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底哪得罪长空了?”
苍碧的问声被连云的喝声掩盖:“别出来。”
一团火焰冲进破开的窗扇,连云扬袖召出混黄的江水扑灭,急速拢袖,翻出窗外,边行动边化蛟,等苍碧回过神来,只见到一条粗长的黑尾巴从眼前一闪而过,甩出了窗。
逍遥界混沌的天久违地染上艳丽的色彩,红火与黑墨像笔毫挥洒下的绵长粗线,活灵活现地变换各种形态——两条巨龙盘旋空中,隔着一条长街的宽度对峙。
嫌热闹不够多的各方妖魔鬼怪都从奇形怪状的楼宅中探出头来,昂首对天,准备看一场好戏。
“龙神又来找事了!”
“今儿个怎么不跟逍遥大人打了?”
“嗯?那不是连云吗?他不要命了,竟然跟龙神耗上。”
连云来逍遥界寻衅不算稀罕事,只是每次只针对逍遥,这次却破天荒地对上了连云,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连云在界中,明面上是除了逍遥外最强的居民,又顶着张写满威严的黑脸,自然谁都畏葸三分,但毕竟是蛟,对上升神的龙,未免太自不量力。
长空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巨嘴一张喷了团磅礴的火球,炸得连云蜷着身躯急急下潜避让,根本不屑多出手,身子一大旋,烧起一团比曼珠沙华更红的火焰,幻成了人形。
他俯瞰连云,从高束的发辫到尖翘的靴头无一处不写满讥诮,哂笑道:“执迷不悟千年,便是地底的虫豸也该看明白了,你连它们都弗如。”
连云也幻回人形,立在逍遥阁顶上,不卑不亢道:“那又如何。”
“飞升大道你不选,窝在这犄角旮旯,对着一只骚狐狸和一屋子罪妖恶怪,”长空脸上的笑容僵了,随即收起,板上一副别人欠了他百八万似的长脸,“千年修行,你便学到这些!”
连云和长空本来是没有什么过节的,与逍遥三人曾经也在瀚海畔一同修行,同济凡世,自长空飞升后,两界有别,便几乎断了来往,只逍遥偶尔会在他修行遇到阻滞时出现,提点几句。翼望山中,长空莫名其妙下界杀害了无烟,连云直至此刻也没明白因缘,逍遥也缄口不言,只一副一力替他担下的态度。
现下好不容易尘埃落定,把苍碧救了回来,他却又来了。
“住口。”连云听不得别人毁谤苍碧,敛眉低喝,手掌覆下,在身下的连云阁周遭施下一重厚重的黑障,毫无波澜的脸色下,一颗心已经吊到喉头。
他这漫长的一辈子,有三次无限渴望飞升,第一次,是悬剑桥下面对以希望为名,却裹挟来绝望的雷劫,第二次是狐妖洞府中,无能为力拯救无烟,第三次,便是当下。若是他飞升在天,就会有与长空同等,兴许更强的力量,就能一力保下苍碧,不让他受任何痛楚苦难。
然而妄想始终是妄想,在愠怒的长空击出带火的掌风时,他竭尽全力守护,却仍旧眼睁睁看着连云阁的四层被火焰囫囵掀飞了出去。
长空这一击不知是有意无意,贴着连云的脚底而过,只伤了房子,连连云的鞋底子都没烧到半分。
边上两户被落下的砖瓦波及,城旌和爰爰捂着头顶惊慌失措地跑出来,抬头一见连云阁整个四层都没了,大叫着苍碧美人就要冲进去救人,连云比他们更快,早如一阵黑色疾风,卷进了火焰四射的废墟中。
第123章 闷骚东家与美人伙计 六
苍碧没在四楼,连云一出窗,他就知道外面有危险,急匆匆地出了房间,四楼被毁的时候,他正走下木梯最后一阶,听到隆隆的火焰和木料崩塌声,抬头看去,正看到连云直直射了下来,还以为他受了伤,大叫起来:“连云!”
这一声叫定了外头两只小妖的忧心,把连云从废墟里掘了出来,也引来了长空的视线。
“祸害留千年,真不假。”长空乜了眼没顶的连云阁,一眼就在黑笼子堆里看到了白得刺目的身影,手腕一翻,深靛色长鞭入手,带起火风,卷了下去。
风刃比鞭更快,转眼扫到耳边,苍碧魂魄刚入体,本就头昏脑涨,见了高高在上的长空,更是头皮都发麻了,这尊大神怎么阴魂不散又来杀他了,仓皇地往后急退,钻进黑铁笼缝隙中。
火鞭啪一声巨响击在黑铁栏杆上,层层叠叠的铁笼被方才的冲击震得歪歪扭扭,最顶上一排烧化了一层铁皮,其中一只晃了晃,仄倒过来,摇摇欲坠,险险没掉,关在里头的东西犹犹豫豫缩了片刻,探出悚人的脑袋。
那脑袋色如烂泥,无鼻无眼,光溜溜的一只圆,横七竖八的长着不少长长的刻痕,啪嗒几声轻响,刻痕裂开,竟咧成了十几张生着利齿的无唇嘴。
“是食妖人!”阁对面探出窗子的蛇妖大叫一声,赶紧合上窗,什么热闹都不敢看了,这食妖人专克兽妖,只消被咬上一口,伤口永远无法愈合,只能溃烂等死。
食妖人用字面上的意思展示了七嘴八舌,停在笼上砸吧着嘴,脑袋一转,也不知用哪个器官见了下头的苍碧,两腿一蹬,笔直跳了下来。苍碧忙蓄起妖力护在头顶,爰爰与城旌也掐着手诀把幻出的薄屏障送过来。
可惜远水救不了近火,苍碧一己之力更不是异物对手,食妖人数嘴开合,两口就咬碎了白色妖气,没眼见证苍碧的美貌,面门正中最大的嘴长到最大。
苍碧抬手去挡,却见熟悉无比的黑色疾风刮了过来。
铮一声长响,连云手背黑金护甲卡在食妖人牙间,手腕一错,把上下牙别得脱了臼,食妖人张口舞舌,扭着头换别张嘴再接再厉,连云手握成拳,急速击出,三两下就把满脸白牙打成了一堆齑粉。食妖人呜呜低鸣,恨不得生出无数双手把满脸的痛捂住,哀哀蹲下身,不动了。
他不动了,这一发可把玄铁笼里乱七八糟的全身都牵了出来。
只听哐哐当当几声响,最上排受损的笼子全数晃动起来,独目八爪的蛛兽、两掌生刀的异人、面皮如干核桃的怨鬼……奇形怪状的玩意一股脑钻了出来,大大小小下雨似的落到地上,逡巡着可见的猎物,如噬万物的蝗虫般弹向四面八方。
“啧。”长空收会抽向苍碧的第二鞭,急转送出,缠上腿脚最快的一只异兽腰腹,回力一扯,把那东西直接抛进笼里,朝连云喝道,“还不快封住。”
连云早已掐完手诀,毫无罅隙地贴上铁笼,黑烟聚合,重新将破损处牢牢封住,行云流水做完这一切,片刻不待一手环过苍碧腰际,带着他避过怨鬼的爪子,另一手飞快地各推了爰爰城旌一掌,把他们拍回自家:“把门关实,别出来。”话语间飞起一脚,把怨鬼踹进了笼子。
与此同时,长空的火鞭又卷来三只嗷嗷乱叫的妖兽,甩陀螺似的扔进铁笼,连云急速封印,然而他再快,终究不能与龙神相比,速度很快就落了下风,来不及封住的异物无孔不入,找着间隙就又跳了下来。
连云身为守阁人,只负责守,偶尔对付过几只因意外出逃的异物,也算轻而易举,可面对半空卷来的十数只的数量,显然有些手忙脚乱了。
也只有苍碧窝在他怀里,还看出了英姿飒爽。
长空拎起被吓得摔出窗的小妖,夹在胁下,长鞭绕周身一旋,又锁住两只怨鬼,把那小妖拎进屋里,一脚踹上门,恨铁不成钢地赏了连云一记眼刀。这些妖物要他料理到不在话下,只是连云阁中的玩意既是关着,就是杀不得的,要活捉一大片“蝗虫”,可比一股脑杀光麻烦多了,更何况还要顾及周遭的居民,就算神通如他,也难保万无一失。
“逍遥!”长空朝西方怒喝一声。
话音刚落,界神便轻飘飘地卷着浪来了。
两神联手,连云这千年老蛟也只有看戏的份了,连帮忙的机会都没逮着,就见半空以往总是缠斗的一蓝一红极有默契的交接、掐诀,一气呵成,三下五除二就把异物全数封回了笼子。
苍碧头昏脑涨,摇头晃脑地看了半天,越来越晕乎,扒着连云的衣襟:“连云,我们的家没了……”上次受波及,不过晃了晃,断了两根房梁,这次整个房间都飞了,虽然不算是被波及……
连云缄默无言,面沉如水地盯着空中,长空收拾完自己做的孽,红衣烈烈地烧了回来,显然还没折腾痛快,一鞭子又甩了过来。
“为何要杀他?”连云不闪不避,张开手硬生生去接那火鞭,这一击若是生生受下,恐怕整条手都要报废。
“连云!”苍碧拽着他胳膊往下拉,死活扯不动那磐石般硬朗的手臂,不要命地挣扎起来,不自量力地要冲出坚实的怀抱去接那长鞭。
“为何?”长空琉璃般的瞳孔闪了闪,手往回一收,竟减弱了几分力道,“他蛊惑神蛟,阻你飞升之途,乱了天神界的神谱,我如何杀不得他。”
“他没有蛊惑我。”连云一字一句回道。
“长空。”闲散的嗓音飘入剑拔弩张的两人间,逍遥随手一抓,把火鞭握在了覆着蓝水的手心。
“滚开。”长空眼中烧着怒火,往回拽长鞭,那鞭子却被逍遥制在手中,收也不能,击也不能。
逍遥闲庭漫步般往前走,每走一步,就收一寸,始终让长鞭处在绷直的状态:“长空,许久不来了,共饮一杯如何?还是你喜对弈一局?”
“滚。”长空手上的劲道一分分施加,出到九成力才终于扯回鞭子,逍遥也近在眼前了。
“我叫你滚。”他还要出鞭,逍遥比他更快一步,不知从哪里弄出条金灿灿的绳索,随手一挥,就套了上去,把长空双手带胸腹捆了个严实。
堂堂龙神怎可能被一根长绳制住,不过逍遥界神拿得出手的却也不是寻常绳子。
长空怒瞪的眼几乎要把逍遥的影子灼烧:“缚龙索,怎么会在你手上!”
“稍安勿躁,随我深谈,静静心罢。”逍遥一派悠闲,笑盈盈地牵绳把神龙大人捆走了
连云:“……”
苍碧:“他们就这样走了?”
连云看着两人的背影,实在不知该作何评价,好在逍遥帮他解决了大麻烦,其他的也就顾不上了。
苍碧按着越来越痛的头,拉住连云袖子问:“连云,我的头好痛,这是因服过融灵丹的吗?逍遥说你服了五次,每一次也是那么痛?”
“我送你回去休息。”连云横抱起苍碧,走了两步才想起“观雪楼”没了,低头一看,苍碧已经痛得晕了过去。
第124章 闷骚东家与美人伙计 七
逍遥界不见日月,夜晚倒勉强算是有的,与白日的差别不过灰白的天慢吞吞地变了个颜色,化作了灰黑,阴沉沉的,压抑无比。
连云阁右边爰爰的圆顶小屋里,久违的迎来了住客,爰爰身为房主,成日无视自己屋子,不是往隔壁跑,就是往隔壁的隔壁跑,床更是非城旌的毛肚皮不可,这一空正好给了无家可归的连云与苍碧居所。
连云不知从哪弄来条茸白的薄垫,铺到扬了层薄灰的床榻上,四角拉平整,这才肯把白玉一般的人抱上去。
苍碧这一昏厥,足足睡了四天,把逍遥向鬼差威逼来的时限全躺了过去。
连云坐在床沿,眼光仿佛被这抹熟悉到极点的雪白攫住,贪恋而又渴求地钉在无暇的脸庞上。
念了千年,寻了千年,好不容易捧在了手心里,却再也没机会了……
“天……”连云念着咒文般翕动嘴唇,“我的天,你要好好的……”
“如何好?”逍遥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气定神闲地问。
“逍遥,长空的事……”这是连云唯一担心的。
逍遥坐到他身边,看了眼苍碧,欣赏一笑,随即毫不留恋地将眼光移向西方:“长空无事。”
逍遥既是这么说了,相当于承诺下不会让长空再来寻衅,连云微微颔首算是谢过,抬起头时眉宇又敛了起来:“你帮我的,我无以为报,要何索求,我定当竭尽全力。只是……苍碧,你无论如何都不许动。”
“我自己的都动得忙不过来,如何会染指你的。”逍遥笑得一派怡然。
“你知道我的意思。”床榻上苍碧不安地动了动眼睫,连云立时伸手抚上他额头,轻柔地送上一缕妖气以稳心神,“为何让他服融灵丹?”魂魄剥离重新入体的滋味,他尝过数次,怎么忍心让苍碧也经历。
逍遥摇摇头:“原本以为要用上六颗,不想多出一颗,苍碧一听你用过五次,当是什么好东西就收了去,你知道的,他总是追着你,我怎么拦得住。”
“你刻意……”连云欲言又止,要说过逍遥那张舌灿莲花的嘴,还不如选择拒绝交涉来得明智,“罢了。”
逍遥也不再赘言,拍了拍连云肩膀,难得摆上几分认真的表情:“决定了?”
“何必再问,当初踏出这一步,就知道没有退路。”连云指尖极缓地划过苍碧脸庞,顺着银白的一缕鬓发游移,“此生漫漫千年,却不过白云苍狗,游过人间,拯救过也残害过凡人妖兽,阅过的容颜不计其数,几许辗转,梦中却唯独这一人。”
两团黑影贴上窗扇,连云长指一滞,停在苍碧眉梢:“我该走了。”
逍遥又笑了,半点没有为这对好不容易能重逢的眷侣再次面对分离而动容:“交给我吧。”
翌日一早,界神大人来寻被托付的小狐妖,进了爰爰家门,却见妖去床空,丝毫不急,慢悠悠地逛出门,问坐在连云阁左舍门槛上抱布偶的爰爰与城旌:“你们的美人苍碧呢?”
“他去连云阁后头了,说是要做什么衣冠冢。”爰爰指了指屋后,歪头靠着大布白狐的脑袋问,“咦?逍遥大人你怎么在这,连云大人不是去找你了吗?”
想也知道,定是苍碧一大早没见着连云,以为他去了逍遥处,便这么跟两只小妖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