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他带上诗词歌赋,坐在树荫底下大声地朗诵诗集兵法。
春雨连绵,以前不觉得如何,但如今只要下雨,他就一定要撑着伞用尽全力遮挡住桃花树的枝叶。纵使这根本毫无用处。
记得一个夜里,暴雨倾盆。沈玉仙自梦中被惊醒,一把掀开纱帘只见外面雨幕不断,一张小脸刹那间白了一半。生怕惊醒家丁,他偷偷披上一件外衣,抱了一把小伞一个人溜出府衙来到桃花树下撑起小伞遮住一截树枝。
这一陪就是一整夜。
第二日清晨,天蒙蒙亮雨停的恰到好处。沈玉仙害怕被人发现,忙收了伞悄悄跑回去。他疲倦不已,可即便如此走的时候也不忘骄傲地对桃花树说一句:“我是见你一个人淋雨可怜才来陪你的。”
对此大树随风动了动。
……
话转回来,麟王和小太子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小坐两日,说了些客套话叔侄俩继续寻访去了。
他们离开,不得不说沈玉仙还是蛮高兴的。自然这种高兴,他并未表露出任何迹象。
谁知,麟王和小太子离去不过一月半,沈老知府病倒了。
他这一病来势汹汹,毫无预兆。
大夫来了一个又一个,老知府除了日渐消瘦外怎么都不见好,去问那些大夫得了什么病,谁也说不出一个名堂。
沈玉仙心疼爷爷,也害怕他有个三长两短,日日陪着他,桃树下也不常去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老知府病情一日比一日重。
就在大夫通告知府上下准备后事的当日夜里,狂风大作,暴雨连绵。推开窗户一看,空中尽是层层黑云,黑云中闪电密布极其吓人!小镇中从未有人见过这种情景,家家户户吓得锁紧门窗,一家子躲在桌子下瑟瑟发抖。
天神发怒。大家都是这样说。
否则又如何解释如此可怖的一幕?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大雨中奔跑着一个小小的人影。
这抹人影不过一小点点,过大的暴雨和狂风几乎把他冲走吹跑,但他依旧顽强并坚定地奔跑着。摔倒了,又爬起来,被暴雨冲走没事,走不了大不了就爬着走,跪着走。被风吹走,不怕,实在不行风来刮过来,就往周围的树上一抱,等风走了,再继续走。
他眼中不断坠出大滴大滴的泪水,一如天上的暴雨般连绵不断。小小的人披着一件小小的袍子,浑身湿哒哒的,沾满了泥土和杂草,这一刻那个老带着骄傲的小少爷终于卸下不符合年纪的种种,如受伤小兽一样可怜恐惧的双眸溢满泪水,小脸惨白,往日红润的唇也白得像是纸张的颜色。
太守府离桃树并不远。
但就是这一段根本不算远的路程,在狂风暴雨的阻止下犹如刀山火海一样难行,硬是叫他生生走了一个时辰。
等他艰难地爬上一个高坡,远远看着暴雨中飘摇的巨大桃花树时。
他像是彻底崩溃、发泄一般哑着嗓子对桃树狂叫道:“不管你是什么!求求你救救我爷爷,求你!我求你了!!!”
此语一出,黑云密布的天空中猛地爆出一声惊雷!
☆、风雨一寒十五年(三)
雷电滚滚, 当着沈玉仙的面, “砰”地一声将桃花树从中劈成两半!
沈玉仙愣住了, 完全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明明上一刻还迎着狂风暴雨犹如一个战士般屹立不倒的桃花树,怎么才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就瞬间变成了两半?
明明上一刻, 还在是花红枝绿的桃花树, 怎么如今花瓣撒了一地, 树枝也如风烛残年的老人折在一边,欲坠不坠毫无活力?
明明不久前它还能遮住火辣的太阳, 在地上投下一片阴凉之地, 怎么现在就轰然倒地了……
红着眼愣愣望了一会, 沈玉仙小小的身子一抖。像看到什么无法接受的事情一样, 惨白着一张小脸连滚带爬地接近桃花树。他吓得忘了哭,在暴雨中冻得瑟瑟发抖。雨水从天上落下来, 在地上渐渐堆积把桃缘镇变成一个池塘。沈玉仙不足六岁, 一双手在淹到腰处的水中泡的发白起皱,冻的麻木。
一点点艰难地爬到被劈得焦黑的桃花树旁, 他颤着呼吸声一把抱住它的枝干。呆呆地抱了一会,他用尽所有的力量,把睡倒的一部分枝干扛在自己肩头,很拼命、很拼命地向上顶着, 欲将它重新顶起。
桃树很大, 不说他一个五岁的小娃娃,就算一个成年莽汉也难移动它分毫。
沈玉仙不是英雄,奇迹也不是说出现就会出现。现实很残酷, 也非常伤人。小小的他怎么可能顶得动百年桃树?肩膀上的肉先是被泡得又冰又皱,如今如此努力不要命地去扛一棵根本扛不起的树,肩处的皮肤骨肉被大树树皮的种种突起磨得血肉模糊。
沈玉仙在同龄、甚至所有未成年的孩子中必然是勇敢且坚定的。
大雨还在敲打着地面上的一切事物,振聋发聩的雷声和骇人的闪电摧残着人们的心灵。沈玉仙奋力扛了半晌,始终不曾放弃,他含泪咬住自己的下唇,嘶哑着声音大喊道:“起来!你起来啊!我还有很多书没背给你听,我还有很多话没跟你说,你和爷爷还没看到……还没看到我为国尽忠,就像爹娘那样。”
喊道这里,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眼中坠落,小小的孩子终于奔溃地大声哭嚎出:“今天这是怎么了?先是爷爷,现在又是你!干嘛要像爹娘那样丢下我!你们干嘛都要丢下我,让我变成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孤儿!!!”
孩童的话往往是最扎心的,也往往是最令人不忍听的。
扛不动大树,他狼狈至极地跌坐在雨水中,放声大哭:“我不要做孤儿!我不要一个人!我要爹娘,我要爷爷,我不要一个人!”
猝然!
漆黑的水中亮起一道柔光。
像是一个密闭窒息、看不到一丝未来的黑暗坏境里,突然横空出现一丝光。仿佛救世主一样,竟让人在绝望冰冷的深渊中感受到一点温暖。
沈玉仙双眼微肿,哭得厉害了头也有些疼。看到这抹光,他哭声顿了顿,一抽一抽地坐在水中可怜极了。
这光不是特别亮,像是即将坠入地平线的太阳般微微泛黄。但是它很弱,非常弱,沉在水中随波荡漾,每每随水动一下沈玉仙都会忍不住屏住呼吸,生怕它的光就此熄灭。
小小的人跌坐水中,小小的光像上一刻的他一样,忽闪忽闪地死命挣扎一阵,猛地拼尽所有亮了起来!
这亮光和刚刚截然不同,像晴天夜里的繁星,似暗处的烛火,耀眼至极。
紧接着,这处亮起来,那处也亮起来!一处、两处…十处、一百处…最后是一大片!似是有人飞速点了一盏盏灯火,更像是激起一片萤火虫让它们飞起来、亮起来。
这些光点包围着沈玉仙,或在水中随水飘动,或在空中慢慢坠落……
这一幕美得窒息,沈玉仙揉揉哭的红肿的眼睛,瞪大一看——发光的竟是一朵朵,一簇簇的桃花瓣!
桃树很大,此时它像是着了火,从枝头星星点点的桃花到每一片叶子,到每一根枝条,到粗壮结实的树干都亮了起来。
亮光自内由外散出,使得它恍如一颗神树。纵然跌倒在雨水中,被大雨疯狂锤打着每一处,底下的枝条花瓣都淹没在水中,也无法抹去它的惊艳和神圣。
沈玉仙看呆了,树的光照亮他的小脸。这张小脸嘴唇冻得发紫,眼睛又肿又红,乍一眼看去有些搞笑。
就在他还呆着的刹那,从神树中射出一道光飞向太守府的方向。
沈玉仙还没想明白那是什么,神树恰似精疲力竭,满身的光瞬间黯淡了。沈玉仙吓得扑在它身上,可这一扑竟扑了个空!
原来。光芒消失的时候,桃花树也跟着消散。
光芒不再,桃花树的躯干被狂风一吹,化作点点星火散去了。
偌大的桃树化作星火消散,这一幕不管谁来看,不管抱有怎样的眼光和目的,都是极美的一个景象。
沈玉仙却不欣赏,反而又扑又抓状如疯子挥动着双手去抓它逝去的星芒。抓住一点忙塞入自己的衣袋中,最后干脆脱了披风把披风当做袋子去捞。这样一来他确实捞到了不少,可是捞到了,却眼睁睁地看着星芒消失在披风做成的袋子中。
这一幕,令他难受的险些呼吸不了。
张着嘴无泪地狂呼狂吸许久,突然瞅到水中的某处还欲亮不亮地散着最后一点光。
沈玉仙怕极了这道光也会散去,一下子狼狈又疯狂栽进水中,用双手牢牢地抓住它。
恰如一个掉下万丈悬崖的人抓到最后的救命绳,他趴在水中,鼻子嘴巴都灌进不少水。两只小小的手死死的捏住,不敢松,也不敢放。
保持这个动作很久,他毫无知觉的手中捂出一点热度,终于感觉出他抓到的是一个实物。圆圆的,滑滑的。
沈玉仙双手抓着这个小东西小心翼翼地凑到眼前,颤着小手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条缝,最后小心翼翼地借着闪电的光一看。
是一颗小小的种子。
当夜,他双手死死护好这粒种子失魂落魄回到太守府。
府上乱成一片,众人一见到他都惊喜的不得了,忙道:“小少爷您去哪了?!”
沈玉仙狼狈不堪地望他们一眼,眼中的绝望让众人一愣。
他们都想不明白,一个仅仅五岁的孩童怎么会有这种眼神?
然而就算不明白,正事还是要说:“小少爷,老爷方才忽地坐起来了,刚刚穿好衣裳发现您不在他吓得要死,到处找您。还有啊,桃缘镇不能在了,就在您回来的上一刻来了一群道士,是九宫观的。他们说这里有一只法力很强的妖怪,不知怎地泄露了自己的气息,现在为保所有人的安全,老爷已经下令让所有的百姓撤走。我们帮您收拾了一些东西,不过您还是再去房中看看还有没有要带走的东西,顺便换一身衣裳,要是有的话赶快收拾收拾我们马上就要出发去……”
他话还未说完,沈玉仙合着双手再次哭起来。他这次哭的比刚才几次都要厉害,几乎都抽不上气,吓得一众丫鬟小厮乱作一团连忙哄他:“小少爷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出去被雷电吓着了,还是遇上什么……”
“少胡说八道!小少爷怎么可能撞到什么,你这张破嘴可给我管好了!”
“欸!是是是,我的错我的错!”
“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拿姜汤衣裳!”
“哎!好好,这就去,这就去。”
“小少爷不哭,这雷电就是吓人一点,不会怎么的一会也就过去了。嗯?您手里握着什么,给我看一看……”
沈玉仙边抽边骂地移开手,生气道:“不许看!不许碰!这是,这是,这是……总之就是不许碰!不许碰!!!”
丫鬟连忙挪开手:“不碰不碰,我的小祖宗您别哭啊,有什么事我们好商量,别哭乖乖的啊。”
哭闹声很快引来老知府,老知府一看宝贝孙儿的狼狈样,心中活像被剜了一刀。
丫鬟见到老知府,很识趣地慌忙让开道。
沈玉仙一见爷爷,抽泣着扑进他的怀中放声大哭。
……
自这一夜后,桃缘镇满镇的百姓都离开故居。大家都说完全想不到人们时常观赏休息的大桃树内,竟然困了一只法力强大的妖。
从这天起寄阳城出名了。
但这对于小小的沈玉仙而言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离开桃园镇后,他找了一个小花盆,亲自去城中最好的花匠处要了最好的泥土,把小种子种到土中。
他翻遍了所有神鬼传说,日日抱着小花盆晒太阳、晒月亮让它吸收所谓的日月精华尽快恢复。
他还像曾经一样,给它讲故事,在它跟前背诵文章兵法。时时伴着它,陪着它。吃饭陪着、睡觉陪着、沐浴也陪着,一天十二个时辰每一刻都不许它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
如果说不同之处,也有。
比如从前是它为他遮阴,它为他挡雨。而现在倒过来了。
再比如从前顶多一天三见,而现在是每时每刻都能见。
只是,沈玉仙一天天长大,小花盆里却毫无动静。
☆、风雨一寒十五年(四)
好景不长。
此事过去两年后, 沈老知府还是西去了。
沈清终此生做过丞相, 辅佐两代君王门生无数。他一辈子为国尽心竭力, 深受百姓的爱戴和拥护。甚至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仍旧伸出枯老发颤的手, 一把拉过最爱的孙儿颤巍巍道:“既为, 臣, 子…当,需, 当需…鞠躬尽, 瘁, 死, 而后,已!”
最后一个字高高喊出, 魂断, 人亡。
老知府去后,沈玉仙八岁不到不能胜任爷爷知府一位。朝廷派下新知府接任知府一职, 并令新知府照看好沈玉仙。新知府姓王,只有一个正妻刘夫人,夫妇二人性格和善对沈玉仙也算好。他们孕育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分别为王舒厉和王舒闵。
沈玉仙由他们接手后, 和王舒厉王舒闵一同到学堂中上学。不知为何这两个和他同样大的娃娃对他的敌意竟是莫名的大。沈玉仙从未结交过任何朋友, 从来孤傲并有些小冷漠的他来到王知府手中后,变得小心翼翼,他收敛起自己所有的锋芒, 降低自身的存在感愈发寡言和安静。
家还是那个家,府邸还是那个府邸,可是如今却变得陌生又没有温度。
每次从学堂回来,他总会一个人抱着小花盆默默地眺望着太守府。他变得不爱回家,不爱说话。
王知府很好,刘夫人也很好。可是尽管很好他们对他还是有区别的。
也是,非亲非故。若不是皇帝一封圣旨只怕他现在就要流落街头。王知府肯接纳他,并真心对他这已经很难得。可让沈玉仙日日看到他们一家和和乐乐,他总会想起爷爷,想起从未见过的父母,久而久之也就变得不喜欢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