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景廷喘着气,猩红的双目已逐渐化作漆黑一片。
“……答应我的事。”
刃唯呜咽了一声。
最后。
这两个字太烫手,烫得他在喉间也拿不住。
说不出这两个字,刃唯想掐自己的喉咙。艰难地动了动身子,刃唯眼前已模糊一片。
成景廷不放开他,嗓音哑得厉害,“你在贺卡上,说,说你不后悔再认识我……当真?”
怀中人已是哭腔。
“当真。”
“那,如果还有下辈子……”
成景廷吃力地讲完一句,原本抱紧了刃唯的手逐渐下落,刃唯手忙脚乱地扯着他手往自己身上抱,“有有有,你别松开我……”
还来不及刃唯反应,大堂内忽然蹿出火光。
“小唯,”成景廷说,“你要活着。”
这句话一出来,刃唯彻底慌了。
几乎是吊着最后一口气的成景廷亲了亲他的唇角。
下一刻,刃唯出现在整座酒店大厦之外的巷道内。
耳边,柴火燃烧之声轰鸣一片,整座酒店已陷入深深火海之中。刃唯侧脸被热浪烧出红光,他愣在原地,脚步都难以再挪动。
他看着不少酒店内的摆设都化作半透明的飘带,飞上空中,再被吸入远处天边。
眼前,他曾朝夕往返的一处“家”,已经在烈焰燎原中逐渐变得透明——火势如海啸,妄想连带着他一起吞没。
他在身边找成景廷的手,没有抓到,声线发抖:“成景廷?”
回头再往巷道外看,街上的行人神色自若,丝毫没有看见这一边的熊熊大火。
“刃唯。”
有人叫他。
刃唯脚步一顿。
“刃唯。”声音又起。
不能回头。
身后酒店烧得火光冲天,他的爱人也在里面。
想都不用想,这只回音鬼是成景廷故意放出来的。
“刃唯……”
刃唯闭上眼,脚步定住了。他不往前走,并不回头看。
也再没回头看。
这是他答应成景廷的,最后一件事。
第四十七章
X酒店来无影去无踪, 就这样被一场大火烧尽在了蓉城。
它那些短暂又辉煌的历史、神乎其神的传说,都被一笔勾销,消失在了除了刃唯之外所有人的记忆中。
成景廷走的第三天, 蓉城下了暴雨。
街道上,共有一前一后两个身影。
“别, 别跑了, ”齐流叉着腰跟在刃唯屁股后边儿跑,连声叫唤,“唯唯,我跟不上你的步子……”
他擦一把额间的汗水,把毛巾甩在肩膀上, 想出手去抓刃唯的手,后者猛地一回头, 整张小脸阴沉沉的,齐流瞬间噤声,屁都不敢放一个。
齐流只听刃唯说“X酒店消失了”, 然后一脸懵逼,咱们市里什么时候有个什么X酒店?哎, 唯唯,不对劲啊,市里修新酒店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再说了,平白无故一栋大楼, 怎么可能说没了就没了, 你是不是找错地儿了, 你再找找?
“不可能找错,”刃唯擦一把脸上的雨水,“就在这儿的。”
齐流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眼前就是一片正在施工的建筑工地。今天下雨,工地都停止作业了。
心中咯噔一声,齐流暗叫不妙。刃唯从那天回来昏倒醒了之后,就一直说什么X酒店,是不是……他抬手,正要用手背去摸刃唯的额头,却被一下打开。
刃唯瞥他,怒道:“我没发烧!”
齐流摸摸自己被扇红的手背,特别无辜:“那,那你怎么回事儿啊……我都找哥们儿问遍了,都不知道什么X酒店。起个什么破名儿啊。”
看他样子不像装的,刃唯终于受不了了,又强调一遍:“你真不记得了?”
“我记得什么?我根本就没听说过,”齐流认真道,“你是不是做梦梦到了?”
是啊,做梦。
夜夜念他,日日也念他。
刃唯一撇嘴,看得齐流一颗心狂跳,怕刃唯又二话不说就开始哭。怎么就发展成小哭包了?
“没事,我,我就是……”刃唯吸吸鼻子,感冒得非常严重,“我就是生病了。”他边说边摇头,蹲下来喘口气,心疼得厉害,“我……”
“别着急,慢慢说,啊?”齐流给他顺气儿。
“我生病了。”刃唯说,“好不了了。”
连续几日,市内阴雨绵绵,春天却悄然来到。今年开春不比往年阳光明媚,倒是天际笼上一层雾蒙蒙的灰色。
推了市里好几圈人的宴请,刃唯回费尔曼酒店朝父亲告了假,又自己开了个房间在酒店待了几天。他日夜从房间往窗外看那座高耸的塔楼,总盼望能从塔边看出点什么鬼啊魂的,指不定哪个就是成景廷。在刃唯的记忆和认知中,没有说“再见”,没有生死,那就不会有离别。
自己这么惦念他,他总会来的。
时常,躺在自家柔软的绒被里,刃唯恍惚间,还以为自己正享用着X的床品。
以前,他总跟成景廷说酒店的被褥舒服。成景廷说,你抱一床回家睡。刃唯觉得不太好意思,就推脱,说下次我找小唐来搬。想到这里,刃唯发泄似的捶了捶床铺,又把被褥蒙住头,躲在里边儿发抖。
在外,他还是能谈笑风生的刃家酒店小少东家,在内,他还是会为了已故的爱人泪流满面。
他都快怀疑自己前两世的眼泪都集中到这一段时间了。
成景廷的黑色西装外套沾了不少血迹,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刃唯从那一天把它披出来后,就把它挂在自己的衣柜上。
每次夜晚熄了灯,刃唯眼睛一眨不眨,就盯着那件西装看。
看久了,人困了,眼前模模糊糊的——刃唯总在恹恹欲睡时看出成景廷的身影。
再一闭眼,他的天地入梦来。
每日晨起,刃唯就跳下床在日历上画一个圈圈:今天是暂时分开的第十五天。
半个月,不长不短,足以让刃唯给自己时间忙碌。
他开始不像以前那样吊儿郎当了,每天跑好几趟财务室,上到股东权益,下到员工餐没做好吃,通通都他来管。刃镇烽起先还比较欣慰,后来越想越没对劲,怀疑小儿子受了什么刺激。
刃唯只是说没有。
他知道,所有人都把成景廷和成景廷的X酒店忘记了。想到这里,他总长叹一口气,心道还好自己完全记得。
四五月,蓉城的郊区开了漫山遍野的垂丝海棠。
刃唯第一次主动提要求,要带家里人去赏花,刃镇烽惊奇不已。因为刃唯这一代人,主动要求去接触大自然的次数已经极少了,更多年轻人热爱在城里寻找娱乐方式。
垂丝海棠常开得鲜媚异常,紧挨着植株总会有些溪流。花瓣垂落,随水流远,刃唯瞧着好看,拿手机拍下来,一时愣在原地,还不知道发给谁。
回家,刃唯拿刃依依的咕咕机把照片打下来,塞进要烧给成景廷的小信封里——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收到。
从此之后,刃唯就养成了定时打印照片塞信封的习惯。他打印过自己的自拍、写过的丑陋毛笔字、买的新衣服、下午才喝过的奶茶、夜宵上麻辣流油的小龙虾、自己和那辆跑车——
这些,都是你不在的时候,我想分享与你的。
等那个小小的信封塞不下了,刃唯又换了个大的。没多久,大的也满了,刃唯揣着它们,在成景廷离开之后的第三个月,将它们用野火烧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烧的时候,刃唯很舍不得,他甚至不知道,这些照片是会到成景廷手上,还是真的就化作了灰烬。
入夏,新暑初临,山中的温度极低,适合避暑。
刃唯以此为缘由,开车跑了一趟埋着成景廷第一世肉身的孟台山。
后山许久没有人来过,刃唯管山中乡亲讨了把砍柴刀,从山脚除杂草除到山顶,又连滚带爬地开辟新路,终于在茂盛的林木间,寻到了那片湖以及那棵大树。
坟头植被茂密,刃唯没有再去除。
他记得,成景廷说这代表着好。
山路爬得太累,刃唯没有太过于注意周边。他蹲下来从包里拿出梅子酒,正要斟一杯在坟前,却看见坟前落了不少垂丝海棠花瓣,粉红惹眼。
刃唯猛地站起来。
这座山叫孟台,刃唯有仔细查过不少资料,但垂丝海棠花是绝对不可能有的……而且,就算真是春风带来的,也不可能恰好就这么十来瓣,规规矩矩地洒落在坟前。
“成景廷?”刃唯小小地喊了一声。
连带着出声,他手都在抖。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如此庄重地喊出这个名字了。
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午夜梦回时。
没有人回应。
“行了,喝酒吧。”刃唯拿小杯出来斟满,“因为你喝酒还没我能喝,所以这一杯,我就替你干了。”说着,朝坟前拜过了,刃唯将杯中梅子酒仰头而尽。
薄酒一杯……祭君前。
也就是酒入喉间的这时,刃唯望着眼前的坟,吞掉苦涩,这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什么叫阴阳两隔。自己不过是慢了一拍回头,原本要和自己度过一生的人就不见了。
刃唯蹲下来,看见自己插好的香烛边有冒一个尖角。他认真地拿手去碰,发现是纸。刃唯把这一张纸扯出来,才发现是自己寄过的贺卡。
一共三张。第一次说“遇见你真好”的、第二次看烟花的、第三次说“我不后悔”的。
成景廷把这些东西都带进地下了?
刃唯浑身一抖,似乎确定了自己的想法。成景廷应该就算是正式埋在了这里,他的肉身和已不会再回来的魂魄都在这儿。
风一吹,树叶随风飘落。
有一叶旋转而下,落在刃唯鼻尖,再触碰过嘴唇,顺着下巴、锁骨擦过。
……恍惚间,刃唯又以为是垂丝海棠花。
市里的丧葬市场不大,连着东北方向,就是鬼门。那一片有个小社区,刃唯曾去过的。
这天,他开着车,凭记忆又找到了之前给成景廷买纸扎的店铺。没想到每日客人流量那么大,老板娘还记得他。
刃唯先下车,老板娘看他状态不好,眯着眼瞧了许久才认出来:“你你你你,就是你,这个小伙子……又来给你媳妇儿买纸扎啦?”
“哎,您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了,这么俊的小孩儿少的啦。”老板娘搓搓掌心,“我们这儿最近上了不少好货。适合姑娘的口红啦、粉饼啦,我们都有的。需要不?”
刃唯:“嗯……不用,我想买点大件。”
老板娘:“车?还是房子?都有的。叠拼、联排、独栋、小高层,要不然多给烧一座阁楼也好呀,小姑娘最喜欢了。”
“婶儿,”刃唯努力挤出微笑,“您这儿最气派的院子是什么?”
X酒店没了,我再给你烧个。
“四合院啊!”老板娘笑笑,“哎呀”一声,拍腿叫唤,“还有这儿,还有欧式建筑的呢,做得可好,你要哪个呀?”
“都要吧,中西结合一下。”刃唯说。
老板娘将东西包好之后装上刃唯的车,刃唯付过钱后一直犹豫着没走。老板娘稀罕他,又从铺子里出来,问:“遇见什么事儿了?你看你这小脸白的,印堂还发黑。我跟你说,普通人看不出来,我们这做白事儿的可看得明白。”
“婶儿,我想,我想咨询个事……”
“你说!”
“您知不知道,哪儿可以结阴亲?”刃唯咬紧下唇,“我想办冥婚。”
初夏,市内又一场暴雨。
白宣找上门儿,说想买费尔曼酒店的场地给自家老爹做五十生日,刃唯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挂出了友情价。白宣一看价格还算公道,说那就帮我预订了,至于细节,再和酒店方深入交流。
连续一两天,白宣天天往费尔曼酒店跑,刃唯又在前台暂时当值,只得陪他闹。和成景廷相处的那段时光里,白宣对刃唯不错,所以刃唯也不多计较。
至于成景廷的事儿,刃唯也不问白宣了。
除了他,其他人真的都记不得了。
为了躲今天的倾盆大雨,白宣先收了伞冲进大厅。等出场方式进行完毕,白宣单臂托腮靠在前台,一脸惊异地说:“我的刃小少爷,你怎么跑前台来受苦受难了?历劫啊?”
他说完,伸长了脖子去瞅刃唯在看什么。
刃唯被这一嗓子喊得手一抖。
刃唯说:“就历你这劫。”
动作慢吞吞地收好手机,刃唯抬起眼皮儿,睨他:“你偷看什么?”
白宣看完,还是那个样子,努力挤来,问:“宝贝儿,你是不是想……”
“别叫我宝贝儿,操。”刃唯凶巴巴地回以獠牙。
我男人指不定在哪儿偷偷看着我呢,你瞎喊什么瞎喊,出点事儿他玻璃心我也玻璃心了你负责啊?!
“行,唯唯,”白宣摸摸鼻子,“你想当通灵师啊?我跟你说这事儿不靠谱,这世界上就没有鬼,都是哄人的,灵异照片都是特效,ps的,知道不?哎,不过你知道通灵师要干嘛吗?来,哥哥我摸摸你有没阴阳眼儿……”
他说着,一只手就是不老实,往刃唯眉心摸。
一摸,白宣缩了缩脖子,乍舌道:“哎哟,真别说,唯唯,你还真他妈有。”
刃唯表情又阴郁几分:“……”
这不废话吗?
白宣赶紧打圆场:“想学不?我去庙里给你……”
“行了,陪我烧纸去吧你,”刃唯拍拍屁股站起来,“多说一个字你就别想找我家酒店办叔叔的寿宴了。”
“什么叔叔,是咱……”
“咱什么咱?别胡说八道,”刃唯指着他嘴巴,“再说我割你舌头。”
白宣听得抽疼一声,暗叹刃唯这小半年变得越来越凶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