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碧没注意这些,耷拉着脑袋,席地一座:“没人欺负你吧?”
“没。”刘柏脸色黑了下来,站到苍碧正前方,蹲下,挡住射来地视线,伸出双手。
苍碧一脸茫然:“怎么了?”
刘柏把他衣衫拉上,衣襟交叠,整整齐齐地系好腰带,再将衣领整好:“没怎么,外头砂砾多,小心沾了伤口。”
如墨般的深沉眼瞳灼灼直视,让苍碧晃了眼,经久前的记忆忽的涌上脑海。
逍遥界处于三界夹缝,阳连天神界,阴接幽冥界,三界之事都与之无关,然三界巨大变动却多少会波及此处。
龙神捣翻了幽冥地火,熊熊火焰蔓过大半片交界处的曼珠沙华,遥遥望去,惹眼红艳,分不清是花是火。逍遥界也因此糟了灾,从来不足为道的寡淡气温骤涨,天被染成橙黄色,仿佛永无终结的余晖。
连云阁大门前,三个脑袋,从高至低,连成一排。苍碧一袭宽袖白绡衣,像坠入尘世的薄雪,脸被天色映出几分润色,坐在门槛上,两手拄着脑袋,与靠着他的城旌与爰爰发出长叹:“热——”
城旌实在耐不住,猝然起身,怒喝一声,三两下掀了衣衫、长裤,只留一条粗大的棕条纹裤衩,爰爰两眼放光,扑倒健硕无比的麦色腹肌上,毫不避讳地拿小脸蛋往上蹭:“好壮!”
苍碧哭笑不得,两人粘着,岂不是更热,也不知幽冥大火何时能消退。天候热得行人都躲回家中,长街上廖无人烟,左右没其他视线了,他干脆抛了端好的美人形象,就地一趟,横在门口,拎起白绡衣襟,扯动着扇风,扇了半天,也不见成效,又烦躁地拉开衣领。
“又白又嫩!”爰爰红彤彤的眼忽闪着,改而扑上来,伸开的手停在半空,却没法更近一步。
连云不知何时站在苍碧身后,面无表情地拎住爰爰后领,把他甩给城旌:“碍着生意了。”
“哪有生意?”城旌顶着大脑袋东张西望,也不见半个行人驻足停留。
苍碧抬头一看,只见连云眉宇微敛,显是不高兴了,便摆手朝城旌道:“老板说有生意,自是有生意了,走走走,别妨害我们。”
城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爰爰伸出舌尖做了个鬼脸,拉着城旌跑了。
苍碧站直身形,讪笑道:“老板,天好热吧,坐镇店里辛苦了,我给您扇扇风?”
他扬起宽袖左摇右摆,松垮的衣襟又滑下几分,露出白皙如玉的胸脯。连云蔑了一眼,眉宇浅川半点没消。
“前些天搬来个千年冰妖,好像就住在不知几百间屋子开外,我去弄些冰块让您凉快凉快吧。”
连云不言,蓦地抬手,把苍碧衣襟拢上,侧身朝屋里勾指,顶层木阶尽头竟有一块半人高的冰块,随之缓缓飘下,落在苍碧身后:“已经有了。”
“好凉!”苍碧大喜过望,直想贴上去。
千年寒冰,直接触上可不是闹着玩的,连云捻诀催出层薄薄的屏障,覆住重冰,把他拉回门槛,按住坐下:“今日天热,沐休。”
店里一桩生意也没接到过,苍碧当了这么些伙计,除了发呆就是和隔壁城旌爰爰唠嗑,听过往魑魅魍魉说些趣事,几乎无时无刻不再沐休,闻言依旧笑了起来,脸上恍若绽开了纯白的曼陀罗华:“老板英明,老板神武!老板体恤下属,无所不能!”
阿谀奉承的话,每次都凸显成效,果然,连云眉心的川散了,坐在苍碧身边,徒手幻出一柄玄色小扇,在两人之间摇着,凉风阵阵。
身边有温热的风袭来,苍碧回神,低头一看,刘柏正拽着衣袖,一下下替他扇风。
刘柏道:“大将英明神武,在众下属面前袒胸露乳,未免折了身份,还是我给您扇风吧。”
苍碧笑了起来,刘柏也笑了,天似乎凉爽了些,一如连云阁里,在炎热中置上了一块沁人心脾的寒冰。
夕阳西沉,热意终于褪了些,巡逻的士卒耐不住高温,早早归来,放饭的空地上挤满了人,排队等领越来越稀的粥汤。
一匹快马从南方官道疾驰而来,马上人大声喝“架!”,驭马奔出丘陵地界,冲入军营,喊道:“李琦!都骑尉李琦何在?”
第85章 诡诈细作与惨淡师将 十三
苍碧正坐在虎帐中,刘柏端了碗稀粥进来,这几日,他主动担下了伺候大将的任务。
“大将,南方来人了。”刘柏道。
“是援兵来了?”苍碧一跃而起,抽动伤口,痛得龇牙咧嘴。
“你慢些。”刘柏扶稳他,踮起脚,轻轻拨开衣领往里窥看,绷带上没多出血痕,松了口气。
苍碧出帐迎接,使者下马,果然带来了好消息:“大司马亲率十万大军,已朝此赶来,三日后可到,李师将可有军情要报?”
“一切安好。胡虏大军蠢蠢欲动,但有所忌惮,还未大举进犯,伤亡不多,只是这里有数十名灾民亟待安置。”苍碧指向不远处,另居一隅的妇孺们,曹飞虎正状似无意地守在他们前头,谨防不规矩的士兵,“还望能优先安排。”
“还有呢?”使者有些不耐。
“还有……”苍碧稍显拮据,“军粮不够,能否上报送些来,这几日别说肉菜了,就连粥里的米粒都屈指可数。”
使者讥笑:“李家军的军粮从来都是自己筹备,你祖父有这本事,父亲有这本事,到你这就不行了?朝廷可没那么多粮食拨给只会扎营的军队。”
“什么叫只会扎营!”刘柏愤然站出来,“大将救了我们村,带人歼灭了匈奴巡逻队,还在众多胡兵围困下救下我!”
“哦?共灭了多少人?”使者挑眉。
“大概……”刘柏估算着,“最少也有上千人。”
“胡掳数万大军进犯,区区消灭千人还敢来邀功?”使者怒然扬手,招呼向没规矩的小少年,“你又算什么东西!”
苍碧把刘柏推到身后,胸口接了使者一巴掌,忍耐道:“他是军中新招的预备军,规矩还没学好,多有冒犯之处,还请大人海涵。您也见着了,我只有一个师的兵力,迎击数万大军,实属不能,还望司马大人尽快前来,以解燃眉。”
“你这是嫌司马大人来得晚了?”
“微臣不敢。”在不待见自己的人跟前,说什么错什么,苍碧不再多言。
使者抢到队伍最前,视骂骂咧咧的军士为无物,舀了碗稀粥,喝了一口,寡淡如水,嫌恶地连碗带粥摔倒地上,上马离开。
“什么狗屁玩意。”一士兵怒骂。
“得了吧,贪了这么个师将,你还指望人家敬你重你?别到时候落个守备不利的罪,让咱受牵连就不错了。”
“大将,他不过一介使者,怎么这般目中无人。”刘柏捏着不怎么宽厚的拳,手背上有几道深浅不一的淡淡伤疤,也不知从何而来。
苍碧无心对食,把稀粥塞给一个嚷着没吃饱的孩子,在百姓边上坐下:“应该的,朝中,无人目中有我。”
“李家军威风盖世,都与我没有关系。”苍碧闭上眼,李琦乏善可称的前半生在脑海中铺陈,“你看我像会领兵打仗的模样吗?”
刘柏认真地瞪着双眼道:“像!”
“我救了你,你对我有偏颇。”苍碧揉着刘柏乱糟糟的脑袋,把下巴抵在上面,说起他所知的李琦的“故事”。
李琦此人,相貌隽美,性格温和,放在,该是个人人羡艳的公子哥,可他偏偏出生在了军将之家,所有的一切,都被视作有碍冲锋陷阵的缺陷,相比护国大将的祖父,战绩卓略的父叔,凶悍的兄长,他是家中的异类,谁都不待见,但身世在这,他又无法逃离杀戮的战场。
十岁从军,十二陷阵,体格上的“无能”,让他始终只能站在后方与弓箭手一道协战,因此也救下他残喘的一条性命。
弱冠之年,身为名将后代的李琦,仍旧是一名毫无军功的小箭士,直到攻占西陲那一战,李家军中敌计,数万大军陷入火牛阵中,被从未见识过的诡谲战术捣乱军阵,大将落马被踩踏身亡,军心大乱,敌军乘胜追击,弓|弩齐射,在猛牛的双重攻歼下,摧折战无不克的大军。
“祖父、爹、叔伯、兄长,都牺牲在这场战役里,只有身处最后的我逃过一劫,带着两千残兵撤回。幸好那一战,系攻非守,否则余下李家军也该人头落地,以死谢罪。”苍碧墨翠般的眼闪着恸然的黯光,“上万条性命,就像蝼蚁般,半日不到就没了……战场上火焰翻腾,到处都是烧焦的尸首,残肢断臂散乱,辨不清原本属于谁。”
“为什么要这样?”苍碧茫然地看着前方,眼中空洞,“为什么非要争个你死我活?归家后,家中女眷哭得肝肠寸断,我祖母就这样去了,小嫂挺着个大肚子,掀开棺盖,看到面目全非的小哥,哭了整整七天,后来孩子也没了,身子也垮了,我来之前,还躺在病榻上,下不了床。从前家中大家只不待见我,好歹也是有欢声笑语的,可这一下字,整个家都垮了,所有功禄赏赐都成了云烟。”
“岂止李家如此,数万士兵,哪一个没有妻儿老小,这一败,该毁了多少家。”
“所以打仗才一定要赢。”刘柏说。
“可赢了又如何?”苍碧垂眸,一阵轻风吹过,将脚边风沙扫散,“有赢便有败,战场肃杀之地,总有无数的性命逝去,若那不是我中原国子民,便不该活着了?撞破头皮争抢的,难道只是一块尸横遍野,草木染血的荒地?”
刘柏无言以对,握住苍碧一手,放到膝上,轻柔地摩挲着,似是想要抚平某些伤痛。
不远处,鹿铃与两名妇人收拾粥桶,曹飞虎见状轻而易举地帮她们扛起,鹿铃笑得弯了眼,一派和乐融融,若是生如此,只能吃稀粥冷饭,住简陋的帷帐,却一世安宁,相许终生,何尝不是件乐事,可生而为人,大多生不由己。
鹿铃试图挽曹飞虎手腕,曹飞虎如遭雷击般避过,放好粥桶,拉住迎面而来的两个士兵,落荒而逃。
那两人正是与刘柏同住,且是与李琦不睦的旅长手下,此番被安排了设置丘陵西方乱石阵的任务。
“乱石设置好了吗?”曹飞虎问。
“好了好了。”士兵不耐摆手。
曹飞虎放心离开,另两人则朝另一边回帐。
入帐后,其中一人道:“就堆了两块石头,连网都没架,你都敢说好了,胆子不小啊。”
“得了吧,当初探讨这计谋傻时,你小子可是嚎最响的吧。”士卒往硬榻上一瘫,“布个狗屁乱石阵,援救都要来了,指望我们靠几块石头砸死胡虏?还不如砸死李琦,我们也能换个有能的大将伺候。”
第86章 诡诈细作与惨淡师将 十四
天幕暗下,盛夏星辰伴苍月初升,闪烁的光耀照不亮背阴的人间。
空地上,人群陆续散去。
苍碧犹在说着:“后来北疆被犯,大司马正继续征战西陲,其余重将也各自讨伐别处,陛下一时找不到人选,便命我带着李家残军先来抵御一阵。”
“你就这么赶鸭子上架的来了?”刘柏不可置信,竟让他以两千多将士,对抗数万胡虏大军,要不是障眼法设得好,真让对面以为有五六万骁勇,恐怕一天都受不住。
苍碧失笑:“我祖父桀骜,与众多将军不睦,还好大司马以国为重,不计私怨,总算来支援了,不然鸭都要被鱼肉了。”
刘柏干笑两声,一时无言,取出羌笛,幽幽演奏那首《思乡》,一尾秃了顶的红腹山雀翩翩飞来,落在他头顶,似把一头蓬发当成了巢穴。
苍碧顶着山雀瞧了一会,心随着乐声起伏,低低道:“我想家了。”
“嗯。”刘柏气息一顿,复而吹奏。
苍碧曲起膝盖,把身子缩成一团:“我想吃豆腐。”
刘柏放下羌笛:“这里种不活黄豆。”
“我知道。”苍碧对这一世无比怨念,战场险难骇人,豆腐没有影踪,引以为傲的脸还被毁了,天知道他克制着不往刀锋里看自己的脸有多辛苦;小黑经那一日后,再没出现过,只希望是蛰伏在某处,千万别有什么不测;脑海里乱糟糟的回忆时而分成两簇,不时侵蚀烦躁的心绪,现下也只有身边这双与连云如出一辙的黑瞳,能给予他安定感。
“等回去了,就能吃到了。”刘柏道,过了半晌,又补充,“中原国地大物博,什么没有。”
苍碧调侃:“说得你不是中原国子民似的。”
刘柏立时回道:“我当然是,只是这里刚好在地大的边上,物自然也博不起来,就这些东西了……”
苍碧侧头看刘柏,少年的脸是被阳光晒出的健康古铜色,眉眼清秀,稚气未脱,浅淡的唇裂出道道干痕,他才十四岁,本该在父母身侧读书、游乐,享大好时光,绝不是在这征战不断的边疆承受永无止境的纷扰,担性命之忧。
“等打完仗,我带你去南方。”苍碧道,“带你去吃油香豆腐。”
刘柏复而吹奏,山雀萦绕在前,笛声忽而一顿,短短一声促音,山雀惊飞,往北方振翅而去。
“送你。”刘柏收起羌笛,递给苍碧,“说好了。”
苍碧怔然收下:“我不会吹,你送我作甚?”
“今日吹累了,以后你想听,把笛给我便是。”刘柏解下腰间系笛的红布绳,在苍碧腰带上打了个结,把羌笛斜斜插上,道,“大将,这笛便算作我为你求的平安符,今后不管边疆沙场,亦或太平盛世,都望你平安一生,再无纷扰。”
“那我想听笛时,便交由你来吹奏。”
“好。”
红腹山雀北飞数百里,停在匈奴营垒虎帐顶上,胡虏大将咧嘴大笑:“出兵攻南!”
两日后,援军将至,营中士气散漫,连巡逻兵都不愿出去了,瘫在帐里唠嗑闲扯,好似这一战不战而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