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一篇帖文,将谢景离与“云姑娘”的感情描绘得至纯至深,叫人忍不住潸然泪下。不过,这潸然泪下的原因究竟是感动于这二人的感情,还是只在伤感谢景离原来已心有所属,就说不好了。反正沈棠读完这篇帖文之后,只觉得头皮发麻,牙根发酸,全然不能将自己代入这位“云姑娘”。
“道理我都懂,但为何我一定要做你的‘妹妹’?我分明比你大好几岁。喂,你想笑就直接笑好了!”沈棠一袭大红嫁衣,被数名烟云门女弟子围在中间,无奈地瞪着面前那个强忍着笑意的女子。
云柒儿抬手掩唇,还一本正经道:“发髻别梳太高,盖头一挡看不出便好。沈公子身形本就高挑,加上了高髻,怕是要比新郎还高了。”
“是。”众弟子轻声应答,但也不难听出她们语中强忍的笑意。
沈棠抱怨道:“成婚可真是麻烦,就不能免了这些繁文缛节吗?”
云柒儿打趣道:“妹妹可是等不及,想见情郎了?”
沈棠翻了个白眼:“是啊是啊,这么多天不让我和他见面,我当然等不及了。”
这场婚事说到底是为了做给天下人看的。做戏就要做全套,为此,沈棠不得不提前到烟云门准备。万剑宗上门提亲,定亲,再到成婚当日迎亲,加上双方一堆乱七八糟的习俗,前后一算,他都有大半个月没见过谢景离了。
他甚至怀疑,眼前这人是故意在整他。
云柒儿没再接话,沈棠抬头朝她看过去。这女子年岁已经不小,早就过了当嫁的年纪,但迟迟没有出阁,除了忙于门派事务之外,沈棠比任何人都明白其中的原因。
而如今,她还要一手操办他与谢景离的婚事。
这种事情,未免太过残忍。
沈棠心中胡乱想着,那些女弟子已经沾了脂粉眉黛,准备往他脸上涂抹。沈棠连忙喊道:“喂,脸不需要画吧,外人又看不到!”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云柒儿一把按下去:“老实点,你要再动,我就给你下禁咒了。”
“我不管,云柒儿,你别以为我不对女子动手,你就可以这么嚣张!”
沈棠死活不肯妥协,女弟子们无法下手,为难地看向云柒儿。
云柒儿笑了笑,吩咐:“你们先下去吧,我和沈公子谈谈。”
弟子们退了出去,关上房门。云柒儿从桌案前拿起一支朱笔,走到沈棠面前,道:“都说了,做戏要做全套,沈公子可别让我为难啊。”
她说着,沾了些胭脂,就往沈棠脸上涂抹。
沈棠这下倒不再挣扎,沉默片刻,道:“是江子焕让你这么做的吧。”
云柒儿手一抖,笔端不小心划过沈棠眉角,蜿蜒出一道细痕。
“啊,抱歉。”云柒儿连忙起身,转头去找擦拭之物。但沈棠看得很清楚,云柒儿眼中的神色,已经没有了方才沉稳。
沈棠道:“柒儿,我们相识多年,你没必要在我面前装出这副模样。”
当年,他们并称修真界五圣,暗中来往密切,私交匪浅。尤其是他、谢景离与云柒儿之间,一度也曾以兄妹相称。
云柒儿背对沈棠,叹息道:“其实子焕说与不说,这都是我最好的选择了。”
烟云门虽然表面看上去势力依旧,但实质上却一年不如一年。她一个女子,要支撑这么大一个门派,这数年,已经是极限。就算除开私人感情,她也的确需要万剑宗的协助。
沈棠道:“还是为了门派么?”
“也不全是。”云柒儿已经恢复了镇定,她转过头来,低声道:“我只是觉得,这样做,景离哥哥会很开心。”
云柒儿朝沈棠轻轻地笑了一下,重新拿起朱笔,在他的脸上细细描摹着。随后,沈棠也不再说话,任由云柒儿在他脸上精细地涂抹。
上妆完毕,云柒儿满意地上下打量着沈棠,嘴角重新扬起笑意:“不错不错,妹妹真可以说是天姿国色。”
沈棠强忍住翻白眼的欲望,没有回答。这时,有女弟子的声音从门外响起:“门主,时辰快到了。”
云柒儿回答:“知道了。”
她将大红盖头递给沈棠,道:“婚辇已经等在烟云门外,出了这个门,就别再说话了。”
“知道了知道了。”沈棠接过云柒儿递来的盖头,盖在头上,朝门的方向走去。
他刚走到门边,云柒儿突然开口叫住他:“沈棠,我也是有私心的。”
沈棠的视线被盖头挡住,看不见她的神情,却能听出她声音中的颤抖。
“今天之后,你们会永远欠我这个人情。我要他一辈子,也别想忘了我。”云柒儿咬着牙说出这话,声音颤得厉害,连带着浑身都在轻轻颤抖。她一双眼紧紧盯着沈棠,那个霞帔加身的背影,在她看来何其刺眼。
但,不是她的,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得到。
沈棠稍稍停顿,道:“不管怎么说,多谢了。我既以‘云姑娘’身份出嫁,日后你我便是一家人,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沈棠绝不推辞。”
他说完这话,推门离开。
一道红光划破天际,接了新娘的婚辇终于动身返程。婚辇被施了御空咒术,前方有圣兽牵引,四周有万剑宗弟子护航,一路平稳朝万剑宗的方向飞去。
沈棠坐在悬挂红绸的婚辇内,难得有些坐立不安。
这可比参加比武紧张多了。
红绸被清风吹动,掀起一角。沈棠偷偷揭开盖头,朝外看去。这一看,恰好与一名正朝婚辇好奇张望的万剑宗弟子对上了目光。
沈棠:……
糟糕。
沈棠忙放下盖头,正襟危坐,心里暗自祈祷,只希望对方没有看清自己的模样才好。看清了也没事,希望云柒儿妆面画得够狠,千万别叫人认出来他的身份。要是在这个节骨眼,被人知道他是沈棠,后果不堪设想。
沈棠这边在婚辇里忐忑不安,担心得都快要连胃都快绞起来了。外面,与沈棠对视过的那名弟子,却神情呆愣,甚至连控制配剑都忘了,险些跌落云端。
他身后一名弟子急忙上前稳住他,问:“楚师兄,你这是怎么了?你脸红什么啊?”
被喊到名字的弟子回过神来,吞吞吐吐道:“我……我哪里脸红了,是风吹的!”
“风吹的?你不会是发烧了吧,今天是宗主大喜日子,可不能生病了……”
身后的师弟絮絮叨叨,但这名弟子已经听不进去他在说些什么了。他又忍不住朝婚辇内打量了一眼,可那红绸现在盖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
弟子没来由觉得有些可惜,想起方才所见的容颜,忍不住心生旖旎。但他立刻清醒过来,心道那可是宗主夫人,不能胡思乱想。
这般默念一阵,那弟子终于是冷静下来,转头压低声音问自家师弟:“你见过这位云姑娘么?”
师弟摇头:“没有,不是说云姑娘自小体弱,一直被云门主保护着,不能抛头露面么?师兄为何这么问?”
那弟子没有回答,兀自沉思:宗主夫人好看是好看,但那样貌与云门主分明一点也不像。奇怪,到底在哪里见过呢?
万剑宗山门口,谢景离穿着一身镶着金丝的大红喜服,勾勒得身形挺拔,目光静静望着天边。他向来一身素白,极少穿这种惹眼的颜色,今日这般打扮,更是将他出尘的样貌映得更加俊朗无双。
天边传来一声圣兽鸣叫,迎亲的队伍御风而来。谢景离眼眸一亮,随即溢出一抹浅笑。艳红的婚辇稳稳地落在山门前的广场上,锣鼓礼乐也跟着奏响。
火红的鞭炮炸开,仿若漫天红花飘洒。
红雨中,谢景离缓缓走向婚辇,挑起红绸。里面那人似乎有些紧张,双手放在膝上,浑身绷得紧紧的,一动也不动。谢景离轻笑一声,朝他伸出一只手。
沈棠藏在盖头后的目光低垂着,恰好能看见那双熟悉的手朝自己伸过来。他正想伸手搭上,却突然听见一道清亮的萧声。
那萧声正巧赶在礼乐声与鞭炮声暂歇之时,瞬间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那萧声畅意飘扬,曲调暗含壮阔胸臆,意境悠长。
一时间,所有人都停了下来,静静欣赏这萧声,不忍心打断。
沈棠也不由被这萧声吸引,他微微偏头,便听见谢景离发出一声轻叹:“是子焕。他……还是来了。”
此时,万剑宗附近的山林里,江子焕低垂眼眸,认真地吹奏着口中的玉箫。
一曲终了,他的手颤抖一下,马上有另一只手从旁侧伸出,将玉箫接了过去。凌忘渊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低声道:“走吧。”
江子焕点点头。他微微合上眼,浑身像是卸了力一般,向后仰倒,靠在了坚实的椅背上。
送君一曲,前路殊途。
凌忘渊最后看了一眼万剑宗山门的方向,轻轻推动轮椅,带着江子焕转身离开。
山门前,萧声停歇许久之后,被打断的礼乐声方才继续响起。虽然不时有人张望好奇,刚刚那曲究竟何人演奏,但最终因为找不到人而不了了之。
谢景离这时才回过神来,他重新朝沈棠伸出手,压低声音道:“我们也该走了。”
沈棠稍稍抬起头,虽是隔着盖头,但他的视线好似穿过红绸,与谢景离对视。沈棠嘴角扬起一个弧度,轻轻将手放在了谢景离的掌心。
“好。”
☆、番外一:韶华
凌忘渊第一次见到江子焕那年, 他十岁。
年幼时的凌忘渊因为父母早逝, 性子孤僻骄纵, 整日混迹在蛇虫鼠蚁中, 除了师父南烛夫人, 谁也管不了他。仗着天赋卓绝, 凌忘渊往那墨幽谷后的万蛇古窟里一钻,也算是个小小混世魔王,偏爱戏耍那些将万蛇窟当做探险试胆之地,不知天高地厚的墨幽谷小弟子。
彼时,恰遇万剑宗宗主谢禹带着年幼的两位弟子造访墨幽谷。
闲不下来的谢景离非拉着江子焕去万蛇窟探险,可那万蛇窟内千沟万壑,一个没留意, 两个少年便走散了。
凌忘渊遇到江子焕的时候, 正值对方被一群吐着红信的毒蛇包围。
江子焕自小身体就不好,身形娇小瘦弱,看上去甚至不足七八岁。稚嫩生涩的样貌已经可见清俊秀丽, 配上那远比同龄人羸弱的身躯,怎么看怎么惹人怜惜。
这样的人凌忘渊见多了,连个御蛊术都没修好,就不知天高地厚的来万蛇窟探险, 活该吃点苦头。
虽是这样, 但凌忘渊还是偷偷躲在一旁,观察起来。他是喜欢捉弄人,但这万蛇窟的蛇蝎都是剧毒, 要是真被咬一口,恐怕得出人命。
然而,对方的反应却出乎他的预料。
江子焕虽然身处险境,被跃跃欲试的毒蛇逼得步步后退,已经几乎被逼得无路可退。但他的脸上却是一派沉稳平和,不见半分害怕慌乱的神色。
凌忘渊来了兴致,悄悄放出可以操纵毒物的药粉,驱使那些毒蛇更加靠近对方。这是他一贯恶作剧的伎俩,他只想知道,这少年是不是当真一点也不害怕。
受到凌忘渊操纵的毒蛇缓缓朝江子焕爬去,不断在他脚边游走,嘶嘶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眼见那些毒蛇已经要接近他的身体,突然,江子焕一脚踩滑,摔倒在地。凌忘渊连忙操纵毒蛇散开,以免对方不小心触碰到毒蛇身体,沾上毒液。
少年这一摔,久久都没有站起来。
凌忘渊驱散毒蛇,走了上去。他在江子焕面前站定,这才注意到对方与别不同的穿着,素色的外衣上绘着陌生而精致的纹路,显然并非墨幽谷服饰。
凌忘渊问:“你是谁?”
江子焕勉力抬起头看他,那双水润的眼睛里带着些羞赧,声音也糯糯的:“你是……凌少谷主?”
凌忘渊皱了眉,一是因为他并不太喜欢这个称呼,二是因为,这个人竟然一语就点破了他的身份。
他道:“你是万剑宗的?”
“是。”江子焕支起上半身,抱歉地朝凌忘渊一笑,“我在找我的师弟……但现在,脚好像扭了。少谷主能拉我一把么?”
凌忘渊这才注意到,对方疼得一张脸血色尽褪,细看之下身体还有些微微颤抖。
凌忘渊暗道一声真是不经摔,心里也第一次因为恶作剧而生出些罪恶感。他默不作声地走上前去,背对他蹲下。
“上来吧,我背你。”
“谢谢。”
江子焕比他矮了不少,也没多少重量,凌忘渊轻而易举背起他,竟觉得毫不费力。他忍不住问:“你们万剑宗都不给弟子吃饭的?”
江子焕笑了两声,道:“大概比不上墨幽谷的伙食。”
凌忘渊对这不知是不是违心的吹捧很是受用,站起身准备离开。就在他起身的一瞬间,目光敏锐的察觉到了些异样。
这里的地势特殊,前方地势低洼,恰好是一个浅坑。而他的身后,原本以为是怪石嶙峋的石壁,却有个不易察觉、足够容纳一人的沟壑。
这些,难道都是巧合?
毒物追寻着江子焕落入那块低洼的浅坑,而这四周丛立着数棵枯木,一旦倒下,必然会恰好落在那低洼之地上。身后的沟壑虽浅,但容纳江子焕的身形绰绰有余。若有人能将枯木斩下,再辅以一把火,无处可逃的毒物会被一网打尽,而那沟壑,恰好可以成为完美的避火之所。
与其说是他被毒蛇逼得无路可走,倒不如说他是故意引着毒蛇围聚在这里,准备将其一网打尽。
凌忘渊被自己的想法惊到,对方最后没有使用这个法子,难道是因为已经察觉到自己在暗中控制毒蛇?
江子焕的声音在身后浅浅的响起:“凌少谷主在想什么?”
凌忘渊回过头去,对方抬着一双亮晶晶眼睛静静地看他,还带着些无辜和懵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