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再不去看净怀沙弥等人,径直往摇椅上一趟,阖上眼睛,呼吸放缓,似是就这样睡了过去。
净古沙弥看了看那秦姓老妪,又看了看净怀沙弥,往前迈出一步,手指一弹,一点金光落在小四儿头上。
金光散开,成了一段朦胧的淡金绸带。绸带垂落,将下方的小四儿合身一卷,竟然轻轻松松就带着小四儿回到了净古沙弥身侧。
净古沙弥也不伸手去抱小四儿,只将小四儿放在平平地放在地上。当然,小四儿并不是直接就躺在了地上。她的身下,还垫着一段似有实质的淡金一样的绸带。
净古沙弥和净苏沙弥同时抬起眼睛去看净怀沙弥。
小四儿轻松顺利地被带了回来,那就说明,那秦姓老妪说的都是实话。
既然是这样,那净怀师兄他......
净怀沙弥垂着眼睑站在原地,手指仍旧搭在手腕上的佛珠上,一动不动,直如一尊泥塑的雕像。
没有人催促他。
净古、净苏、净涪三位沙弥没有,那秦姓的老妪也没有。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他自己的选择。
就这样转身离开,还是往前?
如果是前者,这一段因缘业障不解,待到日后纠缠,不知会牵连出什么。更不知会在什么时候蹿跳出来,给人一记狠着。
如果是后者,放在他面前的这两样,净怀又会选择什么?
是酒,还是水?
他是出家人,出家人戒酒戒色。饮酒,即是犯戒。
饮水,可光看这水的颜色,光闻这水的气味,谁知道这水里被混入了什么?
净怀沙弥站了许久,从日上墙头到日至中天,他才终于有了动静。
他也不去看躺在摇椅里的那个秦姓老妪,一步步走到那处矮几前,站定。
净怀能够察觉到身后三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也能够察觉到其中两道与众不同的目光。
与净古、净苏两位师弟的警惕和紧张不同,净涪的目光里,揉合得更多的是悲悯与叹息。
净怀心有明悟,净涪他是知道如今和那被美酒一起摆放在他面前的这一杯茶水里究竟都有什么的。
然而哪怕净怀明白,他也没有回头去看净涪,没有要寻求净涪的帮助。
他低垂着头,望定矮几上的一酒一茶。
美酒醇香,酒液如同最干净明煌的琥珀;茶水墨黑,茶汤如同最浑浊沉暗的阴土。
净怀定定地看得一阵,最后弯下腰伸出手去,握上那一个粗糙的泥杯。
他的手握定泥杯,往上一抬,顺带站直了身体,将泥杯端到了自己眼前。
净涪看着净怀动作,眉心一线金黄陡然升起。但又仿佛它一直都存在一样,这一线金黄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法眼之中,随着净怀端起那一杯黑茶,牵系在净怀和那秦姓老妪身上的那一条因果线无声断去。
净涪安静地等待着后续。
望着这一杯黑茶,净怀再没有去心思去在意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黑色的茶汤倒映着他的五官。但在净怀目光中,那浮现在这一杯黑色茶汤里的,赫然是另一张他以为早已模糊但实际上却清晰得分毫不差的面容。
他端着这一杯黑色的茶汤沉默。
旁边似乎已经睡去了的秦姓老妪翻了个身,撩起眼皮子来看了他一眼,然后也自闭上了眼睛去。
净怀察觉到她的目光落下又收回,却分辨不出她目光里的情绪。
不知是因为她那目光里的情绪太复杂,还是因为他自己这会儿已经没有了那个心思去探查。
这个中原因,净怀也已经懒得去猜想。
他稳稳地端着那一杯泥杯,将杯盏凑到唇边,一点一点喝了个干净。
这茶汤一入口,净怀就觉出了不对。
自含着那一口茶汤的口腔开始,一股寒气瞬间爆发,刹那间冻彻了他的心神。
寒,极寒。
这一股极寒寒气中,还带了一股阴气。阴气之内,似乎还包含着一股死气。
不,不仅仅只是寒气、阴气和死气,还夹杂着怨气和毒气。
寒、阴、死、怨、毒,五气在净怀口中喷发,又顺着咽喉往下,直入肺腑。
不过仅仅喝得一口茶汤,净怀整个人就已经被封在了原地。
然而,净怀到底是妙音寺里清修数十年的沙弥,一身元气具足,无垢无漏。不过是一口茶汤,到底与他无碍。不过是片刻间的功夫,净怀沙弥便自那五气中破封而出。
看着崩散的五气中央安然无恙的净怀,净古和净苏两位沙弥不觉长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身体已然开始放松。
无事!
但站在净苏身侧的净涪,这会儿却稍稍站直了身体,眉心那一线金黄竟然仿似真实的眼睛一样,轻轻地眨得一眨。
净涪法眼之中,丝丝缕缕的黑气自净怀身上荡出,迎风向上升起,才刚刚飘至净怀头顶,竟然合身一扑,缠上了净怀头顶那一片金璨剔透的佛光。
被这寒、阴、死、怨、毒五气混合而成的黑气缠上,净怀头顶的那一片佛光也不需净怀催动,便就自发开始涤荡净化反击。
然而那由五气混合而成的黑气似乎综合了五气的优点,极为难缠。饶是净怀头顶上的那一片佛光金璨剔透,堂堂皇皇,无有瑕疵,却仍然被那黑气绞缠,生生缠绕出一片阴影来。
那佛光似乎还奈何那黑气不得,左右涤荡了几回,最后还只能任由那黑气缠上了自己。
若让净涪自己来,要玷污净怀身上的那一片佛光,他也有的是办法。
简单的、困难的,种种方法可谓应有尽有。
便是想要得到些什么特殊效果,譬如短时间内潜伏到某一特定情况爆发,譬如短时间内缠绕到某一段时间自动散去的,也都没有问题。
可令净涪侧目的是,那丝丝缕缕的黑气看似是寒、阴、死、怨、毒五气混合,但似乎又并不只是简单的融合。
如果净涪他看得没错的话,那丝丝缕缕的黑气里,除了那寒、阴、死、怨、毒五气之外,似乎还在那因果线断去的刹那间,吸纳了那因果线上附着着的因果?
这么一种手段,还算是颇有几分看头。
不过琢磨了一阵之后,净涪就看出了其中的关键。
到底,这一切的情况还是因为净怀喝下的那一杯茶汤。
因为那一杯茶汤里的材料。
净涪想明白之后,便就没了兴致了。
他随意收回目光,连带着将眉心的那一线金黄收回。
哪怕只是饮了一口,但净怀还是品出了这杯茶汤里的材料。
“......人血、织阴花、五线果......”
还有,人骨......
净怀重重垂下眼睑。
不用多费心去猜,净怀也知道,这人血无非来自那秦姓老妪,而作为主材的人骨......
必是秦和。
半响后,净怀睁开眼睛,慢慢地将那仍搭在唇边的泥杯里装着的茶汤一点点喂入口中,吞入腹里。
那秦姓老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死死地望着净怀将那杯茶汤全部饮尽。
看着被放在矮几上的干干净净没有余下一点茶汤的泥杯,她嘎嘎地笑着,扯着苍老仿佛荒野坟边枯树上那老鸦的声音道:“好......好......好......”
“哈哈......哈哈哈!”
第231章
看着摇椅上形同疯癫的老妪, 净怀哪怕明知自己情况不妙,也无法对她生出半点恼恨。
谁又知道, 如今这个疯疯癫癫几乎如同鬼人一样的老妪, 当年也是一个貌美温婉的女子?
净怀动了动被自五脏六腑升起的寒意冻得僵硬的身体,艰难地转过身去,对着那个秦姓老妪, 双手合十,微微一礼,低唱道:“南无阿弥陀佛......”
秦姓老妪完全不理会净怀,仍旧佝偻着整个身子,笑个不停。
又或者说是, 哭。
净怀站直了身体,没再去看秦姓老妪, 转身就走。
秦姓老妪也真的没有拦他, 任由他离开。
净怀低垂着眉眼,双手拿定佛珠,一颗一颗慢慢捻动。他谁也不看,就这样走过净涪, 走过净苏,走过净古和小四儿,一路往巷外去。
净怀的脚步很慢,但很稳, 每一步都走得很坚定。
每走一步,曾经被他用看似厚实的伤疤遮蔽着的伤痕一点点暴露了出来。
对于他当年的做法, 他从来没有后悔过。但没有后悔,不代表当年的事情净怀就能够轻易放开。
恰恰相反,他其实仍然耿耿于怀。
秦和为恶,恶业滔天,自然罪孽深重。但他作为秦和的好友,之前竟然毫无所觉。如果他能够早一点发现秦和的不妥,着力劝阻,秦和不会走到那一个万劫不复的地步。
当年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凡俗百姓无辜枉死。
如果他当年能够再细心一点,他能够救得了秦和,救得了那些日夜不得安宁的亡魂......
净古带了小四儿,当先跟上。
净苏和净涪对视一眼,也一并转身离开。
这一场采买虽然成功,但横生波折闹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一行人又还能有什么心情?
尤其是,净怀的情况明显不对......
净涪和净苏沉默地跟在净怀、净古身后,返回他们暂时落脚的山洞里去。
净涪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看了看沉着脸仔细检查小四儿情况的净古,又看看一回来就在蒲团上落座闭目入定去了的净怀,最后望了望似乎不知道该做什么的净苏,沉吟片刻后,他拖过旁边的木鱼,拎起木鱼槌子,一下下地敲起了木鱼。
“笃笃笃”的木鱼声回响在整个洞室中。
木鱼声中,净涪微微垂下眼睑,于心底默念经文。
不是《佛说阿弥陀经》,而是仅得一段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须菩提,若有人以满无量阿僧祗世界七宝持用布施,......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信受奉行。”
净怀本来还拧着眉的脸,在听见木鱼声后,不知怎么的,耳边竟就响起这一段佛经,更有经中四句偈言不断循环往复。
听着经文,净怀的脸色渐渐的就缓和了下来。
但除了净怀之外,同样一直脸色阴沉的净古却未曾听见半点经文声,反倒觉得往日里司空听惯的木鱼声这会儿刺耳闹心得紧。
他的眉心紧锁,到得最后,还是忍不住抬起眼睛来看了净涪一眼。
净涪未曾在意,净苏却看见了。
他忍不住就伸手去拉扯净涪的衣角,提醒他收敛一点。可就在这不经意间,他的视线瞥过那一边的净怀,看见他舒缓的脸色,净苏的动作就停顿了一下。
再然后,净苏慢慢地收回手,只作不知。
净涪的木鱼声仍在继续,净古忍了片刻,只觉得心头烦躁。
他抬起手,指尖处蕴着一点金色佛光的手指落在了小四儿的眉心。小四儿的呼吸越加绵长,显见是陷入了更深的睡眠里了。
净古看了熟睡的小四儿一眼,再不去看洞中的净怀三人,从蒲团上站起,径直出了洞室。
净苏撩起眼皮,看着净古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净古走出他的视线范围内,他才收回目光,看了仍旧昏睡的小四儿一眼,无声一叹。
随后,他也自蒲团旁边拎出了自己的那套木鱼,合上净涪的节奏,敲了起来。
木鱼声中,净怀只觉往日定境中每常能听见的哀嚎呻·吟声似乎离他离得更远一点了。
当年那一个对着他滔滔不绝兴奋至极地向着他描绘自己的研究结果的秦和,此时也已经安静了下来。
定境里,净怀只觉眼前一晃。
他便出现在了一个书房里。
这书房称得上怪异,除了那靠墙边摆放着的一列列书架外,便只有东侧那临窗的位置上摆放到了一张大到离谱的书桌。
净怀知道,从来只有秦和是这样布置自己书房的。
而秦和此时也正静静地站在那一张书桌背后,手中提着一支符笔。
符笔笔端的毫毛上沾染了赤红的笔墨,但不是往常他看见的秦和特制的血墨,却是符修们惯常使用的朱砂。
秦和知道净怀进来了,但却并不抬头看他,仍旧笔挺地站在书桌的背后,手提沾染了朱砂的符笔,凝神提元,手中符笔行云流水,流畅自然地在书桌上摆放着的那一张白纸书了一个字。
净怀站在书房中央,隔着一段不短的距离望着他,不靠近,不远离。
待到这一字书成,秦和自己打量了两眼,才抬起头来对着净怀露出一个笑容,招手道:“站在那里干什么?过来看看......看看我这个字怎么样?”
他的笑容平和,眼中笑意真切,完全不同于当日净怀在那一间暗室里所见的狂热痴迷。
净怀闭了闭眼睛,却也真的就抬起了脚步往秦和那边走去。
到得近了,净怀也看清了书案上铺着的那一张白纸上唯一的一个字。
“友”。
净怀不觉一愣,眼中荡起一丝波光,又很快被压下。
秦和看着净怀愣怔的表情,脸上笑容加大,自己低下头去看那字不说,还继续追问道:“怎么样?还不错吧?”
净怀木然。
秦和也不在意。
好半响后,秦和才听得净怀喃喃道:“我还以为......会是个“符”字?”
秦和听得清楚,却仿若未闻。
两人相对沉默,许久后,净怀回过神来,也听得秦和恰在这一刻说话道:“听闻你要去受比丘戒了啊......”
“恭喜。”
净怀眨了眨眼睛,才抬起头去看秦和。
秦和却不看他,仍旧望着纸上那一个朱红大字。
“以后......好好修行。既然决定了,就莫要想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