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春道人还担心他路上不够花,又想往行李里塞尊和田玉佛,最终被关卿极力婉拒了。
他的师父真是深不可测呢。
关卿将小金猪留在了白日算卦的妇人枕边,牵着小山循着坑坑洼洼的山路继续向北而行。
路上也曾有不怀好意的人打过他这个漂亮瞎子的主意,不是吓得神志不清,就是将他奉若神明,请为上宾。
关卿在一个地方停留的时间不长,但也渐渐走出了自己的名声,谁都知道道门里出了个俊美不凡的青年才俊,卜卦,堪舆,驱邪,样样在行。
名气大了,麻烦也随之而来。
那是关卿到龙城的第一日,如果他所处的世界没变,那此时的龙城便是日后的燕城,这也是他此行的最终目的地。
长途跋涉让小山的脾气变得很不好,走十里要歇半天,关卿将最后一招吊苹果对它用了无效后最终黔驴技穷,决定连人带驴在龙城好好歇歇。
他用路上赚的钱租了个小院,院子不大,但是有个磨盘,和在山上知春道人的小院子里的一模一样。于是关卿又买了一些黄豆,打算磨豆浆做明日的早饭,豆渣还可以做下饭菜。
两辈子的生活经验足够让他一个人活得很好,只是偶尔关卿觉得有点寂寞,对于这个世界他始终觉得自己只像一个游荡在边缘的孤魂野鬼,哪怕他已经活了几十年,也许还要活更久……
住下来的当天夜里,就有人拜访了,准确来说不能算人。
一条两三米长的人脸蜈蚣悄无声息地从矮矮的院墙头爬进了关卿屋子里,一双泛着绿光的獠牙对准枕头,快准狠地扎了下去。
噗呲,枕头破了两个洞,绿色的毒液直接将枕头连床腐蚀出了两个碗口大的洞。
噗呲,一簇烛火轻盈地跃起在窗边,关卿端着茶优哉游哉地喝了一口:“大半夜不睡,难为你了。”
他话音刚落,蜈蚣陡然暴起,如同一条巨蟒扫垮床柱,扑向关卿。
平地之上倏地立起一道人影,月光将它的身形拉得奇长诡异,手持两柄巨斧,纵身与蜈蚣缠斗在一起。
不过几个回合,蜈蚣不敌对方凶残,明显落于下风。
一缕细长的光束从蜈蚣里悄然溜出,贴着墙角飞向夜空之中。
“想跑?”关卿冷笑,屈指一弹,白光一闪追了过去,空气里浮起一层淡淡的焦糊味。
数条街外的某宅子里一个瞎眼道士一声惨叫,捂住血流不止的双眼在地上左右翻滚,嚎啕不止。
持斧的怪人斩杀蜈蚣之后,便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丝毫看不出片刻前的活灵活现。
关卿朝它招招手:“过来。”
怪人温顺地走过去,宛如一只听话的狗儿在关卿膝下蹲好。
月光映入窗棂,照亮屋中,那怪人竟是一片单薄的纸人。
关卿抬起手奖赏般地摸了摸它的头,寻思片刻道:“你到现在还没有名字,我给你起的名好不好?”
纸人仰起苍白的脸,竟能看出几分欣喜之情。
关卿敲敲桌子:“就叫二狗子吧。”
纸人:“……”
这一晚,睡着了的关卿总觉得有人在耳边嘤嘤不绝。
关卿在龙城住了几日,独自一人去了北郊,那里葬了许多战时为国为民牺牲的英烈。他拄着盲杖在一排排整齐的墓碑前找了许久,最终停在了一个荒僻的角落里。
他蹲下来仔细地摸着墓碑上的字,是他要找的人没错。
坟是衣冠冢,那人死于敌军的轰炸,尸骨无存。这样的死法,下去投胎估计也会受刁难,来世想走个好人家大约是不行的。
关卿从袖中摸出三根香,香是知春道人给他炼制的,说是贿赂阴司官员的好东西。他一丝不苟地将三炷香端端正正插在香炉里,希望能给那人来世博个好前程。上完香,他对着墓碑发了会呆,打算走了,却不小心在旁边又碰到块紧挨着的墓碑。
碑上无字,落款却是萧七。
他觉得奇怪,那人死时并未婚配,即便他算到他命中姻缘,但随着他的亡故也是无疾而终。
关卿带着一肚子疑惑回到了城里,路过茶楼时他想起小山喜欢吃这里的茶饼,便进去买了一包,等茶饼出锅时旁边一桌有人在侃大山。
巧的是,这几人说得正是他才看望过的那位故人。
男人一生跌宕起伏,足可有传奇来形容,那几人把他吹捧得天上有地下无,说到兴起一人唾沫星子横飞,说到男人在世有个秘密的红颜知己。男人对她用情至深,在军中时便常与人提起,只道等功成名就娶她过门,岂料天意难测,一对有情人终是阴阳两隔。
又一人说,你说得不对,男人爱慕的那位女子明明是他父母给他定的童养媳,温婉贤淑,只等着男人建功立业回家成亲。
马上一人立即否决,说你们说的都不对!男人喜欢的女子是在他落难时期的救命恩人,两人一见钟情,男人许诺女子等他驱逐外敌,国泰民安便回来与她厮守一生,那城外的双人墓便是男人的同袍特意为他们留的。
关卿越听越离奇,听到最终止不住发笑。
那几人脸上挂不住,质问他为何发笑。
关卿提起小二递来的茶饼,摆摆手:“你们说的都对。”
他走后,一头雾水的人问小二:“这瞎子是谁,怎得眼生得很?”
小二连忙道:“这话可不能乱说,他是近来鼎鼎有名的一位风水先生,叫……叫什么来着的,纳音,对,纳音!听说他能见鬼神,善断阴阳事,上次薛行长家二小姐的疯病便是他治好的,要不是他是出家人,薛行长还想把二小姐嫁他呢。”
关卿在龙城住了数年,最终仍是离开了这里,牵着毛驴往他熟悉的故土而去。
长途跋涉到了N市,他在块荒地里转了几圈,揪了根茅草,在地上画了个圈,与小山商量道:“就是这吧。”
小山撅起蹄子刨了几下土,发出几声赞成的驴叫。
数月后,悬着定坤观牌匾的道观坐落此地。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又叫做FLAG不能随便立,看到现在我觉得你们都应该知道啦,关卿就是纳音,他现在是重走一遍自己走过的路。虽然看上去他在这里待了很久,但这一切只是他的回忆而已。
以前的关卿很可怜的,这也是他之后性情孤僻阴郁的原因。他见过太多的悲欢离合,自己也是其中一角,不过这一次肯定HE!
回忆杀下章差不多就结束啦,回到现实~
第66章 初遇 [VIP]
燕子衔来早春的第一枝新芽, 关卿给知春道人寄去了一封信,道是定坤观已落成, 请师父他老人家来此一聚。
符纸叠成的飞鹤振翅向远空而去,关卿提着锄头去前院。此时的前院尚未有参天古木, 光秃秃一片,关卿打算先给地松松土, 等知春道人来了便可直接种下树苗。
信笺有去无回, 关卿并未惊讶或起疑, 知春道人是个慢性子,也许此刻正泪眼婆娑地和山头上的每一株花花草草告别。
春雷轰轰, 夜半关卿突然被阵心悸惊醒,雨水啪嗒在窗上, 噼啪作响。仔细听了听, 他的脸色倏然一变, 掀开被子快步走到窗前。
一只硕大的肥鸟挂着满身雨水, 扑入屋内。
它像是被雷电劈昏了头, 满屋子尖叫乱转。
关卿循声捉了几次没捉着, 额头青筋暴跳,猛一挥袖带起一道寒气, 肥鸟嘎吱一声大叫, 硬邦邦地笔直掉在了桌上。
鸟是知春道人送来的,背着个巨大的包袱。
关卿抹去它身上的雨水, 打开包袱,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平滑的物体。他愣了一下, 又摸了摸,镜子?
还不止一面镜子。
知春道人人未来,却给关卿寄来了两面古旧的铜镜。
关卿坐在黑暗中,对着铜镜百思不得其解,无法参透知春道人的用意。
给他一个瞎子寄镜子有什么用?
沉思片刻,他拿起一面铜镜,对镜自照的刹那,一道闪电剖开天幕,将屋里照得一片惨白雪亮。
关卿在镜中看见了一张陌生的脸庞,他心一惊,直接将镜子反手拍在桌上。
在噗咚噗咚的心跳声中,关卿重新拿起铜镜,这一次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镜中人。
短发雪肤,鼻尖秀挺,一双微眯的凤眼恹恹地看着自己。
关卿对着镜子怔愣许久,突然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能看见了?!!
复明来得如此突然又莫名其妙,一头雾水的关卿在包袱中又发现了一点别的东西。
一包他小时候爱吃的瓜子糖,几个小山最爱的白萝卜,还有一个装了两粒种子的小布囊。
布囊下压着一封信,信上字迹寥寥:
“关卿小徒,为师天命已至,于人世已不能留,望自珍重。切记勿悲勿躁,勿怒勿嗔,若心有郁结不得纾解,不妨开窗一探。春花可爱,蜂鸟烂漫,沿途何处不得绝佳风景?山头老树又发籽,留汝两粒,愿予汝满庭春荫百年青。师知春道人留。”
关卿在雷雨声独坐了一夜,即便这样的夜晚他已经历了无数,可自此后他在这人世里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他再无亲朋,也再无师友,再没有人会手把手教他读书识字,也再没有人对他知寒知暖。
从此以后,漫漫长途,他将一人踽踽独行。
关卿将树籽在前院种下,又将白萝卜喂给了小山,偌大个定坤观里只能听见小山吭哧吭哧地啃萝卜声。关卿忽然觉得观里太安静了,他本想将知春道人请过来,师徒两人没事种种菜,收收香火钱,偶尔出去给人算算命赚点养老钱。
可现在知春道人来不了,关卿的计划变了,他打了一张几米宽长的案台,整夜整夜地不睡,身边陪着的是案台上不计其数的琐碎零件。
他心情好时便开张收香火,心情不好便闭门谢客,搞得道门里以为这个定坤观的观主来回换了好几遭。
时光荏苒而过,定坤观里多了两个小小的道童,一高一矮,一冷一热,满眼孺慕之情,围着关卿叫先生。
白皙的手指推了一下鼻梁上挂着金链的单片圆镜,关卿不耐烦道:“自个儿玩去,再吵把你们变回镜子。”
两个小童噤声了,互相嫌恶地看了对方一眼,哼了一声各自坐到了外边的门槛上。
坐了一会,高个子的小童看看一脸专注摆弄零件的关卿,默不作声地拿起扫帚开始扫前院的落叶。
矮个子的一看他居然会投机取巧献殷勤,顿时气得鼻子都歪了,赶紧左顾右看,哒哒哒地跑到小厨房烧了一壶水,又屁颠屁颠地泡了一壶碧螺春,小心翼翼地端给关卿:“先生喝茶。”
关卿淡漠地瞥了一眼青色的茶汤,又看看殷切的小童,敲敲案台:“给你取个名?”
小矮道童立即满面惊喜,然而下一秒想到观里那个叫二狗子的纸人,顿时又浑身一僵。
关卿不动声色地将他脸上神色的变化收尽眼底,不愠不火地说:“二狗子有人叫了,要不……”
小矮个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叫你狗蛋儿吧。”
“哇!”矮道童汪的一声哭了粗来,吓得扫院子的那个忙不迭跑进来,瞪眼道,“你在先生面前哭什么,像话吗?!”
矮道童也不管在他们心爱的先生面前的形象了,抽抽搭搭地说:“先、先生要叫我狗蛋儿。”
“……”他的小兄弟沉默了,悄咪咪地开始往屋外挪小碎步,生怕被关卿独特的取名技巧所波及。
“跑什么?”关卿轻描淡写地叫住他,“你也有份,你么……”他略一沉思,“叫个二蛋可好?”
二蛋:“……”
这下两个人一起哭成了狗子。
关卿黑着脸俯视两个哭得伤心欲绝的奶娃娃:“逗你们玩呢,哭什么哭?你们原先就有名字,不用另外取名。”
干嚎的两人又同时止住哭声,泪汪汪地看着关卿。
关卿嘴角抽抽,懒散地指了指矮个子:“八咫,”又指了指另外一个,停顿片刻,“尺八。”
于是八咫和尺八正式成了定坤观的两个新成员,定坤观里不再只有一个观主一片纸人,和一头快要老死的毛驴。
有一天名叫小山的毛驴终于寿终正寝咽气了,八咫和尺八郑重其事地在前院给它举行了一场盛大的葬礼,关卿没有出席这个葬礼,但是允许他们埋了一堆白萝卜给小山做葬礼。
再后来,二狗子在帮关卿诛杀黄皮子精的时候被墓里的长明灯给烧着了,关卿斩断了黄皮子精的头颅,带回来了二狗子的一点残骸,几片纸灰。
八咫和尺八哭唧唧地将纸灰埋在了小山旁边,关卿照旧没有出席这个葬礼,但是默许尺八他们剪了一堆稀奇古怪的剪纸给二狗子陪葬。尺八一时心血来潮,甚至给二狗子剪了一个扁头扁脑的媳妇。
在剪纸过程中,关卿不意路过,看着尺八手里的纸人嘴角直抽:“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媳妇儿!先生!我给二狗子剪的媳妇,”尺八抽噎着说,“二狗子倒死都是个单身纸,太可怜了。”
“哦好吧,”关卿冷漠地说,“你开心就好,还有,”他屈尊纡贵地弯下腰,指了指纸人胯/下凸起的某个部位,“这真的是媳妇,不是它兄弟吗?”
尺八惊呆了。
再然后,定坤观里就只有关卿和八咫两兄弟了。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停止了流动,一年复一年过去,他永远是春华不老,青春永驻的模样。尺八和八咫倒是慢慢地长了起来,虽然比寻常孩子生长得缓慢许多,但是他们也渐渐帮着关卿处理一些琐事,譬如接待有求上门的访客,又譬如赶走一些不讨人喜欢的客人……
“我们家先生说了,警察之类一概不接访,”尺八瞪着横了一辆车堵住牌坊大门的男人,“你快走啊,再不走我就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