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可惜,当年这长老只知云濯其人,却不知其何许人,原以为武陵君子之家的三少爷必能出口成章,好生论一番宏图大志。谁料他早和旁边那位“生死与共”意气相投,起身正经儿八百一指司徒凛,对长老道:“我的志向,就是将来和他一起当混子。”
这一句不说还罢,只当司徒凛一人乖张要拆长老台,一说便真真成了教训不成反被打脸。长老闻言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气死,当即被几名侍者扶去安歇,而后俩人也被撵到墙根思过,顶着炎夏毒日罚抄罚站,委实好一出荒唐年少。
“其实,当年我还觉得,能和你一道挨骂挨罚算是极讲义气,心中甚为喜悦来着。”
越回忆越觉得自己小时候捅起娄子真是不得了,云濯忍俊不禁。
司徒凛道:“所以你当年与我同了这么个生死,共了这么个患难,便觉咱俩般配得不行了?”
“哎,可不止这个。”
云濯又道:“你不知道,这事过了后,我十六岁生辰时二哥曾问过我将来有何梦想与打算,你猜我又是如何说的?”
司徒凛道:“如何说的?”
云濯道:“我说‘我就想仰仗着你和大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混混日子,等大哥当了家主我就给他打下手。若大哥看不上我呢,我便去九淼寻凛兄继续混日子,等老了再让我儿子和他儿子一起混日子,岂不是美哉’。”
想来这人还真同自己当年般一副闲散心性,司徒凛听得玩味:“那照你说,咱俩现在又算什么?”
“还能算什么?”
云濯摇摇头:“算是阴差阳错莫名其妙,以令我如何也想不到的方式实现了一半吧。”
“那没实现的一半算什么?”
司徒凛抓起他红肿的手腕揉来蹭去,温柔安抚之余还有点不怀好意:“没能顺利地闲居混日子,也没能寻个姑娘给你生儿子?”
“哎,差不多吧。”
腕子既被捉着,云濯也听之任之,索性借势在他眼前比出一根手指晃悠:“只是儿子这事我比较随缘,暂且当作一时戏言不提了。可一番恩怨过后,非但不能混日子还反而摊上了惊天大事,这可真真让人难受。”
“倒也未必。”
司徒凛倏然一笑,眼里难得浮上几分认真:“反正我这掌门当得趣味寥寥,待此间事毕,同你一起过过闲逸日子倒未为不可。”
“唉,算啦算啦,事到如今就别说这等话了!”
闲散归闲散,有些事也不能彻底撂挑子不管,云濯一拍他,道:“我们既是承了陈顾二位前辈之武学,那便是使命在身。何况南诏祸乱、归离惨案和天山之冤总要有个尽头不是?所以这些闲云野鹤之想,待到二十年后后辈足以独当一面时再许我,亦是无妨。”
此言字字恳切,真真不能更懂自己的坚持与顾虑,司徒凛听得心绪一动,不觉将揽着人的双臂收紧了些:“那我便许你二十年后。”
“没问题。”
云濯笑着应他:“听好,我想找处僻静地置间宅子,周遭种上梅树修竹,再挖个小池塘养两条鱼,闲时有棋桌对弈,逸时有荫下垂钓……你看可行啊?”
司徒凛点点头,眼神温柔:“夫君说是便是,只要不嫌弃某履约太晚就好。”
“哼,油嘴滑舌,我看着像这么小气之人么?”
半怒半喜白他一眼,顿了顿又不知想起什么,云濯望着窗外眯了眯眼,忽道:“其实走到这般,岁月倥偬了不少,我倒也不再怕蹉跎什么。命运若予我山清月明,我自欣然接下,若予我疾风雨骤,我亦照单全收。没了离兄没了我大哥二哥,该担的责任便轮到我们一肩来担,并不能再似往昔所思般只想着独善其身呐!”
青年眸中光芒闪耀,随斑驳光晕渐次落入人心,司徒凛观之亦为所动,报以一笑:“山清月明也好疾风雨骤也罢,今后我都与你一道。”
“嗯,这还差不多。”
得人首肯,云濯得意洋洋翻个身,目光随之上上下下乱飘,本欲再行腻歪两句,却忽在瞟到窗角时陡见青苍一片的树林中出现了一抹异色。
那半红半粉的颜色委实太过显眼,顿时看得他气息一滞,怼怼旁边的人,低声道:“喂,凛兄,快看窗外那是什么?!”
第六十八章 云崖旧忆 其一
“嗯?”
司徒凛闻声忙顺次去望,却只见窗外深林森森,寂静一片,不似有异:“并没有东西啊。”
“难道是我眼花?”
再定睛时果然已无一物,云濯揉揉双眼,不信般皱眉道:“可我方才明明看到了一抹水红色。”
这色并非寻常,一被提起便很难不让人想起那块牵连着归离疑案的神秘帕子,更诓论还是如今这种风口浪尖的紧要关头。司徒凛即刻披衣下床去看,结果自窗边走过一圈后神色愈发凝重,伸开手来对着窗下比划了一会儿,回身对云濯道:“果然有人。”
“什么,还真有人?!”
这下云濯也一个激灵醒了方才的缠绵余韵,踢腾着鞋子“噌噌”上前,果见大开的窗外泥地上存着几枚深深足印,玲珑别致,像是女子绣鞋所留,可偏生一个个皆踩得极深,并不似个纤瘦姑娘所能踩出。
“怎么回事儿?”
越看越觉矛盾,他摇头咂舌:“绣鞋足印这么小,应是个姑娘所留。可再瞧这深度,她怕得比你我加起来还重。嘶,难不成宁雁是个体态丰盈的胖美人儿?”
“若真是比你我加起来还重,怕已不只是体态丰盈了吧。”
司徒凛摇头不予苟同,顿了顿却又想起什么般眼珠上下微转,唇角渐渐浮上笑意。
此刻情况分明是不明也不妙,云濯看着那人愈发绷不住的笑意,莫名其妙一拍他:“喂,你笑什么?”
司徒凛仍忍俊不禁:“我在想,三少真是厉害,似乎每次和我行完周公之礼都能引来些大事呢。”
“啊?”
深意不明的话语砸得人挺懵,云濯挠挠头:“你是说上次在闲幽斋里发现毒香那事儿?”
司徒凛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拿出扇子掩着脸上的笑:“可不是,查了这么多年都毫无头绪的线索,总这么在你我上床之后就莫名其妙出现,倒让我有些怀疑,和你云雨是不是比我自己苦心调查更有效果。”
“什么乱七八糟的,闭嘴!”
见他又在胡说八道,云濯眼皮一跳,赶紧伸手捂住那“万恶之源”:“毒香之事分明是你暗布诱敌之计在先所致,如今宁雁露面也不过是因为陶青绀之事已经败露!什么云不云雨不雨的,都是你这人胡思乱想的错觉。”
“是是是。”
司徒凛唇角笑意不减,摇摇扇子,不再作声。
这人虽表面偃旗息鼓,内里心思铁定又是越想越歪,云濯深知其恶劣却也懒得搭理,径直又正色道:“当下情况如此紧急,扯淡还不如说正事!你看看这姑娘来都来了,方才一闪而过不进来却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因为被灵障隔了去?”
司徒凛点头附和:“除此之外别无解释。”
“嘶,这可真是麻烦……”
云濯按按眉心:“那现在我们和她,一个进不去一个出不来,偏还和当年归离潭那事又扯上关系,可该怎么办?”
司徒凛忖道:“放心,她既来寻我们,必是怀有目的。现在你我刚被软禁,那些鬼将肯定盯得紧,若再些时日,说不定待防备稍松,便会有些进展。”
“防备稍松,有所进展?”
云濯顿悟道:“你是说,我们现在只能等。”
司徒凛点点头:“先等等看吧。”
说等就等,结果一等又是杳无音信,待再有蹊跷已是数日之后。
彼时窗外温暖晴朗,算是初冬难得的好天气。午后时分,守在门外的鬼将晃悠悠打着盹儿,云濯本也正和司徒凛趁着浮生半日闲挤在一处假寐。谁知睡意升腾半梦半醒之时,忽听得耳侧传来阵竹木断裂之声,匆忙惊醒时睁了眼来一看,竟见当日发现足迹那窗的窗轴已断作两半,噼啪落下之际窗框外探出一人脑袋,乌黑的长发束成两髻垂在耳侧,绣着雁纹的衣领颜色水红。
……宁,宁雁?!
那装束之色激得他心神一凛睡意顿消,赶忙一巴掌拍醒旁边和周公对弈的司徒凛,将人连拉带拽拖到窗前:“凛兄,咱们等了许久人好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