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感觉怎么有点熟悉?
光华刺眼,他在前世不甚清明的记忆里翻了翻,忽然气息一滞。
——似乎,是要化妖?
此念一出,自己倒先惊了几惊。
能化人形的妖,凡在有性命之危,极度虚弱的时候,出于自我保护,都会自行化回妖形,这倒是人人皆知的道理。
可,天地良心,他虽是个狼妖,却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半妖,甫一生下来就是人形不说,又因着母亲早逝,从小又被父亲共两位兄长按着教养人的法子带大,实在遵规守序的很。加之云家武学里,更没有什么化妖咒之类的旁门左道,学都没学过,更压根别说自由变幻了。
所以,此时情况危急,这身体竟能自作主张化了狼形?
看着光芒之间,自己骨节分明的两手化了银白的狼爪,云濯既觉不可置信,又觉甚为可笑。
——当年分明已失妖骨,如今还阴差阳错用了凡人的壳子还魂,怎会有道理能化妖?
……除非,这壳子根本不是普通剑童之躯,其内本就装了自己原来的妖骨?!
此念一出,脑中又如惊雷闪过,玄殿之上被剥骨而出的记忆陡上心来,想着那块血肉模糊之物怕早被南诏贼子磨成药粉,他怔愣之余自嘲多心,颈后冷汗渐渐洇湿一片。
然寂静须臾,终是光华渐散。
方才耀武扬威的清瘦少年,此刻一朝化为白狼,身姿挺拔,相貌非凡。身畔众狼目瞪口呆,须臾间便见头狼后肢一软,匍匐于地,夹了尾巴向他表示臣服。
“嗷呜呜呜——”
领头的率先倒戈,其余喽啰岂有不从之理,众狼看看头狼,又看看云濯,虽不甚明所以,仍纷纷有样学样,嗓间低呜有声。
怎么回事儿?这诡异壳子歪打正着,解了燃眉之急?
还没从方才诸多疑问中缓过劲儿来,云濯回头看了看白毛之上的狼狈血口,心中暗喜,稍叹天无绝人之路。
只是危机稍解,待听了一小阵儿那此起彼伏的狼嚎,却又渐觉其凌乱烦人。
“行了行了,祖宗们,别嚎了!”
新旧陈杂的伤口被风一激,浑身难受到抽抽,耳畔声响依然愈演愈烈,他深感头大:“我这一身伤还不是你们给挠的?”
可畜生要能听懂人的抱怨才鬼,纵当中白狼面色黑沉,焦头烂额,那些畜生之啕也半分未停,反而更加张狂。
好吧,好吧。四条腿要怎么才能捂住耳朵来着?
惹不起躲得起,云濯一叹,翻眼看看头顶竖起的尖耳,准备硬撑着两条前腿儿与那些狼尴尬相对。
岂知,也正是此时,林中忽又传来阵反常的萧萧风声,夹着灵息沉稳的步声,断续而有规律,徐徐回响,余音不绝。
——看来正是外边来了人。
得,瞧瞧,这一天都是什么事儿?狼还没走,又有人要来了……
脚步之声越来越近,他堪堪捂住一耳,准备瞅瞅接下来这位是何方神圣。
不消片刻,面前紫竹隐有微动,继而被一把推开,前后次第进来俩人。
先进来的小公子墨衣白衫,眉眼风流,算他半个熟人,正是九淼前任魔尊凌溯的儿子凌薰。
小少年蹦蹦跳跳,似来入林游玩,至此却偏一眼看见了在那群灰毛秃狼之间分外显眼的自己——白毛杂乱,浑身伤痕,狼狈又矛盾。
顿时,那少年气息稍滞,下意识冲身后之人惊道:“师兄师兄,快来看!这狼好像受伤了,而且还挺重!”
……师兄?!
此二字入耳,云濯怔愣当场,下意识猜到那少年所喊之人是谁。待错愕抬头去看时,正见竹林之间映入一抹紫棠之色。
司徒凛?!
第四章 相逢
云濯自诩上辈子结交不多却孽缘不少,与各人各派的因果好生凌乱。而其中和这位司徒凛的那点儿事,则更是说来话长不说也罢,若硬要说,便必是自己结交中的败笔,孽缘中的翘楚。
这孽缘,得从他俩的娘说起。
如市井上常见的俗套戏本一般,他俩的娘曾是对儿结义姐妹,而他俩,亦本应是对儿年龄相仿的异姓兄弟。
此处之所以要用个“本应”,则是因二人未及相见,便出了个乱子,硬是断了幼时缘分。
彼时司徒凛六七岁,其母叶玄琙刚怀了第二个儿子,正与前来探望的他娘亲濯欢一道于蜀中竹林散步。谁知祸事陡生,碰上一狼妖苍灼恼怒发狂,见人便袭,而濯欢真身亦为狼妖,为护姐妹,当即化归原型与之抗衡,可惜终奋力不敌,身死林中。
后,苍灼虽被擒,但九淼众长老忌惮此妖功力,不敢处死,只将其永封山洞,佯作交代。令痛失姐妹的叶玄琙大为不满,当即甩手回了娘家湛露门,岂知数月后祸不单行,于幼子刚落地之际血崩而亡。
一番风波竟搭上两条人命,云家、九淼、湛露三门皆大感憾然,其时各派弟子又皆言别派之过,一时将关系闹得极僵,更对懵懂年岁的凛、濯二人之过去讳莫如深,便再莫说相识。
然,谁又能想,纵前缘阴差阳错无疾而终,冥冥天道仍自有常。
因母亲身死蜀中,某年清明,云濯依父之意前往拜祭,偏是生性贪玩误入紫竹林,好巧不巧,碰上在树上打盹的司徒凛。
司徒凛天生鬼瞳,识破他半妖之身,又加以言辞调侃,惹得云濯恼怒。二人一语不合提剑便打,结果捅了个大篓子。
——某条刚被封印的钩蛇妖,因打斗之响动,破印而出,将林子里搅了个天翻地覆。
打归打骂归骂,彼时两个不知前尘旧缘的惨兮兮少年,却偏都抱着那么点“烂摊子得自己收拾”的死心眼劲儿。眼见钩蛇横出,只得放下争执,硬着头皮联手相对,愣与那大虫子斗智斗勇折腾几个日夜,才可算又请来了当初的封印之人。
而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当时于紫竹林修行的圣姑隐汐。
圣姑之名,五派掌门都得礼让三分,当隐汐牵着一白衣一紫衣两只团子自林中而出时,云濯的爹和司徒凛的师叔都傻了眼。
原本因上辈隔阂,该老死不相往来的俩人,纵身世如何被隐瞒,前尘如何纠结百转,也终究万般巧合地重逢于世间,相投于江湖,真真不可谓不是孽缘。
再后来,虽旧怨仍在,但云濯恣意潇洒,司徒凛悠闲自得,皆非斤斤计较父辈恩仇之人,此番不打不相识,权当认了个知己,自此一来二去闯荡江湖,还真互相调侃出了感情。倒真又同当年二人的娘亲一般,情同手足,兄弟相称了。
少年的情绪,总来得直白又激烈。或许是那日紫竹林中,共对钩蛇的紫色身影在云濯心里烙下的印子太深,又或许是后来的闯荡江湖间,那人的各种表现太过与自己相投。虽如今云濯并不好说,自己对那位虚长了九月年岁的“小哥哥”之情谊是因何而起,又因何而盛。但反正等他反应过来时,俩位令人发指的江湖祸害间那“堪比断袖”的交情,便已经在同辈之间人尽皆知了。
年少回忆渐上心来,紫竹之后的身影也愈发清晰,但见这位三年未见的兄台仍拎着把乌黑的扇子,梳着个散散的髻子,紫衣在内一如往昔,不过外面多披了件绣曼陀罗纹的玄色大氅,映得面上血色比年轻时苍白不少。
只是,衣着虽仍旧,其眉宇神色,却不复那几年前般悠闲自若,年少的傲气清减许多,眸中又添三分稳重,唇角轻狂弧度也略被岁月抹平。
司徒凛随手推开碍事的竹叶,发问语气淡淡:“有狼受伤,在哪儿?”
凌薰指指云濯,司徒凛顺次望去,正与那只白狼的怔愣眼神对上,霎时一人一狼目光皆滞,林中空余簌簌风声。
……太惨了,太背了。
这是云濯脑袋里浮出的第一个想法。
虽说久别重逢再见故人是一大乐事,而且这故人还本就是他想见的那位。可天地良心,他本是想着好好收拾完了再去九淼拜访相见的,岂知阴差阳错,这就教人家在树林里撞上了自己,还是兽形的自己,如此狼狈不堪的自己。
这,要是一朝露了陷,以那人的昔年性子,还不得将此事记个十年五载,逮着机会就狠狠嘲笑自己一番?
放下捂着耳朵的那只爪子,他咕哝两声,思索一二,决定暂时闭嘴不作声,保留身份之密,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