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西斐尔当时一阵唏嘘,感慨这世上折磨人的方法真是花样繁多。
这件事情似乎就这样过去了,直到路西斐尔第一次看见尤利尔。
路西斐尔第一次看见尤利尔,是在他二十岁生日那天。那日也是丰收祭典,又恰逢第十个千年之祭。为了庆祝天门开启整万年,主神要求所有炽天使出席神殿的法则之力献祭仪式,用以加固天国结界。
那一日,神塔的彩色水晶天顶被打开,漫天星光取代了刺目的圣光,唱诗天使们成排坐在神殿纵横的高梁上,咏赞着神圣的法则之力。他们的歌声仿佛有实体般回响在大结界上,细碎的光点便从大结界掉落,缓缓落满神殿的每一个角落,盘旋在天使们的衣襟上、流转于婉转的圣歌声中。
尤利尔就是在这漫天灵动的光影中出现在了神殿门口。他穿着简单而洁白的祷袍,银色的长发披在身后,随着走动,发丝与那些银色的光点飘在一处,说不出地引人注目。
由于尤利尔周围的光点过于密集,路西斐尔没有立刻看清他的相貌,但却在一瞬间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那就是面前这名天使,他有着无以伦比的美丽。
可随着尤利尔的走近,路西斐尔看见的,便只有他眼部丛生的光之荆棘。
没有人告诉他,那便是光之荆棘。
可他就是知道。
路西斐尔那时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尤利尔的事如此在意,可他确实从那一刻开始,便有意无意地收集起关于尤利尔的消息,也刻意地制造着和尤利尔接触的机会,不过前者容易,后者却没什么戏。
根据《天界史》上的记录,尤利尔是天国的第一任大天使长。是他带领着创0世之初的天使们在主神沉睡的逆境下,将魔王撒旦赶到了地狱,可却在最终一战时,贪生怕死,用数千万天使的无辜性命换来了自己的苟活。
主神震怒,免去了他大天使长的职务,却念他往日功绩没有更加为难他。
可他却拒绝了至高天的一切任命,除了主神诏令一概不理,我行我素,待人接物仅凭心情。渐渐地,新生的天使们不再记得他的功绩,只熟识了他的离群索居和阴沉无礼。
无论周围的神圣阶级如何非议,路西斐尔却无法对尤利尔心生敌意。
他开始更认真地学习古精灵语,然后去翻阅禁0书区的典籍。在禁0书区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让他翻到了一本《荒芜之地的往事》。那本书作者不明,记录的不是严肃的历史,而是一些随笔,却在字里行间都在讲述,尤利尔,他曾如何为了保护天族浴血奋战,如何为了给他们开辟一片可以生存的土地呕心沥血。在漫长得残酷的岁月里,他如何欢笑、如何痛苦、如何挣扎、如何拼搏、如何辛苦支撑。
路西斐尔一直觉得,在时间面前,任何东西都是单薄的。权力、爱情、财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永恒。但是责任呢?
尤利尔兢兢业业背了数万年的责任,却是以那般不堪的方式卸下。整个神圣阶级都在说他贪生怕死、说他寡廉鲜耻。可这些,都在路西斐尔看见他脸上的光之荆棘时,变成了疑问。
此刻,感受着光之荆棘那刺入骨髓般的寒意,路西斐尔终于忍不住,问出了一直以来百思不得其解,却也无处询问的问题。
“尤利尔,你到底为什么会被种下光之荆棘?”
☆、阴蛇
5.阴蛇
路西斐尔问出那个问题后,很久也没有得到答案。
这本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甚至连失望的感觉都没有,却产生了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失落。
耳边潺潺的水声、皮筏艇顺流而下的声音、远处魔怪的嘶吼声,这些声音叠加在一起,反而给人一种死寂的错觉。
就在路西斐尔已经确定尤利尔并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尤利尔的声音却响在他的耳边:“因为我辜负了我的人民,让他们承受了苦难。”
尤利尔的声音依然清冷,他的回答从某种程度印证了《天界史》上的讲述。可路西斐尔只觉得有一种浓重的悲凉瞬间漫上心头。
像是感觉到了他的情绪,尤利尔用平静得近似永恒的声音接着说道:“这世上,大多数人认定的东西就是真相。人心会变,真相也会变,没什么值得在意的。”
路西斐尔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却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将脸紧紧地埋在尤利尔胸前。
尤利尔拍了拍路西斐尔的后背,心想,自己真是装得一手好逼。
还有就是,哄孩子是项技术活,哄聪明又敏锐的孩子尤其如此。
第五狱地下水道中的生态系统特别简单,除了浮游生物就是吃浮游生物的袖珍魔怪,袖珍魔怪的排泄物又滋养了浮游生物,大家特别能量守恒地相依为命。这就使得这一路走得特别安全,安全得甚至有些无趣。
路西斐尔一直在脑补尤利尔忍辱负重的往事,因此精神兴奋性很高。尤利尔则趁机睡了一觉,直到皮筏触到什么东西停下来,才清醒了过来。
原来是裂缝中的水道已至尽头,流水纷纷涌进地下的孔道,继续前行。
接下来的路程基本都要靠潜水了。尤利尔放弃了皮筏,拉着路西斐尔跳下水。
由于火山的活动,这里的水并不冰冷,路西斐尔却仍能感受到一丝诡异的阴寒之气。他下意识地拉紧尤利尔的手。
感觉到路西斐尔的不安,尤利尔停住脚步,科普说:“在此处地下河道唯一存在的魔物叫阴蛇,靠吸食其他生物的情感而生。阴蛇的女王名为利维坦,它拥有七颗头颅,可以将人的七情完全吸净,使人变成只会吞噬血肉的尸鬼。所幸,利维坦早已成为高等魔族离开了栖息地,仍困于此地的阴蛇多还幼小,不足为虑。只要你心态保持平静,便不会引起这些阴蛇的注意。”说完,尤利尔掏出一根长绳,两端分别系在两人的手腕上:“水中单手不易活动,有事你就拉绳示警。”
路西斐尔“嗯”了一声表示听见,有些不舍地放开了尤利尔的手,然后怀着悲壮的心情,捧起了那只充满了气的巨戟兽胃囊。
胃囊“清新”的味道,真是令人精神都不免为之一振。
路西斐尔浑身“清新”地打了个寒战,尤利尔却已经潜入水中数米,手腕上的绳子逐渐绷直,路西斐尔深吸了口气,也一头扎进水中。
由于水中能量的感应比空气中还是略有不同,路西斐尔刚下水的时候游得就有几分吃力,尤其是腰上还系着一只浮力巨大的气囊。好在尤利尔时不时通过绳子拉他一把,在一片漆黑中,这是路西斐尔能感觉到的唯一慰藉。
地下水道的情形十分复杂,充满了各种水流冲刷出来的孔道和盲端。尤利尔毫无迟疑地在堪比迷宫的孔洞间穿梭着。路西斐尔凭借着优异的空间感发现他们一直在沿着水流方向移动,从没有走过回头路,也没有遇见过死胡同。对此,路西斐尔表示,如果不是知道尤利尔没来过地狱,他简直要怀疑这里是尤利尔的老家了。
在水下,时间的流逝感仿佛变得更加悠长。路西斐尔发现,之前感觉到的阴寒并没有随着身体的运动而消失,反而愈加沉重,就好像套住了手脚的枷锁。渐渐地,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倦,仿佛四肢都不再属于自己。可他不想成为尤利尔的负担,更不想被尤利尔看轻,便咬紧牙关,默默地坚持着,心想着再坚持一下,就一下,可能马上就能浮上水面了。
可他越这样想,四肢就越不听使唤,渐渐地,他觉得头脑似乎都不再受到自己的控制,只想沉沉睡去……
不对!路西斐尔瞬间惊觉,这样的情况太异常了。下意识地,他便去拉手腕上的绳子,一拉之下,不免大惊神色:他的手腕上,空空如也。那根系在他和尤利尔之间的绳子,不知何时,居然消失不见了。
路西斐尔认真感受了一下四周,感觉到的,只有一片浓稠的黑暗,和仿佛宇宙诞生前的空寂。哪里还有尤利尔的身影?而周围的世界,空阔得,也仿佛是诞生前的宇宙,感觉不到水流,感觉不到四周的孔洞,自己,就像是悬浮在真空中,不知身在何处。
一股贯穿脊髓的凉意,蔓延入路西斐尔的心中。
路西斐尔命令自己必须镇定,尤利尔他会发现自己的异状、他会来找自己的。
他会吗?
他凭什么要来找你?
对于尤利尔来说,路西斐尔是什么呢?
路西斐尔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片光亮。在光亮的中心,有一扇洁白的大门,大的门扉很高,直达云端,其上笼罩着层层白色的云幕。两侧耸立的门柱上,雕刻着美丽的天使,他们拥有最洁白的羽翼和最甜美的笑容,手握着橄榄枝,周身被鲜花环绕。
尤利尔此刻就站在门的中央,身上穿着一件洁白的祷袍,银色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发间点缀着点点星光。他微微地笑着,柔声对他说:“路西斐尔,你看,天门到了。”
尤利尔的笑容很温暖,眼睛微微眯起,冰蓝色的眸子隐在长睫投下的阴影中,却仿佛凝聚了漫天的星光。
路西斐尔忍不住伸出手,抚上尤利尔的眼睛。
这就是尤利尔的眼睛吗?
尤利尔的眼睛,真美啊。
尤利尔缓缓抬起头,双目半瞌,就像是某种充满了蛊惑的邀约。
路西斐尔禁不住凑过身去,想要去亲吻那双眼睛。
突然间,一声劈开了层云的响雷在路西斐尔耳边炸开,尤利尔身后的大门突然被黑色的阴云覆盖,密集的雨线割裂了天空,落在身上粒粒成冰。尤利尔仍一脸温柔地笑着,双眼的位置却爬满了狰狞的光之荆棘,他严厉又冰冷地对路西斐尔说道:“路西斐尔,你龌龊的心思就是在渎神!你知罪吗!”
“尤利尔……”
路西斐尔忍不住张开口,可话没有说出来,便觉得一阵尖锐的疼痛贯穿了自己的呼吸。他从没有溺过水,并不知道,那只不过是水通过气管,涌入肺里的感觉。
路西斐尔下意识地挣扎,却发现越挣扎便越是疼痛,越挣扎,意识便越是模糊。他伸出手,无意识地抓着,期待能抓到什么东西,哪怕是一个魔怪,也好过这世上只有他一人的感觉。
然后,真就让他抓到了,一根冰冷的、冷得仿佛可以冻结灵魂的,东西。
路西斐尔尽管在上一刻还觉得无论是什么,只要能抓到就好,可这一刻,却仿佛被烫伤般迅速松开手。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有什么人握住了他的手,下一秒,一个温软的东西凑过来,堵上了他的口鼻。新鲜的空气,几乎瞬间带给他一阵清明。
尽管知道什么都看不见,路西斐尔仍然忍不住睁大双眼。
四周的世界,奇迹般地逐渐显现在他眼前。他现在,正处于一个斜行向上的孔道中,无数半透明的触手自孔道壁的细孔里伸出、摇曳在他的周围,有些,居然附着在他的手脚上。而他的手腕上,除了那些触手,还握着一双指节修长的手。那双手,以及那双手的主人周围,散发着淡淡的微光。
温软的触觉自路西斐尔唇上移开,随之,路西斐尔看见了尤利尔的脸。
尤利尔的脸,仍是那张被光之荆棘盘踞的脸。然而此刻,那些本来安静贴服在皮肤上的瘢痕般的植物,却纷纷伸展开来,舞动在水中。原本是白色的荆枝,此刻如血般鲜红,发出晨曦色的微光,笼罩在尤利尔周身。
此刻的尤利尔,不得不说,看起来十分惊悚。
附着在路西斐尔四肢上的半透明的触手们显然也感觉到了威胁,纷纷脱落,奔逃而去,转眼间便消失不见。
路西斐尔发现,那一直以来如影随形的阴冷感,也随之消失了。
尤利尔紧拉着路西斐尔的手,拿脚用力蹬在孔壁上。两人在水中迅速上浮,一阵风拂过脸颊的清凉之后,路西斐尔发现,他们已经到了水面之上。
新鲜的空气灌入气道,路西斐尔用力地呛咳起来,咳出了好几口水才觉得好些。尤利尔一言不发地拉着路西斐尔继续游动,片刻之后,路西斐尔便感觉到脚触到了地面。再跟着尤利尔蹒跚前行了几步,便彻底攀上了岸。借着尤利尔周身尚未暗去的微光,路西斐尔看见,这是一块凸起于水道中的页岩。他们现在所处的空间不小,头上起码是几十米高的穹顶,依稀可见密布的钟乳石倒悬其上。再看页岩周围,分布着大小不等的石笋森林。
尤利尔脸上游弋出来的荆枝已经再次没入肌肤,可颜色依然是一片鲜红。
登上页岩后,尤利尔便放开了路西斐尔,扯下手腕上的绳索,迅速走出去十几步,然后手撑着额头跪倒在岩石上。
一阵微弱的“滴答”声响起,路西斐尔惊觉有血自尤利尔的指间淌了出来,沿着指缝滴落在光滑的岩面上。
路西斐尔下意识地向尤利尔迈步走去,尤利尔却伸出撑地的手,决然地阻止了他的靠近。
“是我的错,没料到那些阴蛇会缠上你。”尤利尔的声音让人感觉不到任何痛楚,可他指间的血却一刻不停地滴落:“我用了光之荆棘来威慑阴蛇,只是受些反噬,不妨事。光之荆棘太兴奋时会分不清宿主。你别靠近我,等它平静下来。”
路西斐尔怔了怔:那些半透明的触手,原来就是阴蛇。
阴蛇会吸食生者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