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你就跟着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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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千仞一夜之间高升了。从外府升到内府。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擦头发的手艺特别好。
或许正赶上贵人出浴,夜里听风抱月,闲来无事,就想找个擦头的。
擦头就擦头吧,反正首辅大人是个特别好的人。丝毫没有架子。
他随身侍候从未感到压力。煮的茶难喝也没事,首辅耐心又温和,手把手教他。
珍馐美食变着花样吃。生活只有一点不顺,程千仞一边磨墨,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这两日身体抱恙?”
“劳尊者垂问,没有大碍,睡梦不安而已。”
首辅思索片刻:“内府护院阵法夜间开启。你没有修为,会被威压惊扰。从外间搬进来吧,与我同睡。我可以为你抵挡化解。”
程千仞稍有迟疑:“会不会打扰……”
首辅打断他:“你晚上睡不好,白天怎么做事?”
当天夜里程千仞明白为什么了,这张床很大,七八人并躺不成问题。只睡他们俩,一人占一边,互不妨碍,打滚跳舞都绰绰有余。
不仅如此,被褥极度舒适,躺下就像是陷在轻软温暖的云朵里。一夜好梦。
第二日清晨,程千仞自觉服侍对方更衣束发。
似乎是因为一起睡过一晚,那人说话更加随意:“以后别叫尊者了,你是我近侍,称呼上需与别人不同。”
睡觉也不摘面具的首辅大人双臂张开,程千仞便俯身为他系腰带:“那该如何……”
“允许你叫我主人,或者悄悄叫我名字,朝歌阙。”
程千仞:“……”
总觉得‘主人’哪里怪怪的。错觉吧。
如此过去一月,程千仞为对方磨墨润笔,念书添茶,随侍左右。后来朝歌阙说,府上账册没有人清算,令他坐在一旁算账。从此他们白日里共用一张桌案,互相递笔磨墨。同进同出,同桌吃饭,不分你我。程千仞在朝辞宫俨然半个主子。
只有入夜之后,他需服侍主人沐浴更衣,擦干头发,再同榻而眠。
半年后,程千仞被惯得愈发懒怠。以朝歌阙的修为,不用掐诀,大多琐事心念一动便可完成,却愿意为他亲力亲为。晚上两人一起泡温泉,互相帮忙擦头发。
“后山的桃花开了,我们去酿酒吧。”
程千仞打算盘的手一顿,心中意动,却被职业责任感束缚:“不然明日再去,我这一本还没有算完。”
朝歌阙对他的工作提出异议:“我现在忽然觉得,你算账无甚用处。”
“算账是为了心中有数,账本一目了然,你就知道该如何打理。钱生钱,利滚利……” 程千仞侃侃而谈,大讲理财之道:“这样你才能有花不完的钱。”
朝歌阙安静听着,末了说道:“可是,我们的钱本来就花不完啊。”
程千仞仔细一想,靠,居然真是这样。
除非明天大陆沉没,他们朝辞宫没有破产可能。
从此他账本也不算了,安心吃吃喝喝。
春去秋来,账房先生程千仞,彻底变成了家养米虫程千仞。
某日他们在湖边钓鱼,朝歌阙拿野草编了蚱蜢送给他。
程千仞心想你快两百岁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一样。
他顺手就编只兔子做回礼:“这个我也会……”
不对,我怎么会?
似乎是为了编好送给谁……送谁?他想不起来。
朝歌阙有两样东西不离身,一是面具,二是手杖。
程千仞一直不明白,这人行走无碍,手杖根本用不上。只能归结于年龄大了,需要心里安慰。
他心想,不怕,等你老得走不动,我再做一架轮椅给你。
转念又一想,对方是修行者,生命漫长。恐怕等自己坟头长草,那人也不会老。
当晚程千仞愁得多吃了三碗米,睡觉时胃疼,在床上打滚。
朝歌阙心疼地给他揉肚子:“我明日教你引气入体,我们一起修行。”
如此又是两年半载。
今年冬天落第一场雪时,后山梅花开了。
朝歌阙把程千仞揪出被窝。
他们走走停停,喝酒赏梅。漫山遍野的红霞,傲雪凌霜。
“你能卸下面具让我看看吗?”倒不是因为好奇,程千仞说不清楚理由,似乎是想多了解对方一点。
朝歌阙摇头:“不行。”
“那你的手杖能给我看吗?”
代表声威的权杖被人讨要,首辅也不生气,反而好脾气地笑笑:“小心伤到手,这是我的剑。”
程千仞立刻来了兴趣:“居然是这样!。”
只见那人在手柄处轻轻一抽,利光乍现。
“它叫朝辞。”
剑身像一片洁白的云,一块清透的玉,与黑色剑鞘相映,如黑山白水,颇有种锐杀之美,惊心动魄。
程千仞翻来覆去地看,爱不释手:“朝辞白帝彩云间。好剑。”
‘朝辞’在他掌心收敛锋芒,像一只温顺的白兔子。
“看来它很喜欢你。”
程千仞本想说‘剑是死物,何来爱憎’,忽然茫然地想到,我没有剑吗?我的剑呢?
它可以没这么好看,但我……应该是有剑的。
他看着白雪红梅,山间的亭台楼阁,山下结冰的湖面,他们居住的朝辞宫。
“我好像,已经三年没有出过府。”
“你想出府?”面具后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在笑,却似带着冷意:“可是你的卖身契还在本君手里。”
朝歌阙折下一截花枝。
“我只是出去转转。”程千仞第一次听他自称‘本君’。
墙里确实什么都有,满足他所有愿景,可以安乐过一辈子,为何还想去墙外?他沉默片刻,补充道:“很快就回来。”
首辅不再言语。
手中梅枝被他掷在雪地上,血溅三尺一般凄惨刺目。
天光倏忽暗淡,风雪狂涌,大片梅树枯萎败落,梅林转瞬成死海。
程千仞下意识退后两步。
“原来重头来过,你还是要离开我。”
那人抬起苍白修长手指,卸下面具:“我要给你多少次机会,你才长记性?”
一张完美无缺的脸。
竟是逐流。
“你!你——”
宛如一道电光劈开夜幕,照亮寰宇!
程千仞什么都想起来了!
***
世事一场大梦,程千仞睁开眼。久久发怔。
回神时被黑压压的人群吓了一跳。
我在哪儿?他们在干嘛?
“程师兄出关了!”
南渊上下一片欢腾。
程千仞想找个地方静静,梳理一下杂乱的思绪,却无处可避人潮。只好与朋友们先回医馆,诊室门一关,总算清净点。
不多时,周延托人传口信给他:“强敌,勿动。”
这四个字恳切而珍贵,因为周延正养伤在床意识不清,听到他出关的消息,可谓“垂死病中惊坐起”了。
同时也令程千仞清醒地认识到,心障已了,现实世界里,情势急迫,风霜刀剑,不会给你追思的时间。
顾雪绛一边铺纸润笔,一边对程千仞道:“据说胡先生对他的评价是‘成圣可期,剑阁无患。’”
一个人保住一个宗门的地位,进而影响天下格局。只有最顶尖的天才能做到。前日观战后,顾雪绛也在思考,若自己不曾出事,可否胜过现在的傅克己?他不确定。
纸上寥寥几笔,顾雪绛勾画出人物动作,剑势的走向,劲气攻击范围,一边口述当日战局。
程千仞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线条撞进他眼中,支离破碎的画面在识海飞快拼凑,还原成跑马灯似的长卷。
“……到了这里,周延拼尽真元发出四十余道剑气,已成围杀之势,傅克己长剑倒转,川洪倾泻而下,冲垮了他的剑气,突围而出,然后……”
“不对。”程千仞忽道。
顾雪绛停下,若有所思。
程千仞:“这不像‘饮川洪’。”我亲身挨过,不会认错。
“‘逐日’、‘激风’两招过后,傅克己没有顺势施展‘饮川洪’。因为……他有比‘饮川洪’更强的杀招。”
“就是这一招,使他突围,反杀。结束战斗。”
徐冉忍不住问:“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