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且,看灵素的时间比看他的时间长。
林疏觉得凌凤箫看灵素的目光有点审慎。
他对灵素道:“暂时不走。”
灵素道:“是。”
借着和灵素说话哄了哄凌凤箫后,林疏感觉这只小凤凰的目光这才收了回去。
那边的人扯完皮,话题又转到现在的局势上,总而言之,北夏不知有何居心,要做好一切准备。
林疏面无表情,不参与任何讨论,别人知道他的脾性,也没人主动与他搭话。
只是那位爱找事情的独孤将军,将目光转向了他。
想来这独孤将军在世时是个凡人,还是个粗人,和仙道没什么关系,只是因为化身厉鬼才有了如今的修为,故而并不知道甚么剑阁,甚么剑阁阁主。
“这位仙君,”独孤将军挑挑眉,道:“你怎的一言不发?”
林疏看了看他,没什么话想说。
凌凤箫道:“将军,他并非我朝中人。”
“哦,”将军饶有兴致道:“也是你请来的?”
凌凤箫道:“……不是。”
“哦?”将军看着凌凤箫,道:“那怎么帮了你们?”
林疏觉得这个将军有那么点无事生非的意思,道:“我为殿下而来。”
“啧,”将军道:“殿下,你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位仙君一表人材,和你正好般配……”
林疏觉得凌凤箫的表情有点僵硬。
终于,他们散了。
暮色苍茫,天际有几颗闪烁不定的星子。
城中万家灯火,和平。
凌凤箫走到林疏身边。
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半晌,看着清卢,道:“这是……”
林疏道:“徒弟。”
凌凤箫便笑了笑:“都有徒弟了。”
清卢有些犹疑地看了凌凤箫,又看了看林疏,道:“师尊……”
林疏道:“你们先下去吧。”
灵素道一声:“是”,把清卢拉走了。
遥遥听见清卢问灵素:“是不是师娘?是不是师娘?”
似乎……是?
他和凌凤箫并没有明确的分手,只是三年没有见。
但是,也可能算是分了。
在林疏来到这个世界前所居住的现代,分居连续满两年,就能判定感情破裂,可以离婚了。
此时和凌凤箫一起站在城楼上,结合之前所做的种种事情,林疏客观推断自己相当于一个抛妻弃子的渣男,马上要被兴师问罪了。
但凌凤箫并没有问什么。
他说:“我打算去北境。”
然后补充道:“锦官城由独孤将军镇守,可以放心。但北境……我总觉得,将有北夏来犯。”
林疏道:“你给了独孤将军什么?”
轻独孤将军出城,必然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凌凤箫:“其实,没有什么。”
他拿出一方寒玉匣。
打开玉匣,乃是一朵淡金色的千瓣莲花,夜色里发出微光。
正是当年他们在万鬼渊所得的“还阳”。
“还阳”沟通生死,怨气、戾气所化之物,若是得到“还阳”的滋养,便能逐渐生出血肉,最后成为常人。
“我许诺独孤将军,战事平定后,便将还阳植在闽州城中,所有枉死之人,尽可渐渐复生,”凌凤箫道:“除此之外,还有一物。”
林疏:“何物?”
凌凤箫轻轻道:“天下海清河晏。”
林疏静静听他。
“二十年前,天灾人祸,其中亦有王朝许多过错,闽州百姓民不聊生,独孤诚出身草野,率众揭竿而起,言说南夏不仁,要替天行道,一呼百应,众人称他为‘将军’。”凌凤箫轻抚着莲花,道:“他所行虽是叛乱之事,却一腔赤诚,并非是觊觎皇座之人,只是不满王朝行事,想要百姓安居乐业,不再为苛政所苦。我知他为人,故而与他讲了些道理。说苛政之源,在于南北分立,北夏虎视眈眈,故而我朝须厉兵秣马以待,而兵者为凶器,最耗民生。我朝要备战,扩充兵马,修筑工事,便必定要加重赋税、傜役。民不聊生,便由此始。”
林疏:“嗯。”
苛政猛于虎,滋生民怨,自古以来,一向如此。可朝堂上的那些人,采用这样的“苛政”,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凌凤箫继续道:“南夏固然没有做到让百姓安居乐业,但北夏则更加不仁。若二选其一,独孤将军还是倾向南夏。我答应他,若能收复北夏,便收拾山河,重现太平盛世,他这才答应率兵马出城,相助我朝。”
林疏说:“你要做皇帝么?”
凌凤箫道:“我不做。”
林疏原想问他为什么,但是没有问。
凌凤箫从来不想做皇帝,他知道的。
“萧灵阳没有什么大的能耐,但是,毕竟还听我的话,也听大臣们的话。”凌凤箫道:“他至少不是昏君。我想,只要有贤臣提点,他也能做一个好皇帝。”
林疏道:“谢子涉么?”
“谢子涉主和,我不同意。但我这三年来,从未打压,而是将她一路提拔,”凌凤箫道:“她有经世之略,是治世良臣,而……她又是女子之身,即便有滔天权柄,我不怕她篡权夺位。”
似乎也是。
谢子涉来辅佐萧灵阳,既不用怕萧灵阳搞出什么荒唐事情来,又不用怕谢子涉生出二心,很合适,凌凤箫可以说是为这个不靠谱的弟弟铺平了所有的路,萧灵阳以后躺着也能做成明君,一不小心还能流芳百世。
可这不是皇后想要的。
皇后想要凌凤箫做人皇。
他看向凌凤箫,凌凤箫望着万家灯火。
方才,这人把自己这三年来做了什么,交代了一通。
林疏想,自己是不是也要交代一下。
但他的生活过于乏善可陈了。
正想着,就听凌凤箫道:“你昨日......为何不见我?”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该来的,总是要来。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一个抛妻弃子的渣男,必要受到盘问。
林疏说:“你见了我,会难受。”
凌凤箫望着远方,轻轻道:“若不见,也未必好受。”
林疏问:“你醒了,为何装睡?”
凌凤箫道:“你不愿见我,我也是要些面子的,为何要醒。”
林疏:“并非不愿。”
凌凤箫道:“你走后第一年,我去过许多次梦境,却无回应,想来你已经不想要我。”
林疏:“……那时我闭关了。”
凌凤箫挑了挑眉,看向他,过一会儿,勾唇笑了笑,却又垂下眼,看不清神色,道:“我去北境,你要去么?”
林疏:“嗯。”
凌凤箫似乎想说什么,却蹙了蹙眉,又吐了一口血。
凤凰血又开始作怪,凌凤箫脸色有些苍白。
林疏想,自己走的时候,这还是好好的一个人,三年不见,却成了病怏怏的一只小凤凰,吐血不说,情绪也不大好。
他虽是个没有感情的剑修,却没有失去理智,对事态进行一番客观的判断后,得出一个客观的结论。
我有罪。
作者有话要说: 他自以为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剑修。
第153章 重叙离衷
凌凤箫擦去唇上血迹。
远处, 春山如黛, 满城灯辉。
春夜里, 夜风都是静的。
寂静里,凌凤箫问:“你见过盈盈了?”
林疏:“嗯。”
凌凤箫道:“你走前,我让无缺结了果子, 后来你虽走了,果子仍结了出来。”
林疏:“她不能说话,是因为这个么?”
凌凤箫没有说话。
良久, 他道:“走吧。”
便下城楼, 回城中。
锦官城在方才那一场战斗后,分毫无损, 百姓在最初的恐慌过后也平静下来,甚至因为一切进犯都被阻挡在了城外, 大多数人其实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走过一处坊市,又有丝竹弦歌之声, 隐约荡起。
遥遥地,林疏依稀听见唱词。
似乎是“又谁知一片痴情付流水”,唱毕, 换一道男声“她如怨如慕我心有愧”。
林疏:“……”
再走近些, 唱词更清楚了,唱的是甚么“公主啊,请容我倾尽肺腑表衷怀”,甚么“你本是冰肌玉骨神仙态,我岂能顽如木石不生爱”, 甚么“我岂忍负情再使芳心碎”。
走到近前的时候,换了一道女声,音色极美,缠绵低回。
唱的是:
劝君子,临行更尽酒一盅。
愿与你,再向人间陌路逢。
重叙离衷,重叙离衷。
凌凤箫停住了脚步,望向那处红灯高照的楼台。
夜色里,一声“重叙离衷”余音将散未散之时,又换了声音。
见公主展愁容,柳毅欣然接玉盅。
倾觞一尽酬知音。
从今后。
天涯长忆月明中。
原来是《柳毅传书》中,书生柳毅辞别龙女那一出。
一折戏毕,满座轰然叫好。
人间的离别或许大同小异,三年前,凌凤箫渡口送别,与戏中之景,何其相似,只是没有那样花哨的用词。
林疏想,三年前渡口一别,便再没相见,而今日相见,是不是便如那戏中所唱一般,“再向人间陌路逢”了?是否又要“重叙离衷”?
他忽然感到自己的手被碰了碰。
他没有动。
凌凤箫继而轻轻牵了他的手指。
林疏回牵。
便并肩缓缓行去,过宫门,入深殿。
林疏望着“梧桐苑”三个大字,心想,自己怎么稀里糊涂又被凌凤箫拐了回来。
却没进去,因为有卫兵接引,道,殿下,敌首已经押入大狱,是否要审。
自然要审。
当即便去了大牢,石室之中,那名巫师被数道铁链缚身,听见声响,抬头看他们。
巫师大都长得阴鸷苍白,这个也不例外。
凌凤箫既来,便开始正式审讯。对待敌方高手,无所顾忌,当即便下重刑,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终于吐露消息。
说此次进攻锦官城,不过试验而已,胜固然好,败亦不足为惜。
这巫师不识得凌凤箫身份,只知道他便是现下南夏的掌权人,喘了一口气,说陛下,您好自为之。
再拷问,已问不出什么来。
凌凤箫一刀对穿了这巫师的胸膛。
巫师咳出几口带着白沫的血,弥留之际又开了口,声音像是被拉破的风箱。
他说,我忘了,陛下,尊主有话要带给你。
尊主,便是大巫。
凌凤箫道,何话。
巫师诡秘一笑:“尊主说,你身上流的是凤凰血,该是天上人,大可弃世而去,就此逍遥自得,何苦搅这趟浑水。”
凌凤箫道:“诛灭北夏,我自然逍遥自得。”
巫师缓慢道:“那就莫怪……天意如刀,世人负你。”
说罢这最后一句,他便闭眼了,再无生机。
凌凤箫道:“尸体,烧了。”
一路无话,回了梧桐苑,盈盈先到了林疏身前,伸手要抱。
果子还在生气,干脆不以人形出现了,变成了美人恩的本体,待在桌子上。
盈盈抱着林疏不撒手。
凌凤箫道,那你们两个睡?
然后他就要去偏殿。
盈盈又伸手拉住他袖子,不让走。
凌凤箫就笑,刮了一下盈盈的鼻子。
盈盈躲进林疏怀里不让他刮。
小小软软的身子,林疏根本不敢用力碰,怕化了,只能轻轻搂着。
盈盈却不怕,伸出手去一点一点摸林疏的脸。
林疏抬头看凌凤箫。
见他倚在床前玉柱上,看着自己和盈盈,眼里一泓静水,藏了一点微微的笑意。
最终,凌凤箫还是没能走成,林疏自然也没有被盈盈放开,他们还是睡在了一张床上。
盈盈在他们中间,她很快便睡着了,睡颜很安静。
果子突然出现。
他把盈盈抱走了。
然后进了青冥洞天。
最后留给林疏了一个“我必不可能让妹妹与你这个黑乌鸦为伍”的眼神。
房间里,便又只剩他与凌凤箫两个。
他余光忽然看见,床头桌上,摆着一面镜子。
还是那面神秘的铜镜。
凌凤箫道:“无缺这三年一直在琢磨它。”
林疏问:“有结果么?”
凌凤箫说:“他说,镜中有因果之线,造化之功。”
林疏拿了镜子过来。
这面镜子,第一次照的时候,他看见自己身着剑阁的衣服,面无表情,立在雪山之巅。
这次的场景,却变了。
他怔了怔,向镜中看去。
红的。
昏暗中,一支红烛燃至一半,旁边是一座雕花的大床,床上垂落红色的轻纱软帐。
似乎是有风,床帐的红纱被轻轻吹起。
帐子里,隐隐绰绰,似乎躺着一个人。
林疏等着。
终于,一个片刻,红帐在风中被掀开一个缝隙,噼啪一声,烛火猛地亮了一刻,令他在电光火石间,看清了帐子里的人。
那人也缓缓转过脸来看他。
是他自己。
是林疏。
依然是熟悉的五官,没有表情的脸,在烛光下,无端端有些清明温和的意思。
但这不是重点。
这人的左胸上,心脏位置,深深插着一柄似剑非剑,黑色,锥状的长长兵器。乍眼望去,倒像是他被死死钉在了这高床软帐之中。
转瞬后,风停,红帐恢复原状,再窥不清帐中情形。
林疏将目光移开。
他问凌凤箫:“你看到的是什么?”
凌凤箫:“未曾变化。”
未曾变化,也就是说,还是血。
可他的却变了。
凌凤箫问:“你呢?”
林疏想了想,道:“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