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鸣在这儿听了很久,他忽然问:“苏老板,你认为这个作品想传达什么?”
苏穆煜听得正入迷,猛然被打断也不恼。他蹲在吉他边,上半身前倾,与琴弦上的小鸟挨得极近:“音乐如何产生?”
“果然是懂的人,”连鸣笑着将他拉起来,两人双手交握,一个温热,一个冰凉,“看来你很喜欢这个展。”
苏穆煜想说你这不废话,大师的作品谁不喜欢。况且他始终认为连鸣简直活成了他肚子里的蛔虫,完全拿捏住自己的所有喜好。
苏老板撇撇嘴,连鸣看古董不行,猜人心倒是一猜一个准。
两人边看边交谈,直到他们走进最后一个作品展厅。苏穆煜忽然住了声,不仅是他,来到这个展厅的所有人,在同一时刻,选择了沉默。
这是一个美到令人心碎的作品。圆形池水中蓝波荡漾,水面上漂浮着上百个大小不一的白瓷碗。这些瓷碗在水中顺着波浪移动,互相碰撞时,发出“叮——”的一声响。
这些细碎的声响汇聚起来,在展厅内不断产生回音,如钟表永动机,永不停歇。
苏穆煜仿佛心头遭受沉重一击,他没有叫上连鸣,一个人缓缓走到池水边坐下。
这个场景,他似乎在哪儿见过。
潺潺流水,瓷器碰撞,宛如白斑闪烁的蔚蓝星球。这流动与静止共存、人工与自然交汇的生态系统是何等让人感动。
连鸣在他身边坐下,轻声问:“苏老板,知道这个叫什么吗?”
“生命不息,声响不止。”
“对,展书上说依业轮回,生命流转循环。人类生前的过去,死后的永生,每一现实生命,都是秉承过去的生命继续而来。*”
苏穆煜看着他:“连少,你到底想与我说什么?”
连鸣沉默良久,终究被苏穆煜察觉了背后的深意。众所周知,这是一个忧郁的项目,你或许能从中找到一方宁静,或许会自此走不出这个化境。
人与这个世界从来都分不开,生者也好,死者也罢。这个世间,总用数不清的幽魂在飘荡,他们心怀执念,不愿往生,不愿直视生命的退场。
连鸣说:“苏老板,不要为安如风难过了。忘了吧,此后再遇上这类事,都忘了吧。”
忘记相对于记住,总是更容易些。
苏穆煜一震,他能听到来自四肢百骸,骨髓深处传来的震动与共鸣。全身细胞都在告诉他,苏穆煜,连鸣太懂太懂,得此一知己,夫复何求。
而理智告诉他不能,他不能再将连鸣牵扯到这些事件中。就像远在芙蓉城公义阁的那本史册中的声音告诉他:这于你,没有任何好处。
苏穆煜将视线撤回,再次锁定到池水中,他耳边全是“叮——叮——”的回声,嘴上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连少,这池水,就像偌大的人世。这些大大小小,或落单,或三五成群的瓷碗,就像人。我们随着水流的方向移动,再反过来作用于水,身不由己啊。”
安如风也好,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新任务也好,这些都是苏穆煜要面对的事情。命运选择了他,他就如此做,人生本就如此。
人与人,人与魂,互相碰撞,于尘世万丈发出不同的共鸣,我们始终顺着大势潮流,一个跃点、一个跃点……或拾级而上,或摩擦相离。
生于人世,又在人世中寻找自身的倒影,那些共鸣碰撞,构成所谓的命格与前路,将人间渲染得混杂多情。
连鸣再次沉默,最后长叹一声。
“成吧,这个倒是全在你。看展如此不开心,我们出去吃点东西?”
“我哪儿有不开心了?”苏穆煜哭笑不得,“谁让你扯出这么深沉的话题,简直不像你这种人。”
“我哪种人?”连鸣挑眉。
“纨绔子弟,败家爷们儿!”
“耶?!”
连鸣呲牙,明明白白从苏老板眼中看到了真心实意的揶揄玩笑。
行吧,只要这人开心了就好。
“耶什么耶,说来我也好奇,”苏穆煜从地上站起来,拍拍屁股,“你一富二代,每天不去泡吧飙车玩心跳,哪来闲心看展。”
连鸣简直笑出声:“你是不是对我们富二代有什么误会?”
“误会在哪儿?”
“误会大了,我就很不喜欢以上所有娱乐项目。”
“那你喜欢干什么?”
能干什么,干你。
连鸣想了半天,最后生生憋回去。
连鸣一本正经道:“跟着师父你学本事,玩古董。”
“别贫,说句实话要死么你。”苏穆煜低头看着连鸣,歪了歪头。
“好吧,说正经的。”
连鸣说。
“我在追你。”
连鸣说得太轻、太淡,简直就像说天气真好一样。完全感受不到心跳与紧张,就连当事人苏老板,听完后也是一愣,并没有大吃一惊,也没有面红耳赤。
苏穆煜更淡定,他轻轻皱了皱眉,风牛马不相及地问了:“连少,你什么职业?”
连鸣道:“教授。”
苏穆煜问:“你是不是很清闲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连:这可不是告白啊
苏:我也没当真啊
「注」普利兹克,建筑界诺贝尔奖。
与普利策不是同一奖项。非专业人员有混用与其翻译有一定关系。
由一名宝贝儿好心提醒后,老七特此改正。
万分感谢指出错误,以免了误人子弟。
再次感谢!
①“收藏热”,细数历史上有五次。
第一次北宋,第二次晚明,第三次康乾盛世,第四次晚清到民国初年,第五次当代(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至今)。
每个时期收藏热的形成原因与特点各有千秋,比如北宋的奇石、砚台、书画,康乾盛世的瓷器、玉石。而当代最为丰富全面。感兴趣的甜心可以自行去查找相关资料。
②《The Long Now》,这个其实不是作品原名,原名是Clinamen。只是因为在文中“漫长的此刻”更符合,所以采用。
这个作品展其实是赛莱斯特大师的Sonsara,很出名。他曾获马塞尔社尚奖提名,代表法国参加第56届威尼斯双年展。
老七个人来讲很喜欢他。
③“依业……而来”——孙启栋
第22章 锁麟囊
苏老板问:“你是不是很清闲啊?”
连少眼睛都不眨:“是挺闲的。”
净他妈睁着眼睛说瞎话。
连鸣才不闲,真忙起来连轴转。除开讲座出差,大部分时间用在授课与科研上。并不止上课备课,写论文申基金。还有各方面带来的竞争压力,世俗一点,外人眼中的象牙塔,实际是一座金字塔。
头衔来讲,从讲师,到副教授,到教授,每一级都会耗费数年;从国家荣誉来说,优青、杰青、直到院士,许多都有年龄限制,一步一个脚印,一层一个阶梯。使得无数怀揣热情与梦想的科研人员,就这样从不回头地走了一辈子。
连鸣二字,在N大简直如雷贯耳。
不再是古玩圈的棒槌冤大头,也不是黑道上令人咬牙切齿的大佬少爷,连鸣换上西装走进校园,号称“冷面罗刹”。
从他第一天带学生开始,风气开放的校园中,不少大胆的男男女女曾明里暗里表达过倾慕之情。而连鸣冷冷清清如天上一轮海岛冰月,愣是万花绿丛,他过也不过。
马三爷对此十分可惜,直言他糟蹋了那么好的资源。
连鸣嗤笑:“那是你没见过苏老板。”
说这句话时,马三爷确实与苏穆煜未曾会面。
连鸣能忙到什么程度?一天二十四小时,精确到半小时来计划。错过这个点儿,过两分钟也许你就在办公室里找不到人。
工作日八点准时上班,下午两点回家,在家继续整合资料,到晚上六点回学校,十一点再回家。
非工作日时,书房就是他的办公室。
整个人被时间抽成了陀螺。
连鸣科研任务重,三天两头出差。到处跑研究所,通宵做项目也是常有的事。平均每两、三年发一次nature /science正刊或子刊。
作为导师,连鸣朝督暮责,要求学生自己开题,想Idea,做进度汇报与总结。往往要求在他面前讲课,讲到存疑处,连鸣提问题都不带喘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