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鸿马虎地点着头,跟着说:“钱夫子……钱夫子……”
直至深夜,冬林才洗净手,他仔细地折好腰带,进了门。钱为仕率先惊醒,陈草雨已经肿着眼在他怀中睡着了。
冬林单膝着地,看了会儿小丫头。钱为仕示意给他抱,他却摇头不接。
“我……”冬林说,“手脏。”
他就这样呆看许久,突然俯下身,以额触到草雨的额。
草雨迷糊半醒,念道:“冬叔……”
“就这样吧。”冬林说,“叔其实根本不会飞天遁地,我这般骗你,我不该骗你。”
草雨的眼睛近在咫尺,小姑娘的眸澄澈又明亮,让冬林尽情卸下一身肮脏。
“你寻到她了吗。”草雨关切地问。
冬林说:“寻到了。我要与她去别处,从此便不能见你了。”
草雨眼中慢慢蓄起泪,她擦抹着:“冬叔,这一次也不可以带我吗?”
“她会不高兴。”冬林说,“她跟她娘已经等了我许多年。”
草雨说:“那我不跟你走,只见见你,也不成吗?”
“中渡如此之广。”冬林说,“你必然寻不到我,何必白费功夫。如今坏人已除,你只须高高兴兴的生活,便还了我的恩,从此水里捞你的那一场就不需要在记着。”
“你要丢下我了吗?”
“……我永远不会丢下你。”冬林喉结滚动,艰难道,“不要哭……”
他望着草雨啜泣的脸,耳边却响着是深秋那一场雨。
“我的囡囡经此上了去往北方的马车,她在何处?你告诉我,我自去寻找。”
“冬林。不必去了。”
“怎可不去!”
“……冬林。”老友目光回避,“当年途中遭逢大雪,那一车的女孩儿尽数……尽数冻死了。”
冻死了啊。
冬林难以自持地垂下头去,颤抖地滚落泪珠。他几次张口,又戛然截止,只是颓唐地抬首,冲草雨努力地笑。
“我怎会丢下你。”冬林哑声,“但我已停留了太久,我不见日光久居冬夜,离开与我而言是种诱惑。叔想……”他对上草雨的泪眼,忽地失了声,却仍要坚持说完整,“……我想解脱。”
草雨伸手触及到冬林的脸颊,她说:“我是不是……”她哽咽着,“让叔很难过。”
冬林温柔地贴着她小小的手掌,说:“你让我活得比过去几十年都要勇敢。”
草雨低声说:“可我不想和叔分开。”
“我们路不相同。”冬林说,“你往前去,我们就此别过。”
草雨少见的执拗,她贴着冬林的颊面,拼命摇头,泣道:“我不想和叔分开。”
冬林起身后退,草雨挣扎起来,她欲脱离钱为仕的怀抱,可是钱为仕抱紧了她。她看着冬林转身要走,不住凝噎着喊:“冬叔……冬叔!”
她像是要把过去和未来的眼泪都在此流干流净,甚至咬破了嘴皮,打着钱为仕抱她的手臂。草雨伤心欲绝,埋头咬着钱为仕的手臂,喉中悲怒地呜咽。钱为仕紧紧抱着她,草雨只能见冬林打开了门,侧身回看她一眼。
“叔走了。”
草雨觉得那扇门不像是阻隔着木板,而像是阻隔着天堑。纵然她哭喊捶打,冬林也只会这样遥远地注视她。他将她留在了永远靠近不得的地方,就像是他永远追不上的女儿存活的地方。
草雨泪眼朦胧,见他最后一眼,那身影随着漆夜逐渐隐没。而后屋檐折光,透来新晨的芒。
冬日已逝。
第24章 死志
苍霁听得草雨哭声渐远,身体犹如下坠在水面,周遭诸景顿时破碎成莹。他如梦初醒,身侧骤然爆发咳声,怀中一沉,但见净霖蜷身痛苦。
“怎么回事?”苍霁捞起人来,触及冰凉。
“旧疾发作。”净霖掩唇,“时辰将至,冬林要死了。”
“他本就一心求死,纵然救得了,也救不活。”苍霁捏开净霖掩拳的手,见他唇间残红尚存,皱眉道,“不过是虚景中走一遭,你怎么虚弱的如此厉害?”
净霖倦意深深,他道:“……不对,纵使钱为仕的恨意促生了罗刹鸟,却不足以让其赶赴此地。”他渐合眼,过了半晌,“冬林必做了什么。在他人头落地之前,我要见他一见。”
冬林伏身,听台下噪杂不绝,日光刺眼。他的脖颈触及到粗糙槽口,刽子手已踩住了他的脊背。冬林用力喘息,额前被晒得汗珠不绝。
菜场的地面脏污,鸡头狗血坏菜烂果通通丢弃一处,被雪捂得恶臭,如今直直灌进冬林的口鼻中。不消片刻,他也会融入其中,变成一地烂肉、一滩脏血。
“……冬林!”人群间挤钻着谁的哭喊,女人撒泼怒骂,推搡着别人往里间去。花娣踮着脚,越过层层人头,看见冬林的脸。她失魂落魄地望着冬林,更加泼辣地推踹着人,“让开……让开!都给老娘让开!”
“挤个什么劲!”人群里男人反手推回去,骂道,“我当谁家娘们不要脸,净往男人堆里挤!原来是深巷道口的婊Ⅰ子!”
“呸!”花娣猛地啐他一面,扯回衣,昂首挺胸地说,“婊Ⅰ子怎么了?婊Ⅰ子脏着你家的榻了?一双贼眼净往老娘身上溜,你可比婊Ⅰ子更贱!让开!不然老娘刮得你找不着东南西北!”
“诶,诶!”男人拽着花娣的手,往自己颊面轻拍,油嘴滑舌道,“我人可给你白刮了,那你是不是得给我白……”
他话音未落,便化作哀嚎。花娣踹了人,巴掌劈头盖面地往下砸。周围哄乱,谁也拿不住花娣这劲,她给人赏了几个结结实实的耳光子,才正了衣襟,插着腰点着周围。
“都给我让开!凑热闹瞎起哄!我呸!一个二个赶着来看砍头,急什么!下回指不定落在谁头上!说老娘贱,你们谁不比我更贱!见人落难便心里痛快,巴不得这天底下的人各个都活得跟自己一般无二!窝囊货!肮脏鬼!婊Ⅰ子卖笑蹬的鞋底泥都比你们干净!”
花娣骂得喘不上气,她声抹着面,擦了眼泪,昂然道:“老娘今日偏生不是婊Ⅰ子,我不是来凑热闹的。”
她和冬林目光相对,冬林听得她说。
“我是来送我夫君的。”
男人破口大骂:“这是什么人?是杀了陈家一门的恶鬼!好啊,便只有这等凶残之人才受得住你!她竟还敢打人?你这姘头杀人全家,活该偿命!”
“你知道个屁!”花娣尖声,“张嘴浑说!”
“府衙告示张贴的明明白白!你认不认?”男人煽动两侧,“恶鬼的女人又是什么好货色?必也是蛇蝎心肠!指不定这其中也与她有些干系!打!陈家人死了四个,凭什么就叫凶手一个人偿命?打死她!能偿一个是一个!”
“打死她!”有人奋声,“为陈家人报仇!”
花娣被杂物击砸,她躲闪不及,被拖着手脚埋在人群中。无数张脸交错在眼前,她被摔得骨头疼。发间撕扯着,她哭声难抑,连踹带咬的要爬向冬林。
冬林束缚在后的双手挣起来,刽子手怕他要逃,便踩得更重。冬林抵着槽口,一双眼充了血。
“住手!”冬林嘶喊,“都他妈的住手!杀人偿命,刀子尽往我身上来!人是我杀的,尸是我分的,跟她有什么干系!”
他梗着脖子喘息,牙齿咬得作响。
“来啊。照我这里来!我不仅杀了陈家人,我还将他们一个一个剖开了踩。”他断续地笑,挣得脖子通红,丧心病狂的模样便是他们心中所想的亡命徒,“我杀了一个!再杀一个!陈仁先断了腿,我踩碎的。我没用刀宰他,我用木杖砸烂了他那张人畜难分的脸!我为何要分尸,因为我要叫他们连黄泉都入不得!什么畜生道,我要让他们成了孤魂野鬼,没有来世!”
冬林淌着泪哈哈大笑,他说:“爽快,此事当为我生平第一快事!你们将奈何?杀了我,杀了我!”
全场惊悚,喊打喊杀的反倒被他吓住。他们状若鹌鹑,慌乱后退。花娣爬起身,跌跌撞撞地伏到台前。
“我叫你多少回,你从不带我走。”花娣呸一声,用手掌打了一下冬林的脸,她哽咽着,潸然泪下,骂道,“这下好了!要变作真正的死鬼!你走这一程,我怎么办?囡囡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