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他们这辈少年时的几届凌云大会,历数过来,其实还是很有些个中精彩的。比如白泽君和承夜公子那年的巅峰对决,又如清洛道长与折艾卿那年的决胜之战,招式武学,论剑较量,都流传多年,甚至广为今天的江湖人士所津津乐道。
当然,有他云濯参加的那届,不必说,也十分精彩。
只不过这个精彩,与往届就有那么些不同——不因什么打得难分难解的比赛,也不因什么眼花缭乱的招式,而是因为参赛者云濯做了件让各派弟子震惊非常的事。
而这件“惊天地泣鬼神”的事之起因,还得从前一届凌云大会说起。
上届凌云大会,九淼门下所派次徒司徒凛,一人执扇过关斩将,招式出其不意,攻势所向披靡,毫无悬念站到了半决赛的台子上,亦成为当年的夺冠热门人选。
岂知,正当众人以为这场半决赛将分外精彩,对其拭目以待之时,那神态悠然的紫衣少年竟在台上擂鼓敲响前,叫着声声“打困了”,旋即边抬腿回往客栈睡觉,边宣告了弃赛。
虽历数往届凌云大会上,这找了各种借口弃赛的人不算少,众人也是见怪不怪。但昔日弃赛之人,往往是皆因笃定自己赢不了,方先行放弃以免失了面子,弃的一般也都是开场不久的预选赛。因为这么独特的理由弃赛,还弃了半决赛的,恐怕这位九淼次徒,还真真是头一个。
于是显而易见,当时的裁判和观众都傻了眼,人人皆是面露惊色,心生不满。但到底多数人念着这位爷平素乖张性子,名声在外,又是个长老遗孤,选择了敢怒不敢言。
而这个“多数人”并不包括司徒凛那场半决赛的对手,姜未。
此人师出湛露门下,武功还算可圈可点,但偏是个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性子,几年间就能将大小门派的同辈弟子得罪个遍。此时见司徒凛弃了赛,又加之湛露和九淼间隔着司徒凛之母一死的芥蒂,可算逮着个话柄,死死咬住这事不放,当即就在赛场上对其极尽羞辱之词,并放言九淼不过如此,惹得在场许多江湖人士都颇看不下去,纷纷上了台子来阻拦。
然而,那默默听了半晌的当事人,却只对此等辱骂之词打了个哈欠聊表回应,飘飘悠悠留下句“动气伤身”,旋即转身下了台子,翩然离场。
当然,至于这样莫名其妙赢了半决赛,还在司徒凛这儿没讨到什么口舌之快的姜未,最后在决赛场上仍是输了个惨不忍睹呢,便又是后话,暂且不提。
再然后,凌云大会草草结束,消息自然长了腿似的传到了云濯耳朵里。他当时正值轻狂的年岁,一听说自己的好兄弟竟被人如此侮辱,当即火冒三丈,匆匆按了剑,凭着三分年少锐气策马去了庐陵湛露门找姜未切磋。一通比划下来,非将对方打了个鼻青脸肿痛哭流涕,跪在地上道歉连连,才算心满意足,旋踵回了武陵。
此时若按着一般的发展,这场风波闹到让姜未偃旗息鼓,倒也该一笔了结。可惜,当年恣意惯了的云三少还是颇觉咽不下这口恶气,从庐陵回来后,就不知吃错什么药,开始苦练剑法,说是非要夺下次年凌云大会之冠。
世人皆知云三少性子极轴,若再加上昔日的年少锐气与轻狂,那更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轴。这下一朝下定决心,真真每天鸡还没打鸣时就爬起来习武,打更的都出来了才收了剑去歇息。结果还没等这股子劲头惊着他爹和他大哥,眼眶下多出来的两团黑,倒先把他二哥吓了个半死。
不过好在苍天不负有心人,一年后的凌云大会上,他还真撞大运似的险胜了无定观派来的小道士段昭英,如愿拔了头筹。
而今时隔多年又念起年少往事,云濯细细这么一回味,倒觉得他当年和段昭英的那场决赛,论起武功招式,还真不能算是不精彩。
而众人没记住武学招式的原因,则是他领了奖后发表的那番感言,委实更精彩。
当时江湖有道是数年之前,云家二少爷于凌云大会上惜败于九淼首徒离彻,好不叫人叹息。这下云三少爷终于给云家争了口气,其感言必将与其家族相关,八成是要弘扬他武陵云家世代相传的君子之道。
可惜这回,台下众人继一年前那风波之后又被打了脸。
因为台上金衫白衣的雪发少年,竟甫一张口就赞美起了上届凌云大会之中,某位莫名其妙弃赛的九淼次徒司徒凛。
且不说云家在成为仙门名派之前,祖上本就是个满腹经纶的诗书世家,到了今朝,其弟子也是各个都出口成章。光说云三少自幼在此环境下被熏陶,礼义诗书虽不及他两位哥哥,到底也算文采斐然。加之他这一番赞美完全出于真心,精诚之极,一番话里又把司徒凛的功劳,从小时候在紫竹林里共斗钩蛇妖,到近些年为师兄离彻出谋划策,管理门派琐事之类一一数过,真真将其人,其智,其义吹得足与天地同色,日月齐辉。囫囵一番忽悠,竟让许多不明所以的小弟子当场落泪,大为敬佩。
更有好事者将这一番发言誊写下来,在平辈参赛的弟子中争相传看,广为流传,一时成为当年的一大谈资。
而司徒凛嘛,好像就忽然在那几个月里,于许多小弟子心中莫名其妙成了个神一样的存在。
不过万幸的是,少年们之情绪都是来得快去的也快。此事虽引得一时哗然,又过上几月,新的轶事渐出,这热闹到底是散了。
熟悉云濯性情及其和司徒凛关系的人,堪堪叹上两句“你可真会捅娄子”便作了罢。不熟的人呢,也不过在心中多记上一条“云家三少很敬佩九淼次徒,甚至不惜当着众人的面极力吹捧他”,亦渐将这事置之一笑。
江湖里的一切最后还是一如往常,仿佛无事发生。
嗯,如果不算他爹听说之后眉毛和胡子一起气上了天这件事的话。
云濯回忆着自己事后被罚抄的几百遍家规,又想想今日被段道长看穿的前因始末,真真是感慨之余还有几丝得意,得意之余又有三分怅然,一时间有点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结果,他这边的思绪正往十几年前飞着,那边一转脸就对上了旁边人不善的面色。
刀子似的目光盯得他冷汗直冒,云濯这才陡然又想起,当年自己在凌云大会的台子上神采飞扬侃侃而谈时,旁边也站着的这位段小道长,似乎听着听着,就十分鄙夷地冲自己撇嘴数下,冷冷翻了个白眼。
第八章 解释
啧,莫非段道长当年就对本少那一番言行甚为不满,这才把凌云大会上的事记得格外清楚,以致到了今日仍耿耿于怀,顺便拆穿了本少的身份?
往事翻画片似的上了心,云濯皱着眉琢磨起段昭英那个白眼的深意,岂知思虑之间颈上却乍然传来丝凉意,渗着点细细密密的疼痛感,逼得他不得不边“嘶嘶”地抽着气边低了头。
——那道士泛着冷光的佩剑澜霜横在了他脖子上。
“还真是你这贼子?!”
见人不言不语,已然默认自己猜想,段昭英更感愠怒,一震手腕将云濯颈子划开道血线,声音隐有颤抖:“勾连南诏,血洗云崖,死有余辜……而今竟还敢借尸还魂,害我剑童,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道爷我今日就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道长,本尊劝你三思而后行。”
僵持之时又闻沉沉语声,司徒凛不知何时也搅和了进来,那道士脖子上也被架上兵刃,正是把乌溜溜的扇子“平平”。
这扇子名为平平,貌也平平,通体纯黑,不饰一物,却是内藏玄机,大巧若拙——揉了铁砂的无骨天丝织成面,嵌了乌金的千年神木做成骨,能藏暗器亦能格挡。纵当年曾一度因外貌在九淼兵器库中落了几年灰,却终被这位性子闲散不争的九淼次徒欣然收入囊中,引为拿手兵刃。
而今,那乌黑扇面之下已翻出寒光闪闪的薄刃,亦在段昭英之颈上豁开一道小小血口。执兵之人正对着那道士冷笑:“道长可考虑清楚了,若敢伤他,我这扇子亦是不会留情的。”
感受到疼痛,段昭英咬牙切齿之余单手微抖:“魔尊大人,你现在身为一门之长,竟这么护着个江湖遗罪?不怕落人口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