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可能不信,但宁织月的的确确疼爱着这个孩子。
嗯,没错,这么说虽然有点清奇,但考虑到顾雪君实际上只是个生活不能自理、偶尔还会犯起执拗劲、语言功能失常、智力停留在七岁的傻孩子,已经是个亭亭玉立大姑娘的宁织月确实把他当做小弟来疼爱。
那是以前,现在经历过人事沉浮的宁织月,则更是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
如果说上辈子有谁她觉得对不起——无疑便是父亲与雪君,这两个本该是她最亲的人。
即使到现在宁织月的外表是如此娴静文雅,兼具少女的鲜活与成熟之后的沉静,然而当她闭上眼睛,上辈子临死前的那种绝望、与穿越到十年前的狂喜却已经令她欣喜若狂。
上一辈子,太年轻幼稚又太不谙世事的她失去了太多本该珍视的东西,最后落到那个下场,虽不能说是与人无尤,但也是自作自受:为了所谓罗曼蒂克的爱情,宁织月放弃了真正爱自己的家人,选择跟慕容老师私奔去了上海,甚至雪君病逝的时候都松了口气,想着这样父亲便不会再逼迫自己嫁给他了。因为要嫁的对象已经去世,她终于敢向父亲认错,终究是一手养大的亲女儿,父亲原谅了她,默许了她和慕容纯洁无暇的爱情,甚至定期汇款供给不事生产、无名无分的小夫妻生活。
她很高兴父亲愿意宽恕他们,然而慕容却似乎有所非议,不明白父女俩何曾来的隔夜仇。慕容老师是文人墨客,沾不得阿堵物,她便学着些经济俗物,学会如何何人打交道,如何将父亲每月寄来的钱用得恰到好处。这种生活算不上苦,但自然无法与从前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日子相提并论。那时的自己不懂事,她知道不该,然而被说的久了,却也难免有了自己的心思,竟跟着也有些责难父亲的狠心。现在想想,当时还是太年轻,慕容能说出那样的话,她却还看不透这个男人的真面目。
直到宁织云满身落魄,在一个深秋的早晨出现在他们的民宿前。
“织月,不哭。”
温柔的男声就在耳畔响起,虽然已经有了成年男性的优雅磁性,却仍旧带着一抹挥散不去稚气。
宁织月在顾雪君怀里用力眨了下眼睛,似乎是想将眼眶上些许积攒起的湿润凝住。
她不会哭,这么欢喜的时候,怎么能哭?
再次抬头,宁织月还是那个温柔娴静的宁织月,笑容温暖得仿佛一首春天的诗。
“雪君在开什么玩笑呐,好端端我怎么会哭。”这么说着宁织月心中却暗暗惊叹。
自从数年之前她跟慕容一同去德国留学至今已有四年,四年光阴,足够曾经还是一副高瘦少年模样的顾雪君长成一个真正的男人。
至少是看上去真正的男人。
但其实真要说起来,宁织月已经十四年不曾见过顾雪君了。越是看,她越是惋惜,惋惜着自己错过了顾雪君长大的模样,这样英挺俊秀的青年,却死于一场恶疾。生活已经对他这样不善,为何还要在他最美好的时候夺走生命?
一方面是遗憾顾雪君的英年早逝,一方面却也在暗暗自嘲。慕容无论才气还是担当,都算不得什么突出,唯独那张脸还能看,宁织月现在想想,当初若非那斯文又不失英伟的皮相所惑,纵然少艾纯真,也未必会那般义无反顾地随他而去。
世上的事总是奇妙,从小与宁织月生活的两个男人里,无论顾雪君还是宁独秀,都是一等一的俊美。只是宁独秀虽风华绝代,却失了些许男子英伟,无论在外头如何锐利深沉,之于朝夕相处的宁织月,却只让对方对“色若春花”有了正确的解释。
而顾雪君——漂亮是漂亮,但雪团似漂亮精致的少年人,除了能引起母爱以外——
总而言之,宁织月的眼光虽被两个参照系养到了天上去,却无奈的慕容羽刚好对上了某个缺口。
宁织月心中一叹,或许当真是命中注定吧,如果上辈子她能见到这样的顾雪君,还会那般被慕容羽迷了心魂么?
特别是这个青年,外表已是完全成熟的男性,该有的一个不少,一双眼睛却罕见得清澈无瑕,小心翼翼地想要擦掉她眼角的泪水。
成熟与童真,诡异又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便汇聚而出了一个顾雪君。
宁织月暗暗压抑自己的内心,告诫自己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按理说她现在的心理年纪,也已经步入没什么节操的中年,关于这种事,自然没了小年轻碰到禁忌话题时的羞耻——但坦然归坦然,却不是她对雪君下手的理由哇!
上天作证,她虽然爱着雪君,但那份爱应该是纯洁无暇的姐姐疼爱着弟弟,或许还有一点妈妈爱着从小带大的儿子?不,还是美貌的少女的宁织月拒绝这个想法。
无论是姐弟还是母子,总之都是纯洁的亲情。
菟丝花开之地主家的傻儿子(7)
反复在心中告诫了数遍, 宁织月脸色几番变化, 终于冷静下来。
顾雪君,嗯,顾雪君在旁边静静看着, 暗中指挥着六六尽量收集她情绪波动的脑电波。
这个宁织月有点意思。顾雪君心中暗暗想着。
这时他忽然听到六六“滴——”的一声提示。有些诧异这次六六的工作效率怎么这么快:“已经收集分析完了?这么快?”
“……六六从来很有效率的!”只听六六愤愤不平地指责道, “但怎么可能这么快, 她的脸色还没变完呢!”
不对,好像被带歪楼了, 六六连忙把话题改回正:“不是, 你你你,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当着主人的面就爬墙是不是也太过分了?!”
顾雪君一愣,才顺着六六的控诉低头一看——
方才宁织月抱住自己身子都在颤抖, 他察觉对方没有恶意之后就下意识给对方顺了顺气——现在分开了他的手还搭在对方肩头。
接下来不用六六说顾雪君也能感应到了,他那有事都喜欢憋在心里头的爱人,此刻正站在那张落地窗前,幽幽地看着自己。
和自己的手。
顾雪君:……
心机如顾雪君, 一时间竟也迟疑了,踌躇着不知这只反应迟钝的爪子是该放下还是继续搁着, 总感觉上面火辣辣得仿佛被十万伏特围炉了一般。
特别是随着时间的迁移,不只这只手, 似乎顾雪君整个后背都被盯得一寸寸起火了。
还是宁织月, 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被动地牵扯进了自己父亲与未婚夫且她还不是女主角的奇妙修罗场中,但或许是女性生来的神秘第六感作祟, 反而是她打破了僵局:她十分英勇地安抚性拍了拍顾雪君的手。
她笑得温柔,仿佛在看自己失散多年的傻儿子:“好久没看见雪君啦,雪君变了好多,织月一时都认不出来了。那……雪君给织月讲讲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好不好?”
顾雪君忙不迭顺势放下手。同一时间,便感觉身后那道一直幽怨地盯得自己都快要起反应的视线强行移开了。天真单纯的小朋友暗悄悄松了口气。
等到他转过身的时候往那扇窗看了一眼——看到的就是宁老板正襟危坐工作的……高高椅背。
顾雪君心中忽然涌现出一阵欢喜:
想想清冷的宁叔叔,偷摸摸像个小痴汉似的无比幽怨地盯着自己,说不定还在内心os着两个狗男女什么的……
怎么好像有点萌呢?
宁独秀收回视线,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晚上要出席的宴会等等杂事上,然而脑中却始终回荡着方才看见的那一幕。
“做什么抱得这么紧!”
“什么紧?”福伯好奇地询问吓了宁老板一大跳。他的指尖下意识一抖,钢笔尖便不小心在纸上落下一笔,深黑的墨水氤氲而成,即使很快受笔,干净整洁的纸面上却也落下了一个突兀的小点。
“只是偶有所感……福伯去忙自己的吧。”
宁独秀僵硬着身体,勉强笑了笑。
福伯还有些担心:自己出门去接小姐回岳城,回来的时候感觉老爷气色还挺不错,心里面还颇为欢喜。然而却想不到短短时刻,老爷进书房里来时,一张脸竟是又是熟悉的空白一片!
空白的面容将他一切内心的波动全部封锁到内心深处,不再鲜活,也不再可以触碰,他端正地坐在这里,却仿佛一尊精致却了无生气的白玉观音像。
当初大少爷忽然身死,一夜之间老爷成了孤家寡人,还要撑起整个宁家祖业的时候,那时还是个少年的小少爷,便也是这般模样。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少爷都始终如此,面无表情地经营着整个宁府,成为宁家那根最坚实的顶梁柱。
福伯依然还记得,曾经他想要劝劝老爷去休息了,他身上的胆子已经太重。——即使口称老爷,他在自己心中却永远是当年那个文弱清秀的少年。
可老爷却说:
“我这双肩,能承担多少东西?”
“我也不求多,只是兄长之托付,我之天命,却总应该一肩挑起!”
是从什么时候,他渐渐又有了笑容呢?
什么时候起,他脸上的笑容开始浸入眼底呢?
哦,好像还是前不久的事情。
一切似乎发生得循序渐进,但或许因为福伯已经等待了太久,以至于他觉得这一切来得太晚又太快。快到不及珍惜,现在那轻松的笑容便又消失了。
福伯脑中千回万转,却终究没再打扰。
直到房门“咔嚓”一声关上,庞大宽敞的书房中又只剩下宁独秀一个人和飘扬在四下阳光里的金尘大,古板严肃的宁老板身体仿佛化作一个个断结,一寸寸松懈了下来。
他把自己深深地埋在大大的椅背里,不可以了,不可以再这样。
心头万千苦闷,叫嚣着发泄出口。
正当宁老板独背孤窗的时候,窗外的未婚夫妻正在“两小无猜”。
“……哈哈!所以孟极一定很可爱吧!”宁织月一双杏眼弯成了新月,笑得十分好看,语气温柔地配合着小朋友的讲述。她十分有耐心,丝毫没有因为小傻子断断续续、语不成章的破句而不耐,反而似乎当真感兴趣般的四下张望了一下,“咦?那怎么没看到它?”
宁织月是真好奇,她很遗憾自己没有完全参与到家人的成长,反而瞎了眼将宝贵的四年光阴浪费在一个完全不值得的男人身上,为了他甚至改变了自己。虽说她对顾雪君自然没有男女之情,然而她却更知道,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能体会雪君的好,与其选择让一个陌生的女子有可能伤害到雪君,不如让那个玩笑般的婚约继续。
反正她也是累了,对学校里流行的那些罗曼蒂克她看得分明,一如她送给慕容的那句词,这世上之男欢女爱,从来都是“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既然她已经体会过所谓的爱情,那依照父亲的心意,照顾雪君一世人也无妨。
姑娘家十分坦然,是真坦然,而天真烂漫的男青年呢,反而是“显得”坦然。
顾雪君听见宁织月的话后有点莫名其妙,他能感觉到这姑娘对自己这个“傻子”是没那份心的,可那亲昵的言谈举止,却又模棱两可地介乎于“青梅竹马的玩伴”与“亲密的恋人”之间。
哦,偶尔还会对自己露出迷之微笑。
就……特别宠溺,仿佛在看着地主家的傻儿子。
仔细想想这似乎也并没有哪里不对。
顾雪君嘴角抽了抽,却还是不要脸继续装他的天真无辜小白莲:“孟极被送去剪毛辣!”
“欸?现在这个天?”宁织月有些诧异。
顾雪君笑了一下没说话。当时他没多想,时候却根据宁独秀的种种举止反应过来了,先是忽然送走孟极,忽然有了午睡的习惯,忽然还取消了他的牛奶,甚至还假作玩笑地表白!
咳咳,这桩桩件件,都甜到了顾雪君心底里去。
哎,无论是顾雪君的宁叔叔,还是意沧浪的阿卷,还从来没有过这么孩子气的时候呢!
顾雪君觍颜将这些当做是两人间的情调,却并不吝啬,反而半带玩笑地将这些事情“不经意”间透露给宁织月。
宁织月:……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眼睛还有点痛,仿佛被什么东西的光芒闪瞎了。
宁织月咳了一声,试探着问:“那父亲这样做,雪君觉得生气吗?”
顾雪君轻轻勾唇,颊边犯规的小酒窝浅浅地露出来,明明是这么孩子气的象征,却莫名让宁织月仿佛全身被电一般一阵酥麻。
他说:“怎么会呢?叔叔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雪君呐。”
这个青年吐字比常人慢上许多,却字字清晰,唯独“叔叔”二字,分明什么特别也无,但偏生令宁织月听得耳朵有些发烫,似乎唇齿轻颤之间的气流往复,掺杂着无数旖旎的情丝。
等她回过神来再去回想,又觉得一切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