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彻自幼履历波折,心智比同辈成熟许多,虽着一身祭奠故去亲人之黑,却是行事磊落,沉稳知礼,胸怀坦荡。不论门派杂事,武学修行,指导师弟妹,还是数年前的师尊丧葬,皆安排十分妥帖,深得九淼众长老之青睐与同辈弟子之爱戴,简直与某位做事不着边际的次徒形成鲜明对比,可谓是这辈弟子之内难得的一根“楷模标杆”。
“离兄,你在此做什么?”
云濯看看眼前这根乌漆嘛黑的“楷模”,挠头道:“我来找我凛兄玩,他人呢?”
离彻闻言,却一摊手:“唉,小少爷哟……我可不就是在愁你那凛兄。”
“嗯?愁……他?”
言语入耳,不明所以,云濯眯眼往那这师兄弟俩住的弟子房里一瞧。
——小屋之内,帘子全拉,灯烛未点,昏昏一片,唯一隐约可见的,就是被里蒙成一团的模糊影子。
啧,凛兄这是还没起?
他一皱眉,疑道:“莫不是,他又没起来床。教早课的长老生气了?”
“别说了别说了,若只是早课便好了。”
离彻摇摇头,一抬抄在袖中的手,那布料中竟是张叠成块的纸,上面隐有灵力流动,似是九淼门人间传递消息所用。
他捏诀解开封咒,将纸递给云濯,叹道:“喏,你看。师叔派给我俩个除妖任务,要求即刻动身,可如止师弟就是起不来……可叫我怎么办啊!”
“除妖,任务?”
云濯似懂非懂,伸手接了过,展开那纸一看,其上一行小字分外明显——“归离潭北无名村,妖祟作乱,专杀新人”。
“专杀新人,还在归离潭附近?”
指尖一揉,将纸递回,他略一皱眉:“啧,看来这事有点儿邪门啊?”
离彻点点头:“自五侠之后,这潭虽平静了很久,但鬼气威力甚大,到我们这辈也不得小觑。何况大典将至,烨白只怕在那附近采风,妖患还是早除早好,免得夜长梦多。”
“嗯。”
想到二哥和自家大典,又想想那被仙门五派守了几百年的潭子,云濯深以为然。
传闻本朝立国之初,战事频仍,鬼气不散,久之曾凝聚为一妖,祸害苍生,四方为恶。幸乱世出英豪,蒙五位豪侠各施所长,结五件信物之力,将之永封云梦泽附近之一方水潭,取名归离,意为“既归则莫离”。
后,五侠分立九淼、桃源、无定、湛露、云崖五门。立誓自封印落成之日起,每隔五年,依序择一派之优秀弟子前来归离潭处加固封印,代代相传,延续至今,是为归离祭典。
而今岁,正又是祭典之年,这按顺序排到的仙门世家,乃是他们武陵云家,择出该站在封印台子上施术主持之人,正是白泽君云辰。
“大典前后,归离潭附近出了妖患,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离彻一瞅那门帘紧闭的房子,脸色更差,恨铁不成钢似的直叹气:“可不论是大是小,都得一去才知结果!你再看看如止师弟这副样子,都午时了还在里面会周公……叫我怎么跟师叔交代哟。”
“那,那我帮你试试?”
离彻所言有理,想起自己曾歪打正着,激得司徒凛连连早起了数月的稀奇经历,云濯歪着脑袋瞥了眼那小屋。
“小公子?”
性子乖张的师弟是九淼首徒多年心病,虽听闻有人分担,心甚喜悦。可来人身量小小,不似能说会道之辈,更在江湖之中名声略差,他仍是心里嘀咕,脸也板着:“你……真能行?””
“大概?”
云濯不好意思道:“以前我在房里背了几遍君子十诫,没成想凛兄好面子,被我激着了,忽然就有一阵儿听起我的话来了。”
“嘶,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这么回事儿?”
经人一提,离彻略回忆起了一年前自家师弟吃错药似的听话经历。思量片刻,只觉这俩人的母辈恩仇可能还真有点用,世上怕是一物降一物,渐对云濯缓和神情。
于是踱步两圈,发现也就剩了这么个法子。终妥协般从怀里掏了钥匙,摇头递到小少爷手里:“行吧,死马当活马医……这是弟子房的钥匙,小公子你尽力而为就是,我先去山门那等着你们。”
“哎,离兄慢走。”
眼见放了话揽到事,云濯忙点头接过,寒暄两句送走离彻,蹑手蹑脚捅开锁眼溜到门前“吱呀”一推,试探着看了一眼屋里。
结果,就瞧见屋中青竹床上,那位自己不惜翻墙溜院也要见的人,正形象极不佳地打着轻鼾。
司徒凛衣衫半开,露出习武少年尚有些青涩的肌理,本应盖着的薄被却已被团成一团,遭人一个翻身两下稍蹬,踢到脚踝。
“凛兄!”
呼呼大睡,四仰八叉,这模样委实邋遢,纵多年好友交情在前,云濯也不由得皱了皱眉。
他硬着头皮上前两步,一边把被子往人身上拽,一边扮起了黑脸:“凛兄,醒醒,今天你要和你师兄去除妖的!”
“……嗯?除,妖?除什么妖?”
三魂七魄还没跟周公对完弈的司徒凛,被云濯拉扯得晃晃悠悠,迷迷糊糊打了个哈欠,睁了一只眼看着他:“是不是又是我师兄领的什么劳什子任务?”
云濯点点头。
“哎哟。”
司徒凛撩开中衣,随手抓了两下背,翻身哼唧道:“师兄这人什么都好,就是破事多……你甭搭理,他武功那么高,一个人除妖也不成问题。”
“这……”
云濯皱了皱眉,扯住他袖子:“不大好吧?”
司徒凛翻身将被子一卷:“没什么不好的。”
云濯欲言又止:“可是,离兄在等你呢。”
司徒凛鼻息沉沉,哼哼唧唧:“那就让他等去,反正等不着他就走了。”
“你!”
云濯戳戳他的脸:“不怕被长老师叔骂?”
“我脸皮厚,早被骂惯了……”
司徒凛毫无所谓,一把拍掉他的手:“何况,睡觉比除妖自在多了……挨两句骂也没什么。”
“哎。”
云濯抱着臂在他床头蹲下来:“凛兄,你真不去呀。”
“真不去!”
司徒凛一语作结,斩钉截铁。
“那,那好吧。”
挠挠一头白毛,似下了什么决心,云濯从脑后束起的马尾根部抽出根尾雕箭羽的白玉簪子。
他两手食指与拇指将那簪杆细细一捏,极虔诚地将之竖到两眼之间鼻尖之前,酝酿一刻情绪,小嘴一撅,闭着眼睛开始“吚吚呜呜”地假哭:“娘亲,叶阿姨,你们看,凛兄他又不听我话了……可得给我做主呀。”
云小少爷生得珠圆玉润十分可爱,平素语调还带着几分吴侬,此刻又拧着鼻子揉着眼睛,假模假样浮夸至极地“声泪俱下”。虽说半晌功夫过去,仍是干打雷不见雨点儿,可那尾调听来可怜的紧,终究是委屈非常,甚能忽悠人。
不消片刻,司徒凛果然听不下去,抬手在那人脸前:“停!”
他睁眼,正看见那簪子直挺挺竖在眼前,登时脸色更黑,撩着被子起了身。
伸手从枕边抓了两把,揪出根一模一样白玉簪子,往云濯面前一比划,恼道:“云濯,你什么意思?”
“没,没什么意思。”
云濯眼珠滴溜溜一转,假惺惺叹道:“这不是,就跟我娘和叶阿姨聊聊家常嘛。”
“哼,聊家常也不忘说我坏话?”
司徒凛两手一捏那小子软乎乎白包子似的肉脸,哼道:“打蛇打七寸,可真有你的。”
他俩这对簪子,乃一块和田白玉分二所雕,正是司徒凛之母叶玄琙少时夺来的凌云大会优胜之奖。一者留己,一者赠予好姐妹濯欢,立誓要传给子辈,以待相认。
谁知,此后乱祸陡生,这簪子是传给了司徒凛和云濯不假,但未及两个小团子记事,做娘的就已双双殒命。虽最终二人再度相认,但每每再见到这簪子,也难免睹物思人。
九淼门风开放,司徒凛从小有师兄罩着,爹爹又思妻心切,疏于管束,故而行为乖张,无法无天惯了,若硬要说还有什么弱点,只怕就是这位早早亡故的亲娘。
深知此人软肋,云濯歪着脑袋嘿嘿一笑,拿起自己的簪子跟司徒凛那根合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