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里的菜已换着花样尽数点过一遍,现在每个伙计都认识他们。
“日头毒,后厨有新做的冰酪,先给您上三份?”
徐冉吃着清凉解暑甜丝丝的冰品,心情大好。
“先生叫你去干嘛?催你报名吗,可我们还差一个人啊……诶呀顾二你到底吃不吃,不吃给我!”
顾二端碗躲她:“你懂什么,就是要来回搅动,淋在上面的蜂蜜才好拌均匀。”
程千仞:“不是报名的事,徐先生叫我最近不要上课了。没说什么时候让我回去。”
他想起先生说的话。
“你心思不在算经,从前在幼弟,眼下在剑法,强求不来。”
“但不管你以后做什么,我教过的东西不能丢,若是学了剑,便忘了怎么打算盘,就别说你做过我的学生。”
“大道三千,没有哪种学习是无用的。只要学了,都不是白学。”
顾二:“既然如此,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天天练剑。家里不行,周围都是普通人,剑气容易扰民,骑射场人又太多,想在学院里找个清静地方。”
清静地方,徐冉第一反应是太液池白鹭洲。湖上再多船舫来往,都会远远避开湖心小洲,遥望那边水草风茂,烟波浩渺,时有白鹭点水飞出。
顾二:“你知不知道谁住在那儿?”
徐冉:“有人住?”
“院判大人。”
“……当我没说。”
顾雪绛转向程千仞:“我倒是知道个地方,恰好明天休沐日,我带你去。”
第36章 关鹿什么事
“这不是学院医馆吗?”徐冉问道。
顾二:“多点耐心, 我们还没到。”
眼下是休沐日清晨, 天光微亮,人声寥落。
南渊如一座城中城, 有主干大道, 也有小径回廊。建安楼临近大道, 可登高远眺演武场,平日往来络绎不绝。医馆则坐落在建安楼后, 一座三层木楼, 专做看诊之用。
顾雪绛在前引路,穿花拂柳, 绕过医馆楼, 偌大一片青青药田便展现在三人眼前。
七八座白墙灰瓦的简朴院落点缀其间, 作为医师们的日常起居处,有鹅卵石小路相连,将碧绿药田划割为不规则的数块。晨雾清风中,田园野趣盎然。
几位女医师在药田间忙碌, 竟都认得徐冉, 远远同她招呼。
“这么早, 来开药吗?”
“莫不是受伤了?”
徐冉快步迎上前,先叫几声好姐姐,又不知说了什么,把姑娘们逗得咯咯直笑。
顾二第一次见这阵仗,惊叹道:“平时看不出啊。”
程千仞心想,天生的技能, 没办法,你羡慕不来。
待两人走出老远,徐冉才从她的‘好姐姐们’那里脱身:“等等我。”
鹅卵石小路已尽,药田渐荒,没有院落遮蔽,僻静的梧桐林映入眼帘。
仲夏时节,林木最为繁茂,墨绿老树又生鲜嫩新芽,交织成一片深深浅浅的碧色。三人走在雾气未散的林间,满目苍翠,也不知随风浮游的是晨雾还是碧色了。
此处人迹罕至,落叶残积,土地松软。四下里只有蝉声,徐冉拍拍顾二,想开口说话,声音都不由轻下来:“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你和钟十六约战之后,我在医馆咳得厉害,被人叫去二楼开药方,望见窗外一片绿色。想来该是荒林。”
徐冉:“挺好,程三以后有地方呆了……”
正说着,程千仞忽然放轻脚步,回身给了他们一个嘘声的手势。
如今三人中数他最五感敏锐,徐冉顾二默契地静下来,悄悄随他走。
隐约望见林木深处有一人影,身姿挺拔,侧颜冷淡,正捧卷而阅。
程千仞忽觉这一幕似曾相识。还未等他想起,只听顾二扬声招呼:“林鹿!”
那人闻声转头,神色有些惊慌。
熹微的晨曦光彩穿叶而过,落在他身上。
照亮一双剔透明眸。
程千仞恍然,林渡之!
对方匆匆看他们一眼,然后转头跑了。
……跑了?
顾雪绛追上前两步,深林无处可觅,只得怔然立在原地:“他跑什么?”
程千仞有点惊讶。花间公子从前如何他不知道,现在的顾二确实性情懒怠,除了对姑娘和画像的客人多几分耐心,其余一概懒得交际应酬。何况以顾二良好的家教与修养,怎么也做不出高声招呼陌生人,吓跑别人的事。
所以是认错了人了?
听见程千仞的问题,顾雪绛反驳道:“分明就是林鹿。认错?难道你认得他?”
“他曾在藏书楼上,让一本《理数初探》予我,借书登记的落款是林渡之。”程千仞又重复一遍,像在自我肯定:“他是林渡之。”
顾二:“那天在医馆二楼,他开了一副戒烟的方子给我,亲口说他叫林鹿。”
徐冉一头雾水,听见南山榜首的名字才激动起来,来回指着两人:“你说他是林渡之,你说他是林鹿,他到底是谁?程三你居然认识林渡之?原来顾二戒烟的药方是他开的,看来没什么用嘛……”说到最后先绕晕自己:“不对啊,你们说的完全是两个人吧,南山林渡之,医师林鹿,长得很像而已。”
程千仞和顾雪绛都表示不可能。
“奇了。”徐冉精神头上来,侃侃而谈,“如果真有‘人如其名’,说他叫林鹿我比较相信,我小时候随我爹秋猎,一路马蹄如雷,烟尘漫天,小鹿受惊都是他那个眼神,你们觉不觉得,咱仨刚才悄悄靠近他,吓跑他,就像在捕捉一只鹿哈哈哈哈哈。”
这笑话太冷了,程千仞根本笑不出来:“我在藏书楼遇见他时,他仪态沉静,态度冷淡,一点都不像……鹿。”什么乱七八糟的,关鹿什么事。
顾二居然跟着徐冉开脑洞:“那当然,鹿要在林子里才像鹿。”
程千仞:“……”神经病啊!!!
***
时间回到春天。
顾雪绛坐在医馆外间咳嗽,一边摸烟枪点火。尽管程千仞去看徐冉前,嘱咐他少抽点。
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完成一场战斗的全神计算,到底是太勉强了。除了烟草,没什么能让他感觉好受些。
烟气缭绕,不时有医师或伤员从面前路过,忽有人折回来,定定看着他。
顾雪绛抬头。来者身穿学院服,风姿清朗,眼神透澈,即使目光冒昧失礼,也让人生不出恶感。
“你看什么?我长得好看吗?”
对方不理他言辞轻薄,直径问道:“这方子谁给你开的?”
他在抽烟,对方却问药方,换了别人,听不懂这话。
顾雪绛重新打量眼前人:“方子怎么了?有问题?”
“我第一次见到将草药配制成烟丝,且不损药性的,这固然是个好办法,可以随时取用,即刻止痛,但百忧解容易成瘾,饮鸩止渴,不治根本……开药方的人可能想害你。”他越说越生气:“如此行医有辱医德,你告诉我,是哪个医师开的,我带你去找他理论!”
顾雪绛觉得这人耿直到古怪,不由笑起来:“这方子是我自己开的。”
对方沉默半晌,问他:“很疼吗?”
顾雪绛认真道:“很疼。”
“你随我来。”
这一天是南渊学院的某个春日,即使有徐冉与钟十六战斗在前,看完热闹的人群已渐渐散去,它依然寻常至极,显得这一场相遇也是寻常。
顾雪绛随那人上楼,楼梯陡峭而古旧,踩上去吱呀作响。他却无端有些惶惑,似乎在冥冥之中,感知到命运微不可查的转机。
对方引他进门,阳面有窗,光线顿时明亮起来。靠墙置着药柜,桌上一边是药秤、药舀、药杵等等,一边是书本笔墨,中间放号脉枕和白绢布,皆摆放整齐,纤尘不染,看布置是间独立诊室。
“请坐。”
顾雪绛依言坐下,对方又敲了敲桌子,他神色困惑。
对方无奈道:“手腕,号脉。”
“哦。”
顾雪绛不喜被人把持脉门,通晓医理之后,便自诊自医。然而对方眉眼沉静,搭在他脉搏上的手指修长白皙,一看就是翻书抓药的手,即使注入真元在他体内游走,也未让他感到不适。
窗外视野开阔,远望一片朦朦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