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子津默然听完,发了一会儿的呆,怔怔道:“如此却是我样样皆错……”
穆星河没想到自己努力当了半天知心大姐他竟然得出这个结论,不由啼笑皆非,说道:“那又有什么,难道你会因为别人讨厌你你就不练剑就要去死了吗?”
钟子津“哈”了一声,下意识握住了自己的剑,而后说道:“那恐怕是不能的。”
少年望了望天空,然后继续道:“后来我受伤回来,他照看我,我总觉得他讨厌我,不知道做什么才不能惹他反感,因此手足无措,一直回避他,后来他也察觉到了,干脆离开瀛洲,说是历练去了。后来我们再没有见过,他去得远,传回门中的消息也少,唉……不知现下如何,多来点英雄事迹回来也好啊。”
穆星河能想象得出他们俩当时的别扭模样,但是他或许对人类感情的认识还是要比钟子津深一点,因此想以他在那个世界中的所见为例告诉他人不是只有单纯的爱和恨的,然而话未出口,却见一个灰衣剑者,一身尘埃,向这边走来,正是他们在等待的人。
灰衣剑者听闻了他们的来意,沉默了片刻,涩然道:“宋律他……已然殒灭在紫雾海中。”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是太良心了!
第141章 一个人死亡的过程
灰衣剑者将剑往桌上一横, 信手将壶里不知放了多久的凉白开倒入碗里, 推给他们。
他的话语就如同这一碗凉白开上浮动的干茶叶一样。
“我此番前去紫雾海是与修士三五人同行的。宋律便是其中一位。小兄弟你既然同小师弟相交甚厚, 应当会知道我们对道修不免有些偏见。但宋律却叫我无从挑剔,我们一行人中有小宗门出身、有散修,也有我这般的剑修, 他从中协调,一路上我们竟然从未起争端,”灰衣剑者叹了口气, “他的修为很高,术法之强更是同辈之中罕见,但……紫雾海竟不是我们所能预料的样貌,更像是他界之物, 面对海中巨兽, 我们久战不支,几临绝境。后来他悍然出手,倾注一身真气,琴声响彻紫雾海……但,依然没能击败巨兽,反是自己被投入紫雾海中……”
灰衣剑者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顿, 闭了闭眼睛, 又继续讲述道:“……千钧一发之际,是个小道修临危突破, 击溃巨兽关键所在,随后我们一同击倒巨兽, 紫雾海中再无宋律的气息。需知海中之兽比起海面上更为凶残,进去恐怕尸骨无存。我坚持搜寻了一日,依旧一无所获。”
穆星河碰了碰那杯子,冰凉。
他很难相信宋律就是这样轻而易举地死去,他心中的宋律向来从容不迫,怎可死得宛若他人英雄故事里的小龙套,如此竭尽全力也无法逆转局势。
灰衣剑者看出了穆星河的犹疑,直截了当道:“若是不信,我可以在此立下因果誓言,一句有假,剑心衰竭当场。”
穆星河还未来得及推阻,此人已抬手立下誓言。一股微弱真气勾连过去与将来,又蓦然散去。他的剑提起来又放下,落在桌上有沉闷的声响——果然是剑修的作风!
穆星河笑了笑,道:“只是知道此事我是定然要报告宗门的,报上宗门总归要有些物证,不知紫雾海如今是什么状况,我是否可以前往?”
灰衣剑者淡淡道:“在我们离去之后,紫雾海便散去了,抵岸后岸上众人也说再未见过在这一带出现。你稍待几日,剑派有人会前去搜寻的。”
于是穆星河在剑派中等紫雾海的消息,消息未曾等到,却等来了一样物件。
那是半截琴。
穆星河原本已经凉了半截的心如今又凉了半截,他未曾见过宋律使出法宝,但这残破的法宝确确实实有那位师兄的气息,而流露出的无主之感和又他当初拿着蔺离的遗物的时候颇为相似。
穆星河知道事已至此,无需逗留,同那位师兄道谢,又话别了钟子津,叫他别瞎想好好恢复,往见狸集而去。
商吹雨却似乎等了他很久,他还未敲门,那姑娘已经用力将门打开了。
他见商吹雨那个模样,叹了口气,把那半截琴交给她。商吹雨见到琴的时候怔了一怔,手几乎是颤抖的,却仍是极为熟练地探入真气,检查构造。
“你——收起来,”片刻之后,商吹雨已经检查完毕,把琴推给他,迟疑了一下又道,“罢了,把它给我。”
她坐在床上,随手拨了两下琴弦,琴已断,弦已散,这样的琴不可能弹出声音的。于是她怔了怔,又把琴放到一边,道:“此琴是他的本命法宝,当初我炼器远不如现在,是他坚持要我来旁观。他本想起名为万古云霄一羽毛,我说不好,他便顺从了我,将此琴命名为‘苍羽云烟琴’……”
她话说到一半却又闭上了嘴,看着那把琴出了一会神,而后微微叹了一口气,道:“你们一个个又何苦……从绝境中寻觅机缘的人终有覆灭于绝境之中的一日。你拿去吧。”
随后她好似毫不眷恋一般把琴交给穆星河,再也不看一眼。穆星河接过琴,商吹雨竟也不理他了,径直往她的地下工坊去。
穆星河呆站了一会,收起那半截琴,掩上门,离开了商吹雨的居处。
其实商吹雨这般反应基本可以断定宋律的死讯属实,商吹雨应当是宋律的好友——不是很好的关系不会在自己本命法宝未成之时邀请一个尚未小成的炼器师参观,不是很好的关系也不会随随便便介绍自己的后辈叫对方帮忙,像商吹雨那样脾性的人,不是很好的关系也不会接受对方介绍过来的后辈,甚至还允许对方时不时直接上门叨扰。
然而商吹雨的反应并不算激烈,好像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结果,也好像很自然地接受了宋律的结局一样。
大道难行,终究是会有人陨落的。
穆星河一刻不停奔去了云浮在见狸集之中的会所,会所之中守候的依然是那个平平无奇的中年人,见到琴点了点头,呈上一张传信符飞往云浮。得知穆星河正好要回云浮,此处未设传送法阵,便嘱咐了一下,轻车快马将穆星河送回云浮。
回到云浮的时候天已然冷下来了,他看到有些小杂役行走于山道上,给弟子们送去今年的冬衣。
云浮群山层林尽染,地面上也尽是落叶,人走在路上,落叶发出轻微的碎裂之音。秋风一过,有些树被吹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树叶落在穆星河脑袋上。
穆星河在这满山的落叶中,寻觅到掌管弟子名册的执事弟子,去呈交宋律那把琴作为遗物和证明,将自己知道的情况一一告知。
对方默然片刻,打开弟子名册,有尘埃伴随他的动作飘散出来,只见宋律的名字失去了真气的联系,几乎看不见字迹,伴随着执事弟子的轻声吟诵,他的名字又重新焕发了光辉,然而同原先那层淡金色不同,这一次镀上的颜色是暗夜一般的深黑。
而穆星河注意到,那本名册打开的那一页已有不少人是这样的黑色名字了。
执事弟子合上书页,忽然道:“当初……宋律问过我们说,是否因为他守成太过,因此一直难得突破。想不到他此次殒灭,却是因为他一生难得地冒进一次。”
“生死一线,机缘难断啊,”执事弟子叹了一口气,“大道难行,即便是云浮派,也无法向天意去讨要公道。”
穆星河在那些落叶与风声中见证了一个人死亡的过程。纸上的名字由金色变得黯淡,又从黯淡变成了深黑,黑得就好比无法醒来的长夜一样。而后随着一声轻微的叹息,名册合上,这个人的存在就慢慢湮没在人们的记忆中。
穆星河想起还有一个师兄同宋律师兄很是要好,不知道他知道了宋律的死讯会怎么样呢,是不是也是这样仿佛早就做好了同伴离去的准备,是不是也是这样早有预料一样地叹息一声,而后继续前行?
大约是天气的关系,穆星河这一次归来云浮,并没有上一次那种归家一般的愉悦和安心,心情如同头顶上密布着层云的天空。
穆星河未直接折返家中,转身便去独秀楼兑换了些材料,他需要再炼制一道法器来辅助他的突破。独秀楼中坐着的是他第一次前去所见到的少女,但看来果然不曾记得他这样的小人物。
他离开独秀楼的时候竟意外地遇到了了应觉晓,应觉晓好像比先前见到他的时候要瘦了些,那年画娃娃一般的喜庆感也弱了许多。然而倒还是人缘颇好,去个独秀楼都有三三两两朋友作伴。
他是先认出穆星河的,但穆星河同他打招呼的时候他反倒怔了一会,半晌才有反应。
“……你结魄了?”
穆星河没想到云浮派里第一个说破他结魄的竟然是这个人,他瞧了瞧应觉晓的内气,却是刚刚才凝脉。穆星河没有正面回答应觉晓的问题,转而关心起与他们同时进入内门的另一个人来:“任景呢?”
此时却是应觉晓身边的人欢天喜地答道:“任师兄外出游历去啦,他下山的时候赵师叔还给了他一个中品法宝呢!”
穆星河点点头——原来这应觉晓是照顾后辈去了,于是他也非常自然地、无师自通一般地摆出了前辈的架势:“那不打扰各位了,师兄有事在身,诸位请多加修炼。”而后足下生风便离去了。
离去的时候他听到一名师弟问道:“咦,这位师兄住哪里的呀?”
“……他没有师父,是住在云浮一个无名小山头上。”那是应觉晓的声音。
“可那不是……”
后边的声音穆星河已经再听不清楚。
穆星河回去的时候已是深夜,今日他屡经波折才回到了自己的小屋。荒郊野岭依旧还是荒郊野岭,一点灯火也无,不过他种的树却已是长大了,在这样的秋叶里还会瑟瑟发抖地掉几片叶子迎接他。
穆星河几乎是一刻不停地炼制法器,那法器名为魂心灯,照耀心魂,洗濯真气,适于辅助被邪物所侵的弟子修炼,穆星河虽然没有什么邪气,但他先前服用强行突破的丹药,境界虽然提升了,真气或许不如当初纯粹,确实也需要这样的法器来帮助他去突破。
当穆星河炼制成功之后,他便开始闭关修炼。约莫是一个月后,他重新打开了门扉。门外依然是阴云惨淡的天气,寒风比先前更为凛冽一些,大概再过一些日子,云浮山上就该下雪了。
穆星河披上冬衣,走到庭院之中,望着那茫茫群山。
这一次的穆星河依然没有突破,他大概能感受到自己的修为积累应当是够了,感悟也隐隐约约摸到了结魄的门槛,却始终与真正的结魄有着一层距离,如何也接近不了。因为察觉到自己苦思冥想也没有用,穆星河停止了修炼,决定出去逛逛。
穆星河一路以来修为都是突飞猛进,学什么都能比旁人更快,这还是第一次碰到自己苦思冥想都不能解决的阻碍。
其实他可以不执着于有没有真正结魄的,修炼无非是那一回事,修炼多了那些东西就会归自己所有了,而无论是真境界还是假境界,都不妨碍他新的术法的修习以及阴阳师系统的使用。然而他的目标并非只是可以学可以用而已。
穆星河慢悠悠走在云浮山中,却听到有些人的声音。
“就是他!那个同沈岫勾结的弟子,果然已经突破到了结魄期!”
“……我怎地听说是邪魔入侵?”
“难道不是邪魔夺舍重生吗?他潜伏在我们云浮意欲何为?”
“——我听说,宋律师兄的死同他有关!”
穆星河愕然转过头去。
那是云浮群山之上遍是阴云的初冬。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叫我先帝的地雷~感谢啊了个花的地雷~
第142章 难道我就不可以
穆星河是一名云浮弟子。
他早前已经薄有声名。
那名声在云浮之外, 可能是来源于他那手诡异莫测的符纸化妖之术, 也可能是来源于他以符纸化妖之术击破焚天宫结魄期的强者那惊人一战, 更可能是众人陷入万兽园危机之中他挺身而出、步步谋划将原本的狩猎者一一反制。加之当初以未至凝脉的修为就能从强者环伺、危机重重的妖修遗府中得以逃生并得到奇遇,更是为他的经历添加了传奇色彩。
与外边的世界相比,穆星河在云浮弟子的口中的评价更复杂一点。
这是个一来就十分叛逆的弟子, 入门之试因为使用妖术被对手当场戳穿,因为如此,没有师父亲授, 不得传承,入门之后又一蹶不振,被同门引以为耻,早早被前辈赶下山去历练。但与此同时, 即使他是这样劣迹斑斑, 但是他无论是在他入门之试之时、还是被怀疑使用药物突破之时,他的术法表现都异常精彩,是有真才实学之人。
这个褒贬不一云浮弟子,在这一段时间里忽然声名大盛,而他修为精进之快也迅速得到了解释。
——这是一个夺舍重生的魔头!
一个夺舍重生的魔头,重走修行之路, 修为自然是比他人都快, 与更高一层境界的人比斗自然不会感到胆怯,即使是妖修遗府这样的凶险之境, 既然是魔头夺舍重生,那自然有办法逃出。
魔头夺舍重生潜入名门大派之中本就可怕, 更何况这人之前是和那个临渊君在一起。
当初临渊君带走了穆星河,大家都以为临渊君是存心报复云浮派,不想后来穆星河却是完好无缺地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众人尚未能明白这是什么机缘奇遇,他已带着一名云浮弟子的死讯回到云浮派。
在他回到云浮派之后,他乃是魔头夺舍重生的消息方才流传出来。那么他被临渊君带走却毫发无损的事情毫无疑问就是他与临渊君早有勾结,甚至可以说早在万兽园之中或许也有着临渊君的安排的痕迹。
这样的人隐藏于云浮之中,叫人不得不去回想起临渊君与云浮的旧怨,也不得不去回想起当年的临渊君就是这样隐藏于云浮,最终悍然出走,成为一代魔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