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真正的句芒……”荣岁看着空中华丽的巨鸟,喃喃自语道。
不是地下室初见的落魄神灵,也不是幼儿园的跳脱稚鸟,而是真正的——神灵。
句芒为春神,掌管万物生机,传说每年冬末春初,美丽的神灵就会带着希望的种子,从南方飞到北方,唤醒大地之上沉睡的生灵。
春之始,万物生发。
空中的句芒昂头敛翅,尾羽划过天空,华丽的羽毛上似落下点点光芒,土壤之中安稳静立的建木被这光芒包围,嫩绿的枝干开始抽芽生长。与此同时,大地陡然震颤,如同心脏搏动。
句芒气喘吁吁的落下来,一脸严肃的看着生长的建木。
天空中阳光依旧灿烂,荣岁却感觉脸颊触到一点冰凉,先是一滴,两滴……而后是无数滴。绵绵雨丝飘落下来,轻柔落在发间跟身上。还带着春末的清冽寒意,却并不觉得冷。
原本定定看着建木生长的幼崽们,忽然欢呼起来,谁也没有去躲雨,反而沐浴着细雨,围绕着建木发出听不懂的叫声。
之前种下的花草树木,沐浴着雨水开始生长,花圃里刚刚结了花苞的牡丹,青涩的花苞涨大,吐出鲜艳的花朵。花瓣层叠绽开,欣喜的迎接这场猝不及防的雨水。
荣岁立在雨中,雨水打湿了睫毛,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鲜艳的色彩拥挤着冲进眼中,俱是勃勃生机。
“这画面……”
似曾相识的感觉让荣岁心头缠上一层怅然,而后又很快消散开,只剩下呼吸间的清新气息。
殷烛之侧脸看他,抬手与他十指相扣,眉目间的褶皱展平,一直以来心中缠绕的线团找到了线头,终于解开。他温声道:“你想知道吗?”
问题问的没头没尾,荣岁却听懂了。他也侧脸,眯起眼微微笑,“你想好怎么说了?”
“嗯。”殷烛之道:“想好了。”
……
这场雨下了许久,但是谁也没有进屋躲雨,缠绵的雨丝打湿了衣襟,停歇之后,又被暖融融的太阳慢慢烤干。一道七彩虹跨过天边,更添绚丽。
幼崽们抖抖湿漉漉的毛毛,趴在草地上惬意的整理毛毛。殷烛之跟夜行游女交代了一声,便带着荣岁离开。
黑龙带着荣岁飞向天空,荣岁伏低身体贴在龙背上,双手紧紧搂着他。殷烛之摆了摆尾巴,轻啸一声,带着他往远方飞去。
不多时,两人便到了一处连绵的山脉之上,荣岁往下看,越看越觉得熟悉,“这里是……巫龙峡?”
“嗯。”
“我们来这里干什么?”荣岁不解道。
“带你回家。”
殷烛之悬停在巨大的湖泊之上,从上往下俯瞰,碧绿湖泊如同一块不规则的宝石,平静水面之下,是巨大的横公鱼摇摆着鱼鳍游弋其中,在湖面上勾勒出墨色阴影。
“抓紧我,下去了。”殷烛之提醒一声,便带着荣岁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射入湖中。
湖面激荡起巨大的水花,横公鱼惊吓的四散逃窜,巨大的鱼尾划过湖面,带起一串水光。荣岁闭着眼睛紧紧抱住殷烛之。耳边是横公鱼的叫声和水流声。眼前光影浮动,身体却没有入水的湿冷感。诧异的睁开眼睛,荣岁发现自己被一个透明气泡包裹着。
气泡之外是各种逃窜的水底生物,水底光影浮动,是他从来未曾见过的奇异景象。
殷烛之带着他继续往下潜,周围的光线变得越来蒙昧,最后只剩下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不知道他们已经到了多深的水下,几乎已经看不到任何活着的生物,只有隐隐旋转着拉扯的暗流。荣岁一开始还好奇的打量着周围,后来实在没有什么看的了,就索性趴在黑龙的背上,侧脸轻轻的蹭了蹭光滑的鳞片。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荣岁昏昏欲睡的时候,眼前忽然传来一阵光亮,不适应的闭上眼睛,随着耳边传来的泼水声,荣岁缓缓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景象说不出话来。
殷烛之黑发披肩,黑袍广袖,宽大的袖摆在风中鼓动,视线一错不错的盯着荣岁。
“钟……山……”荣岁依然呆愣着,口中喃喃,眼眶聚起泪水。等回过神来,已经是泪流满面。
回过神,他无措地擦了擦满面的泪水,尴尬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看着这些景象,就觉得心里难受……”
“我明白。”殷烛之上前一步抱住他,相贴的身体传来熟悉的温度。慌乱的荣岁渐渐平静下来,低声道:“我是不是来过这里,总觉得……很熟悉。”
殷烛之松开他,温柔捻起衣袖给他将泪水擦干,才牵着他的手,踏入被遗忘的故地,“这里是钟山,欢迎……回家。”
鼻尖的酸涩已经退去,荣岁被他牵着一步步往前走,每走过一个地方,脑海里就奇迹般能猜出下一个地方,只是那模糊的景象告诉他,这里原本并不是这样的。
模糊的记忆里,这里该是热闹、又满是生机,而不是这样衰败和死气沉沉。
殷烛之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缓声道:“时间太长了,我慢慢给你说……”
荣岁侧脸看他,面前温柔的面孔似乎与另一幅威严又冷漠面孔合为一体,他心里一动,脱口而出,“神君……”
殷烛之微愣,看见他的神情,释然笑道:“已经很久没听过你这样叫我了。”短短的两个字,却蕴含了百转千回的感情,不是单纯对庇护者的敬畏,也不是对强者的畏惧,而是一种想亲近又不敢亲近的敬仰与……爱慕。
第133章
荣岁喊出口后,自己也蒙了一下。那语气分明不是他平时会用的。但这样带着仰慕的语气,却又让他无比的熟悉。仿佛曾经喊过许多次一样。
脑海中依稀浮现出模糊画面,荣岁想要仔细追寻时,短暂的画面却又如同云烟散开,了无痕迹。
“我们……以前就认识吗?”荣岁心情复杂,这里面包含的信息量太大,殷烛之透过他看到的是与他长得相像的故人?还是就是他自己?那时不时出现的模糊的熟悉感又是怎么回事?
荣岁疑惑的看着殷烛之,等着他的解答。
“很久之前,钟山还未覆灭。你、我、白泽、混沌、毕方、貔貅……还有许许多多的妖族,都住在这座山中。”
殷烛之抬手指过狂风肆虐的沉寂山林,陷入了过往的回忆之中。
上古时候,妖族昌盛。大妖划地而治,各自为政。从上到下都遵循着最原始的弱肉强食规则。在当时,唯有钟山是例外。因为钟山传闻是烛龙安眠之地,即使是大妖也不敢轻易惊扰。于是一开始是许多无处可去的小妖躲进了山中,然后一些不愿意参与争斗的大妖渐渐也住了进来……烛龙对此一直是默许态度,他不要求上供,也不随意欺辱山中的妖族……甚至根本没有现身,只在暗中提供一些庇护。而住进来的妖族大多性情平和,因此山上虽然大妖小妖杂居,但大家各自过着各自的生活,彼此并不会惊扰。
反而是天长日久的相处,让许多比邻而居的妖族有了感情。当时白泽、混沌、貔貅还有后来的毕方,因为都是实力不凡的大妖,加上正好又都住在最好一块山头,所以感情十分深厚。远离争斗之外,也会为钟山的小妖提供庇护。
“那我呢?”荣岁忍不住问道:“你们……怎么认识我的?”
“你呀……”殷烛之垂眸看他,嘴角上勾,似乎想到了什么颇为有趣的事情,“你是混沌去摘野果子时,顺路捡回来的。”
混沌性子单纯,好玩贪吃,最喜欢满山乱跑。某一日他从山里回来时,胳膊上挎着个大篮子,篮子里装满了新鲜的野果,而在野果堆里,还有一个巴掌大的小孩儿熟睡着。
小孩儿白皮肤黑头发,闭着眼握着拳头脸蛋睡的通红。即使被温暾一路颠簸回来,也没有醒过来。几个从没养过幼崽的大妖研究了半晌,也没看出来这是哪个族的幼崽。不过多半是哪家的粗心家长把崽子弄丢了,才会被混沌混在野果子里捡了回来。
作为随便往家里捡人的惩罚,混沌被要求每天用篮子装着幼崽满山去问谁家丢了幼崽,但是这么找了许久,也没有人来认领。反而是幼崽醒过来后乖巧又讨喜,几个大妖觉得好玩,就将他养在了自己的地盘里。
年幼的荣岁被四个完全没有养崽经验的大妖拉扯到了膝盖高,最常干的事情就是被混沌装在篮子里,跟他一起去林子里摘果子。不过混沌记性差,经常摘着摘着就走远了,然后将小小的幼崽独自扔到了林子里。
殷烛之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荣岁的模样。小小的幼崽蹲在地上,腰间挎着大篮子的手柄。蹲在地上认真捡野果子。他很安静,也不怎么怕生。看见忽然出现的殷烛之,眼里不见害怕,反而举起手笑眯眯的递给他一个刚捡的野果。
这种感觉对于殷烛之来说很新奇,这还是第一次有幼崽向他表示亲近。于是他便时常趁着幼崽独自一人的时候来看他,偶尔会带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给他,但大部时间,他更喜欢在一边坐着,看着幼崽在地上涂涂画画或者捡野果子,内心就不会不知不觉变得平静下来。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许多年,幼崽渐渐长成了青年。长大的青年一直没有变换过形态,通晓天下万物的白泽查遍卷宗,才弄清楚了青年的根脚——建木之灵。
建木生天地之中,高百仞,上承天,下启地。是众神往来的天梯。建木存在了多久已经无法计算,但是自有神开始,建木就已经存在。而青年就是建木汇聚的一点灵智化形而生。
青年成年之时,白泽为他取名“荣岁”,取自“年年岁岁,草木荣荣”之意。
荣岁长大之后,殷烛之便不再现身,但这整座钟山皆在他掌握之中。因此也时常会留意青年的动静。然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青年忽然开始往山上送供奉。
“你看,这些都是你送上来的。”殷烛之牵着他走进无人踏入过的山洞,将他引到放满了藏品的内室中。
荣岁惊叹的看着,人工凿出来的石台之上,放在各种奇怪的小玩意儿,他有些不可思议道:“这些是我送的?”
“嗯。”殷烛之找了一个陶瓶出来,将荣岁送他的花朵从袖子里拿出来插进去,然后调整方向,放在了最显眼的石台上。
荣岁盯着那朵娇嫩的花儿看了一会儿,又转头看看满屋子的零碎玩意儿,问道:“那我……也是妖族吗?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出乎意料的,这个问题问出口后,他竟然没有一点排斥。反而有种理所应当的感觉。
“是。”殷烛之抬手在他头顶上轻轻揉了揉,叹息道:“这大概要从妖族的大战说起了……”
那是上古时候最混乱的一段时期。都说人族贪婪,但其实真要比较起来,妖族又何尝不是如此。上古时期妖与神的界限并不分明,大妖互相厮杀,不断扩大自己的领土后,纷纷称帝封神。
群帝并起的时期,战争不断,死伤无数。阪泉之战后,黄帝取得胜利,尊“中央天帝”,为五帝之首。而妖族的动乱,则要从黄帝让位开始说起——
黄帝有孙名叫颛顼,颛顼自小跟随少昊学习,协助少昊处理政事。颛顼成年后,因才能过人,便又时常代黄帝处理政事。后来这短暂的安稳被蚩尤带领的九黎部落暴动打乱,黄帝虽然平息了战乱,但也厌倦了这样的争斗,索性将中央天帝的位置让给一直代为处理政务的颛顼。
颛顼继位后,却不如黄帝仁慈,为了防止再有暴乱发生,他先是派出“重”“黎”两位大神将天地分隔开,阻断“通天之路”,而后又屡施暴政,终于引起共工不满。继炎黄阪泉之战后,共工带领炎帝残部,与颛顼再次发生战争。
为了争夺中央天帝之位,两方殊死相搏,无数妖族或主动或被迫的卷入争斗,一时之间死伤无数,鲜血渗进土壤里,将泥土都染成了红色。
而共工与颛顼打的不分上下,最后一怒之下撞断天柱,又引来滔天洪水,一时之间天塌地陷,大地分崩离析。
而这一次,却再也没有女娲来补天救世。
或许是天道对妖族的惩罚,这一战之后,天地间灵气流失,无数大妖神灵接连应劫陨落,而大战之后尚未来得及休养生息的妖族,就这么没落了。反而是弱小的人族趁机开始崛起。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荣岁听他说完,神情疑惑。
殷烛之敛目,“因为是你救了妖族。”
外面战的正酣时,钟山始终一派平静,直到共工撞断天柱,天塌地陷,钟山的妖族们才慌乱起来。然而能带领妖族的大妖们却齐齐变得虚弱,甚至有了退化的迹象。就连烛龙也不可幸免。
唯一的例外就是荣岁。
那段时间的记忆其实殷烛之也有些模糊了,只记得他勉强出手护住了钟山之后,就开始日渐虚弱。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偶尔醒来,看见的都是荣岁忙里忙外的照应着。
热闹的钟山没了。青年的笑也没了。
荣岁终日沉着脸忙碌,在地面的洪水终于消退后,有一日他忽然跑到了山洞前,喃喃自语一般的说:我找到了办法救他们。
彼时殷烛之虚弱的趴卧在山洞之中,而荣岁背后的背篓里,装着退回幼年期、陷入沉睡的混沌。
……
自重和黎分开天地,阻断通天路后,天地之中的建木就失去了作用。高大的建木孤零零矗立着,即使天地崩裂,它也不动如山。
而在这一日,这棵顶天立地的巨树却忽然拔出根系,缓慢往钟山方向行去。
荣岁与建木合为一体,控制着巨大的建木一直走到了钟山的山顶上,以钟山为起点,粗壮的根系扎入地下,往四面八方延伸,发达的根系如同蛛网一样,将崩裂的大地拼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