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上一次见到冥王,已经过去四千多年了。
是在犼死后,陆压费尽气力,将离火从自己体内分离出来,又与后卿那得来的三分之一神魂进行融合,勉强拼凑出一个看似完整的魂魄,然后亲自来到冥界,向冥王提了数万年来第一个请求,求冥王将这副神魂送入轮回。
“古神与普通妖类、人类不同,他们的死生冥府说了不算,是大道走到了一个尽头,天地自然要他们消亡,你也曾送走过鸿钧、盘古,这些道理你该明白的,陆压。”
相较于那些生生世世轮回的魂魄,古神的神魂是由三界天地诞下的,所以他们生而强大,也拥有普通生命无法比拟的寿命,这种厚爱却不可能是无缘无故,因此他们的命运中都必然带着自己的使命,当属于他自己的使命完成,自然就到了他们的生命尽头。因此古神的寿命不尽相同,有如鸿钧这样,几乎堪得上三界第一人了,却早已逝去数万年,肉身消散,回归天道,似乎他的死亡,都是为了对三界的发展进行更多补充和支撑;还有如陆压这样的,毫无作为,混吃等死却老也不死的怪胎。可见天道是无法揣测,也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失去了离火的陆压前所未有的虚弱,他没有走上冥王殿那九十九级台阶,到冥王面前像小时候一样撒娇耍赖,而是站在阶前,仰着白惨惨的脸望着殿上那个罩在黑袍下的高大身影。
“鸿钧消逝,是三界稳定需要他,大道要他死吗?大道是要他以另一种形式活着。盘古寿尽,他死了吗?他若真的死了……倒好了。可现在是天地要犼死吗?他死得其所吗?冥王,你倒是说说看呀,犼,他该死吗?”
“你又怎知,这不是天道的另一层意思呢。”冥王的声音雌雄难辨,永远冷漠而无波,即使是问句,也没有什么声调上的起伏。
“呵,天道?”陆压似乎难以压制情绪,这一声反问中流露出一丝讥讽,冥王马上喝止了他:“陆压,不可妄议。”
陆压深吸一口气:“若真是天道的意思,我相信犼早就该魂飞魄散,不可能还有丝毫生机。可现在呢?他的神魂一分为三,我手中就有其中之一,冥王,你又怎知,这不会才是天道真正的意思呢?!”
陆压的反问令冥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陆压以为冥王是在犹豫,他知道自己在为难冥王,古神魂不入轮回,冥王若强行施为,就是在违逆大道,即便强大如冥王,也不可能一点影响都不受的。他也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分离离火的后遗症还在他的神魂深处不间断翻滚,比肉体上的撕扯更千百倍地折磨人,愧疚着,痛苦着,也仍直直地站着,倔强地凝望着冥王。
“陆压,你这是不讲道理。”
“你许久没见我了,大概不知道,我已比小时候讲道理很多。我就是太讲道理,不然就该杀了伏羲,让万万生灵一齐给他陪葬。”他停顿了片刻,微微喘着气,将喉头的腥甜默默咽下:“冥王,讲道理太累。”
他现在不想讲了,也实在没力气再讲。
“你们师兄弟三人,你实在是与鸿钧、盘古太不相同。”
过往许多回忆突然涌现,两位师兄都还在的时候,陆压的性格还要闹腾很多,便是把天捅塌了一个角,也自恃有师兄跟在后头巴巴地给补上。后来两人相继寿尽,即使盘古化为了昊天、伏羲、女娲、犼四人,但感觉已大不同于从前,陆压反而成了长辈。也就是从那以后,陆压渐渐不爱出鱼鲮岛了,在三界中的存在感更是越发微弱,直到一头莽兽打起架来忘乎所以,破了北海禁制,一头扎进鱼鲮岛的中央,把他让蛮蛮精心培养的扶桑树给撞断了半边树冠……
陆压的嘴角突然冰雪消融,展露出一点暖融融的弧度:“是呀,我与他们不同。因为他们是不能动情的圣人,他们的心中不能只装一个人,得把天下苍生全装进去,人一旦有了小我,便总不可避免偏颇。可是我办不到,我不配当他们的师弟,但是我不后悔。”
不知是冥王殿太大,他们之间距离太远,还是他的身体过于疲惫,陆压觉得迎面而来微冷的空气中,似乎夹着一声不真切的轻叹。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冥王突然从王座上站起身,拖着他厚重的袍子,一级一级台阶向下,直到自己的面前。
冥王身形非常高大,又浑身笼罩在黑袍下,看起来就想一座移动的小山。
“山不来就我,只好我来就山了。”
阴影的靠近更衬出陆压的面色雪白。
“你不肯上来见我,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什么?”陆压不解地楞了一瞬,继而明白过来:“不,犼出事与你无关,我明白的,这事我没有怪你。”
冥王点点头:“在上面看不真切。你现在应当好好静养。”
冥王指的自然是陆压强取离火的事,陆压苍白一笑。
冥王见他似乎并没有明白,或者说,没有一个明确的回应,陆压是不肯让步分毫的,只得道:“犼的神魂不全,即使有离火护送也没有那么容易,我保证不了他到底何时会归来,而且就算他顺利转世,托生成人,抑或妖,甚至一头没有灵智的普通野兽,都是有可能的,他也不可能再记得你。这些,你都想好了。”
陆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中那颗石头落了地,只要冥王答应了,他便会尽全力去做到。
“那是自然。”
这些早在他来之前,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陆压从体内逼出一团透明的火种,交给冥王,在那团离火的中心沉睡着犼的三分之一神魂。做完这一切,似乎最后一丝力气也从身体里流失掉了,陆压一瞬间觉得自己甚至连站立都难以维持。
“……”
“陆压。”
冥王突然叫住了走到殿门的人。
“你与鸿钧他们不同,不必为此愧疚,也许你正是活成了他们所期望的模样。”
陆压与鸿钧、盘古,归根溯源,并没有什么不同,性格上却天差地别,旁人提起这位古神中的老幺,多半要摇摇头,叹他不及师兄们有担当,有作为,时常胡闹,可若是没有人刻意引导,陆压又为何偏偏会成为那个古神中的异类呢?
陆压的性格,从不会困扰于别人的看法。他由鸿钧一手带大,觉得万事都是理所当然,连鸿钧那样强大的人都终究有身死道消的一日,这世间还有什么事是没有道理的。所以他也从未思考过,自己与师兄们的差别究竟源自于何。
数千年后,重新踏上冥界的焦土,舒镜脑海中不由回放起上一次的记忆。
天望发现身边人的脚步缓了一刻,回头询问地看向他。
舒镜看着这人因为收复三分之二神魂,已经完全成熟的脸,觉得心窝热热的,却不只是因为面前这个人。
“我一直觉得,自己真的是很幸运,以前,是因为有师兄,后来又遇见了你。我现在还是这么觉得,但是又不只是这样。”
他庆幸于自己所得到的,后来才发现,他获得的,远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多。
天望自然是没明白,但他听懂了想听的部分。
“哎呀,都老夫老夫了,干嘛突然表白,还怪不好意思的。好啦好啦,我也爱你呀。”
“……”
舒镜无语地向前走去。
他居然妄图在这头缺乏感性神经的野兽这找到共鸣。
天望追上一秒冷漠脸的人,又像块年糕一样黏糊糊地巴在他背上:“等等我呀。”
“你现在已经不适合装幼犬卖萌了你懂吗?恢复了记忆还装没有,耍了我那么久的帐我还没跟你算呢。”
“我也是没有办法呀,谁能想到你居然是喜欢小奶狗路线的,现在社会环境这么复杂,竞争这么激烈,我只是投其所好啊。”
“滚远一点,你那也能叫小奶狗吗?!”
天望嘿嘿坏笑:“床下小奶狗,床上大狼狗,你不是就喜欢这样的吗?”
“我不是,我没有。”舒镜否定三连:“你这个奶里有毒,咱们现在就去见冥王,让你重新投胎,下辈子谁爱养谁养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贴得跟一个人似的,穿过冥界举目苍凉的黑土、焦木与枯烟。他们的前路枯立着高耸入云的黑色巨城,和周边景色浑然一体远方地平线晕染着绯红色云霭,像在对这冥城施下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