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如风的祖辈,一个比一个会作。安如风当然不甘落后,从小耳染目濡,对铸剑一事自有独到见解。
一岁牙牙学语,第一个字叫的“娘”,第二个字便是“剑”。
三岁顽童和泥,他的眼神却飘忽到那猩红的炉火中去。
六岁围着他爹研究炒钢折迭锻打技术,轮不起铁锤,拿着笔,倒也像指点江山。
十岁亲自上阵,同年造出第一把剑,铁锋如芒,名声大噪。
此后安如风一发不可收拾,每一把从他手中现世的宝剑,都能掀起全天下的逐剑狂潮。然,安小神童作为“剑痴”,对名对誉,一概贬为尘中土。
安如风将所有美誉都推到自家老爹那里,他狂热的眼神,永远只在铁水之中。
但往往天才精于某道,对其他事宜的处理能力,便显得尤为逊色。甚至有些傻,有些呆,令人啼笑皆非,捉摸不透。
安如风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要急公好义,雪中送炭。自从好心捡了苏连二爷,好好的一个少年郎,差点一夜之间愁白发。
“好好的衣服为什么要与裤子放在一起?!”
安如风盯着苏穆煜收拾好的行囊咬牙,急不过又全部拆开重新规整。
“还有这捆萝卜与韭菜又是怎么回事?!鸣哥,分开不好吗?”
连鸣皱眉,打他出生起就没干过这种事,如今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结果一做全是错。要说错在哪儿,又是些小题大做的问题。
苏穆煜扶额,原以为安如风是个糙汉子,没想到这内里比姑娘家还心细。
“如风。”苏穆煜声音软得像糯米丸子,有些调戏的味道,“你这是要给谁嫁做小媳妇呢?”
“什么小媳妇!”安如风差点没一剑劈了他,“大丈夫志在沙场,整天讲这些情情爱爱,庸俗!”
连鸣也不是什么好人,几天下来发觉自己与苏老板根本就是一路货色。他往马车后边一坐,坐得四平八稳跟上朝似的。
“如风,那你是想做姨娘?”
安如风蓦地脸都红完了,少年郎一身黑色劲装,窄袖束腰如青松,裤子扎在革靴里,走起路来步履生风。
他利落地翻身上马,鞭子往俩大爷跟前一竖。
“坐好!别贫!小心我把你们卖到烟柳巷子里!”
苏穆煜快活似神仙,仰躺在马车上,明显对此存疑:“如风,凤仙儿上次叫你,你可是进都不敢进。”
安如风想起凤仙儿,气得快要头顶冒烟。
大唐民风开放,窑姐儿们白花花的胸脯露得像不要钱一样。打那烟花柳巷经过,带起阵阵金粉之香。虽是时局战乱,要说哪里是个好去处,令人醉深梦死,能忘了山河破碎?
女人的温柔乡——这可是英雄冢。
纵观史册,管你打打杀杀,歌舞升平的地方总是灯火通明。
即使棠溪城的烟柳之地,不比长安名艳满天下的“西市”。但女人嘛,千白明媚半罗衫,黛眉花钿惊鹄髻。窑姐儿们往门前一站,全天下都差不多。
偏生安如风朱唇玉面,小小年纪已是少妇杀手。苏穆煜和连鸣一看就是断袖癖,姐姐们自然把所有目光放到了少年郎身上。
安如风哪受过这阵仗,三番五次在窑姐们的大胆艳曲之下落荒而逃,此后是再也不敢路过那街口。
苏穆煜不得不正色道:“如风,多大了?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到底是要后悔的。”
安如风骑着马,头也不回:“那你是尝过了?如何?”
连鸣朝苏穆煜看去,后者被盯得莫名其妙。苏穆煜仔仔细细地端详连鸣,连少的眼尾似藏诱惑,眉目之里又是正人君子。
苏穆煜在马车上挪了挪身子,骨子里那点斯文是装不了了,流氓劲儿噌噌噌地往上冒。
他随着马车颠簸,不经意地靠在连鸣身上。
“我尝什么尝,我是断袖。”
安如风马鞭子一弯,差点挥到头上去:“咳、咳!你、你真是断袖?”
“不然凤仙们能看上你?”
“那、那鸣哥?”
安如风小心翼翼地朝连鸣投去半点余光。
连鸣低头翻着从集市淘来的市井小说,半响没答话。
苏穆煜伸手将他的书按下,胆大妄为地捏着连鸣下巴,“连少,要不跟我断上一段?”
安如风深知苏穆煜表里不一,当即慌忙道:“你不要带坏别人!”
谁知话音刚落,连鸣似从灿烂白昼的深处回过神来,他轻轻握住苏穆煜的手,“别人我可不答应,但要是苏老板,我自是愿与你断一断的。”
苏穆煜乐不可支地拍拍车板,哈哈大笑。连鸣松了手随他去,又捡起书本来看。
安如风拧眉,世风日下,流氓当道!
呸,断袖当道!
苏穆煜独自乐了会儿,又不甘寂寞似的逗弄安如风。
“如风,你看那是谁?!”
安如风专心致志望着前路:“阿煜,你能不能消停点?”
苏穆煜撞了连鸣一下,连少心神领会地扬声道:“好像是蕊娘?”
安如风吓了一大跳,匆忙回头看:“什么?!”
后头哪里有人影,蕊娘不知在何处。
安如风反应片刻:“你们!骗子!无耻之徒!”
蕊娘是谁?这娃娃亲订的女魔头,可是一位令安如风“闻名丧胆”的女中豪杰。
从棠溪城到冶炉西城,相去不过四五十里路。
安如风赶着雇来的马车,随时想着找个地儿——把车上的俩大爷给暗杀活埋了。
日头渐西,路程不远却也颠簸。吵闹劲一过,苏穆煜的困意涌上来。近些时日,他总睡得不大好。
头回与连鸣共枕而眠,翌日醒来,自己总猴儿似的缠在连鸣身上。虽这豆腐吃得挺开心,可说到底,玩笑是玩笑,苏穆煜没有半分真断袖的意思。
而连鸣呢?
苏穆煜看不清这人,远观而去似天中皎皎明月,近在眼前又舍不得出手。
两人博弈之间总是暧昧不明,一旦苏穆煜想动真格,连鸣又跑得比兔子都快。
可叫人心头难受。
奇怪,苏穆煜早从连鸣的肩上移走,躺下了。
自己怎么会真的把连鸣带到这儿来。
苏穆煜想着,然后沉沉滑到云梦中去。
连鸣见他睡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找安如风说话。登徒子安静了,安如风连说话都正常不少。
连鸣放下手中书,指尖在书页上轻点:“如风。”
“何事,鸣哥?”
私心来讲,比起苏穆煜,安如风更喜欢连鸣一点。
在少年郎眼里,连鸣是个书生,他肚子里的墨水,比那些酸秀才多多了。
每每安如风舞剑,连鸣总会在屋檐下坐着,他一张口,从“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到“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可谓是句句扎进少年心。
安如风再小姨娘,再小媳妇,抛开这些,他骨子里拥有的,也只会是属于少年人的热血与不知天高地厚。
安如风常拉着连鸣讲苍生,讲天下,讲社稷朝堂,讲肝胆侠义。连鸣从不拒绝,这是每一个儿郎最纯真的理想,襟袍之下怀江山,铁蹄踏出万世平。
但谈话总会以安如风的沉默告终,他讲着讲着,自己便不说了。太多的言不由衷,太多的艰涩之瘾,都埋在了少年瘦削的肩下。
安如风常道:“鸣哥,我若生在太平,多好。那样我便能精心铸剑,一辈子也不离开棠溪。”
“可是啊,鸣哥,既生于乱世,又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安如风沉默,连鸣便看着他发呆。少年乌黑的发,衬得小脸白得可怜。眉间的失意,总是浓郁。
“鸣哥?”
安如风又唤了声,惊得连鸣从思绪里回来。
“哦,”连鸣道,“这次铸剑,打算什么时候回棠溪城?”
安如风没想到连鸣会问这个,他不在意道:“我这样的剑痴,哪有才出家门,就要回去的道理。何日回去嘛,自然是在我再也拿不起铁锤之时。”
连鸣笑道:“那你是要在冶炉城终老?”
安如风转转眼珠子,“也不是不可,好主意!”
“打住,打住,”连鸣赶紧制止他的人来疯,“棠溪城是个好地方,蕊娘还等着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