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年下来,多少次明里暗里的较量,心窄总就没能在清于的镇压下翻过身,哪怕一次都没有。
对于心窄来说,清于是一个比他的同胞兄弟心宽还要讨厌。
哪怕现在的清于禅师已经成了佛门大德,心胸早比年青时候开阔得多,胜负名声更是已经看淡看破,但心窄却总未能放下,每每见到清于禅师都脸黑胸闷。别人还没有怎么呢,他自己先就将自己气得不行了。
不过从另一种角度来说,清于师弟算是对付心窄最用力的武器了,比别的什么都好用。
清笃禅师笑到不行,但这会儿倒还是抽出工夫来向着清显禅师点了点头。
既然清于禅师都到了,心窄哪儿还能蹦跶得起来?
他怒瞪着一双眼睛,瘦削的面庞板起,显得极其刻薄冷硬,刺猬一样团起身体,露出森冷尖锐的硬刺。
“清于!你过来干什么?”
这一句话的工夫,清于禅师便已经穿过山门,走到了药师殿前的空地上。
他听得心窄几近怒喝的问话,也不生气,合十一礼,唱了一声佛号,不轻不重地道:“受清笃师兄所托,来将这两人带回妙音寺中。”
说完,他又反问回去:“听说檀越你要训诫徒弟?”
“怎么?不行吗?!”
心窄万分暴躁,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训诫徒弟不过是一个名号,想要寻找机会暴起抢人才真。
如果妙音寺那边迟迟没有动静,只得净音净涪两人带着沈定和李昂离开的话,只怕也就能如他所愿了。谁让净涪镇压场面还借助了这普济寺的力量呢?只要净涪离开普济寺范围,哪怕再加上一只五色幼鹿,也是拦不住心窄的。可现在却又不同,有清于禅师镇压场面,心窄想要抢人就没那么容易。
清于禅师既然打破了心窄的如意算盘,也就不会去介意心窄的语气。他点了点头,平静地道:“当然是可以的。檀越,请。”
这一句话几乎全部复述方才净音回应他的那句话,听得心窄怒火更盛。
心宽在一旁看着,竟然还嘿嘿笑出声来。
心窄猛地转头,瞪大的双眼恨不得将他生吞。
可惜心宽不怕他,犹自笑得高兴。
心窄狠狠地吞了几口气,看他那样子,好像被他吞入腹中的都是碍他眼阻他路的人。
净涪、清于和心宽都只作平常,净音也就被吓了一吓,沈定、江靖达和李昂却是脸色尽褪,满面惊惶。
沈定犹自可,不过就是被暂且记上一笔,江靖达和李昂却是真的怕。
当李昂从一直封禁着他的白莲上下来的时候,他站在地上的腿都是软的,甚至差一点就要摔下地去。但在心窄喷火一样的目光下,他又只能站得笔直,唯恐再做出什么丢了心窄脸面的事来。
他敢保证,如果他真在这个时候,在那个叫清于的秃驴面前丢了他的脸面,他宁愿永远待在封魔塔里。
李昂脸上带着笑容,背脊挺得笔直,脚步不大不小,不快不慢地向着心窄走去,到得他面前,又是规规矩矩躬身拜下去,朗声请他训诫。
这般模样,足可赞一句风流倜傥。
心窄总算是笑了一下,瞟向清于禅师的视线也带着得意。
清于禅师礼貌地向着心窄那边点了点头,却直接收回视线,只向着净涪净音招了招手。
净音领着早在清于禅师气机出现的那一刻就收了身后那尊金身佛陀的净涪走了过去,师兄弟两人向着清于禅师合十弯腰一礼,净音还道:“弟子拜见师叔,劳烦师叔特意过来走一趟。”
清于禅师却不在意:“不过就是走一趟而已,算得了什么呢。”
他先是认真地看了看净音,瘦削的面容上纵然不笑也透着宽和,和心窄截然不同。
“你心境有缺,却不必太过着急,不然一个不小心,入执生障那就更不好了。”
说到这个,净音表情也是黯淡。
他点了点头,领了清于禅师的教诲。但看着清于禅师慈和的目光,他还是忍不住向这位师长请教:“师叔,弟子虽然已经出家为僧,但母亲于我生养大恩犹在,又得她一生惦念,弟子却只来得及送她最后一程......弟子亏欠她良多,如何才能偿还一二?”
清于禅师盯着他,沉默片刻,才轻声问道:“你读《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可有体悟?”
净音摇了摇头,道:“大孝,大慈,大悲,大善。”
清于禅师又问道:“你可愿学?”
净音怔仲良久,最后狠狠地一点头:“愿学!”
清于禅师“哈哈”大笑出声,连声赞道:“善!大善!”
净音站在那里,低下头来擦去滴落的泪水,也跟着笑了起来。
净涪站在净音身侧,也都微微勾起唇,带出一个笑容来。
被清于禅师这边的动静打扰,本来正拿出长篇大论来叮嘱自家弟子的心窄也装不下去了,他三言两语间飞快结束掉和李昂的谈话。只在最后看着李昂的时候,他视线向着净音净涪那边扫了一下,声音里少了刚才的怒气,却更让李昂打自心底涌出一股冰寒。
“如果四十五年后,你出来还和他们差那么多......”
李昂吞了口口水,艰难地道:“弟子知道了。”
心窄最后看了李昂一眼,再不去看清于禅师,旋身化作一团乌压压的魔气飞向心魔宗的方向。
心窄走了,心宽也顾不上再笑,他向着江靖达的位置一拿,提着江靖达也回返心魔宗。
他倒确实是比心窄还要好一点,最起码在临走之前,他还记得要跟清于禅师告别。
“清于,我们先走了,来日再会。”
清于见李昂和沈定都还在,便也就向着心窄心宽两人的方向点了点头,算是别过。
待到回过头来,清于禅师看着净涪,目光从他的眉眼看到他周身虚空,那仔细打量的目光,让挨在净涪身侧的五色幼鹿都撑不住躲到他的身后去。不过五色幼鹿才略一动身体,清于禅师便缓和了视线。
“在你从竹海灵会返回妙音寺之后,前往天静寺参加千佛法会之前,我就已经见过你。”他甚至还笑了一下,声音里也带着为人师长特有的期望,“寺中很多师兄弟都说,你会是这一代的佛门佛子。”
佛门佛子?!
饶是一旁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想要为将来的自己谋算出一条完美的翻身路的沈定和李昂都被惊得愣在了当场。
等到回过神来后,他们一时也顾不上前一刻自己想到了什么,而是不断扫视打量着净涪小沙弥,似乎要从他身上看出些奇异神妙之处来。
这么一个小和尚,真的会是佛门这一代的佛子?
“之前我还是不同意的,毕竟你还太小,未来太长了,你能拥有太多的可能。”他似乎想要表达些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现在我是信了的。”
说完这一句,他陡然沉默了下来。
整座普济寺静得出奇。李昂和沈定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连净音也被震得愣神,倒是净涪仅仅只是一贯的沉默。
最后还是清于禅师自己打破了这一片沉默。
“可这些都不过是我们长辈自己的想法,所以我还是想要问一问你,你想成为佛门这一代的佛子吗?”
这会儿不单单是这座普济寺,便是莫国妙音寺分寺那处石窟、妙音寺各地分寺、妙音寺各处阁楼法堂甚至是天静寺清恒禅师的静室、清见禅师的禅院和恒真僧人的禅房,也都彻底地安静下来。
无数的目光隔空投注而来,落在这个年轻沉默的小沙弥身上,等待着他的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是因为昨天熬夜熬得太晚,今天码字都没有什么精神,尤其还有点小卡文,所以更新就拖到了现在。抱歉,又让你们久等了。
关于更新时间的调整,大家都有什么建议吗?就大概一点吧,是早上、中午、下午、傍晚还是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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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谢谢亲们的地雷。
第129章 净涪决断
目光的焦点聚集处, 净涪慢慢抬起头,望向远方那一片舒卷的云层。他目光虚渺, 像是穿过了云层, 望入那无边无际的天外虚空。
清于禅师见他出神,也不着急,只自顾自闭目神游。倒是净音, 他听得清于禅师的问话,心一下下跳得错乱,毫无规律可言,就连呼吸都是长短不一的,他的视线牢牢锁定净涪, 不离他分毫,也不错过他的任何一个表情。可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他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和佛门的佛子比起来, 净涪更熟悉魔门的魔子。毕竟当年的皇甫成,就是他们那一代的魔门魔子,后来由魔子一步步往上爬,最后登上皇座, 成为统治整个景浩界魔道的天圣魔君。
而在他的记忆里,现下站在他身旁莫名紧张的净音沙弥才会是他们佛门的佛子。
净涪并未回头去看净音,全身感知也未曾散开,却已经将他的每一个表情动作甚至是心跳呼吸的变换, 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心中哂笑一声。
现在的净音到底还太过年轻啊。
昔年, 剑子左天行、魔子皇甫成和最后的佛子净音并称三子,在景浩界三门新一辈弟子中地位尊崇,可无视宗派之别号令各门弟子,令谕一出甚至可以更易天下大势,远非寻常各宗各派弟子可以比拟。是以他们三人私下又有三太子之称。
太子,于家国而言,为储君,为家国未来基业继承人,拥有监国与摄政的权利,也会拥有属于自己的东宫。
左天行、皇甫成和净音作为被称为三太子的三子,在各门地位也确实与太子相类似。他们是道佛魔三门未来魁首,有监管各门所属宗派与统摄各门的权利,只要他们能够做到,他们甚至可以收纳门下所属各宗派弟子乃至长老为己用,光明正大地组建自己的班底。
这就是三子,一代仅出一人的三子。他们的未来不会成为哪一宗哪一寺的掌门方丈,但他们会成为三门魁首,扛起三门旗帜,傲立在景浩界众生之上。
三子权柄贵重,身份显赫,日后更会成为三门魁首,是以无论是剑子、魔子还是佛子,他们挑选的条件都极其苛刻,甚至在成为剑子、佛子和魔子之后,他们还得承接各方诸弟子源源不断的挑战,直至他们将所有反对的声音压下,甚至直到他们登上皇座,接过旗帜,他们才算是稳坐了自己的位子。
当年的三子中,皇甫成自己是以杀镇压,用鲜血冲洗泥泞,又以白骨铺建道途,一步步登上皇座,亲手从留影老祖手里夺取魔门旗帜。左天行又和皇甫成不同,他是以威德压服道门众弟子,以杀辅助以实力镇压,稳坐自己的位置。而与地位稳固无人可以撼动的皇甫成和左天行不同,净音虽然也是佛门一众沙弥中突出的一位,可却不是远超众人,更不能与左天行和皇甫成两人相抗。
净音他能在皇甫成和左天行的相争中保存下佛门大部分实力,除了时势外,更多的是借用了佛门清字辈各位禅师的余留力量。也正因此,待到左天行和皇甫成两人各自统合道魔两门强势崛起的时候,三太子之称已经再无人提起过,唯有剑君魔君称号霸绝一代,威压众修。
净涪收回飘远了的思绪,开始正视眼下这个被彻底摊开放在自己眼前的问题。
他要不要做佛门这一代的佛子?
三子不仅仅是三门未来的魁首,更是三门对外的形象。作为魔子,他可以肆意,可以自傲,可以为所欲为,只要他实力足够强悍,他就能拥有足够的自由。可作为佛子,他需要慈悲,需要宽和,需要仁厚,他更需要克制。
净涪的识海里,魔身所化魔珠在佛身张开的手掌上滴溜溜地来回转动,似乎很是高兴,而与它相反,佛身周围的金色佛光明明依旧堂皇光大,却无端端地透出一种失落来。
他做不到。
当年的净音,无论是在他和左天行眼里,还是在景浩界各方修士眼中,都不是一个能与他们两人相提并论的人。但他们也都得承认,净音他的的确确是一个称职的佛子,也是一位称职的佛门魁首。
他慈悲克制,宽厚仁义,眼光长远,处事决断,在历代佛门佛子中也能排得上中上。他唯一的错处,也只是他生在了这个年代而已。
净涪非常清楚的确认,如果让他来当佛子的话,他甚至做不到净音的那种程度。
因为哪怕是入了佛门,哪怕现在他收敛了太多,可他也还是他。他当不了这个佛子。
净涪收回视线,转过身来。
他这一动,净音的心跳越渐加快,快到仿佛要从咽喉里跳出来一样。
就算是事不关己在一旁闲看戏的李昂和沈定两人也都坐直了身体,一眨不眨地盯着净涪小沙弥。更别说远处时刻关注着这边,就等着净涪决断的各方大德禅师们了。
清于禅师收回手,略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个眉宇沉静疏朗的小沙弥,他心中已经隐隐有了预感。
果然,这位身周围着徐徐晚风,披着昏黄夕阳橘红光芒的小沙弥向前踏出一步,合十弯腰一礼,待他抬起头后,没看任何人,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拒绝了。
净音的心重重一跳,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再去看净涪。
此时站在天静寺藏经阁里,正拿着一本佛经在手的恒真僧人低头看了看被他手劲拧出了褶皱的经书,慢慢地松开手去,换了另一只手去拿。
端坐在静室蒲团上的清恒禅师闭上了眼睛,而还在方丈禅房里头的清见禅师却是真真的松了一口气。
至于妙音寺的藏经阁里头,清显清镇两人禅师还在木然地望着净涪发愣,倒是清笃禅师眯着眼睛笑了一下。
清于禅师定定地望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小沙弥,叹了口气,又再问了他一句:“你真的想清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