乎刚被吵醒。猜到他便是这处隔间的主人,想到因为自己要害得人家主人在外面睡石头地板,尤利尔觉得很不好意思,便欠身说道:“我叫安格列。多谢你的帮忙。”
玛门半眯着他那双紫色的眼睛,打着呵欠说道:“你不用跟我客气。账我算在阿蒙头上了。”说完他站起身,拍了拍身前的稻草和屁股后面的灰,扬起下巴说道:“安格列是吧?你这种柔柔弱弱的人,在我们这里很难活下去。人活着不能总靠着别人,主要还是要靠自己,你知道吗?”
尤利尔虽然觉得他这套说教来得有些太过突然,但还是决定给那张石床面子,应了一声:“哦。”
玛门显然对尤利尔的反应很不满意,晃悠悠地走过来,带着审视的目光绕着他转了一圈,然后说道:“就算是阿蒙肯愿意养着你,我们这里也不欢迎光吃饭不干活的人。不过你这副小身板,能干得了什么啊?”
玛门这话说得直接,尤利尔听了倒没什么不快,只觉得有几分感慨。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让人当成了吃闲饭的。不过想到负责养自己的人是路西法,他心中的感觉就有些复杂。
带着这分复杂,尤利尔说道:“阿蒙人呢?”
玛门显然对他的问题很是敏感:“干嘛呀干嘛呀!不就说了你两句。你这就想着去告状了?”
尤利尔觉得玛门的脑回路是无法正常跟自己沟通了,只能顺着玛门的脑回路说道:“你说的话都很有道理。我听了很受启发。但是我现在找他有事,所以想知道他在哪里。”
由于安格列的音色温软,缓缓说话时,听起来真是诚恳又温柔。
玛门听完“啧”了一声,说道:“你这种软趴趴的样子,真是让人看着心烦。”说完他背过身去,朝着地洞的某个方向一指:“他应该是到竞技中心申请通行证去了。你朝那边走就能看见出口。不过你这样的人不适合霍普利斯的夜晚。我劝你还是……”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尤利尔打断:“我没打算去找他。”
玛门听了眨了眨眼睛,心想,这怎么跟想象中的不一样。听了他的讽刺挖苦,这个安格烈不应该开启“先是生气,然后愤然出走,最后被人盯上图谋不轨,谁料自己适时出现,救他于水火,于是刷爆阿蒙的好感度,进而增进感情,最后踢开这个没用的人,换自己上位”的作死模式吗?
此刻玛门脸上的表情可谓是变幻莫测。尤利尔虽然没法猜到他在想什么,不过看他一脸期待自己往出跑的样子,也知道他没想什么好事。即便如此,对于这个少年,尤利尔依旧无法生出恶感。走到隔间前,尤利尔靠着木板往地上一坐,说道:“床还你。我在这等他。”
玛门听了连忙说:“那怎么行。他让我照顾你,结果我把你照顾到这儿来,自己睡床,阿蒙回来会生我气的!”
尤利尔说道:“这是你的地方,他有什么生气的立场?”
玛门说:“话是这么个道理。可我都答应他了,说话当然就要算数。所以你也别废话,快起来!”说完伸手过去就要拉尤利尔。
尤利尔稍侧了下身,躲过了玛门的手。玛门一下没抓到人,便将手一捞再次抓向尤利尔的肩膀,谁料眼前这人就跟水底下的泥鳅鱼一样滑不留手。抓了几次抓不到,玛门便来了脾气,撸起袖子双手齐下朝尤利尔扑了过来。
尤利尔看着玛门一脸不服的样子,突然想起萨麦尔小时候跟自己玩捉迷藏时的情景。那时,还没有脱了婴儿肥的那个小团子也是怎么抓他都抓不到,最后只能耍赖往地中间一坐,然后趁着自己去抱他的时候往自己怀里一钻,大喊一声:“阿父,我抓到你了!”
尤利尔突然发现,自己有些想儿子了。不过这没影响他闪过玛门的直扑。听到少年的脑门“哐”地一声撞在了木板上,尤利尔心想,幸亏这儿的木板不硬。可随着玛门的这一撞,那本来用干草和泥浆塞满的木板和岩壁间的连接处突然裂开了一条大缝,紧接着只听一通噼里啪啦的响声,数不清的硬币自那道裂缝掉了出来滚落一地。
玛门甚至顾不上脑门疼,一阵肉疼地低吼道:“我的钱!”话音未落便扑向了散落在地面的硬币。
尤利尔看着那滚满一地的发行地和发行时间都十分多变的金属硬币,心想,这哪是钱啊,简直是一张四维的三界史图,几乎涵盖了三界所有的年代和地区,真是十分有收藏价值。
此时玛门已经脱掉了自己的短衫,拼命从地上往短衫里捞钱。看见尤利尔一动不动在那发呆,他咬牙切齿地说道:“喂,这都是你害的!还不帮我捡!”
尤利尔闻言十分配合地也帮他捡起钱来。
玛门在那一边捡,还一边数着数。他数这些硬币的样子,就跟数自己的孩子一样,目光虔诚又温柔,最难得的是,他似乎对自己的硬币每一枚长的样子都记得很牢。所以,捡到最后,他发现硬币少了一枚的时候,便仿佛陷入了寻常人家丢孩子的情绪中,一脸焦急又茫然,嘴里喃喃着:“我的小花花,你在哪里,不要跟papa开玩笑,你快出来。”
这一幕看在尤利尔眼里,又有些哭笑不得,伸手指了指他的脚。
玛门此刻心情十分烦躁,特别不想搭理害他的“小花花”失踪的尤利尔,见状十分不耐烦地一巴掌推了过来。尤利尔稍一侧身便躲过了他的手,同时用脚勾了一下玛门的脚踝。玛门本来就倾斜的重心彻底失重,直愣愣地朝着地上就倒了下去。就在他以为自己马上要亲吻地面的瞬间,突然感觉到脚被人拉了一把,接着便找回了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