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星河知道他的恶劣脾性,因此这个人说高兴的时候,穆星河并没有觉得有半点高兴。
“你们都是天赋极好的人,机遇气运上虽然一般,但有些超出常人的才能,就已经是修真这条道上极大的幸运了,”师夷光淡淡道,“不过人皆以为天赋是极大的好处,却不知道背负天赋而生的人,以后的道路比旁人要难走得多。我自小便是个寻常人,天赋一般,费尽心思才进了一个大宗门,后来又因离经叛道被宗门逐出,世上无人容我,我只好独自修行。我自以为我的道路坎坷无比,放眼整个修真界没人比我更可怜,后来却见到那些自小就是天才的人们,不是修行止步不前,就是陷入心魔自我毁灭,他们经历种种九死一生的劫难,难有生还,反倒是我这个普普通通的人,普普通通地修行,普普通通的进阶,却是将境界追上去了。”
穆星河与钟子津对视一眼——他能听出师夷光语气里的惋惜,又忽然想到钟子津许久不曾突破的事情来。
“从那之后我明白,天赋是上天给予的礼物,亦是不能摆脱之枷锁,天道在上,没有谁能白白占便宜,”师夷光眼神落在他们身上,轻轻一点,又很快移开,“你们两个实在般配得很,个个聪明颖悟,是那种境界能够一日千里的天才,偏偏身上背负着命运,未来定然劫数重重,非但可能有一天进境裹足不前,一个不慎还容易身死他方,实在是大快人心。”
钟子津听到这段话,神色忽地有些暗淡下来。
穆星河想要拉拉他叫他定下神来,略一思忖,却又放弃了。他清楚师夷光说这个自然不是光为了吓他们,更重要的应当还在后面。
师夷光此刻在看着钟子津,他眼眸幽深,仿佛玉泉深处那些布满煞气的寒水:“以我道行,我能窥破一些命运,也能从命运手中拉你一把,我非是以剑入道,不过剑术之道我略通一二,稍作指点,你就可突破好几道关窍,你本就有十分天赋,只需一些时日修炼,你就可以成为一代剑神。——以你的命运,来换他,如何?”
钟子津沉默了。
穆星河也沉默着。他开始捡起桌面上掉落的小花,聚到一处来,摆成了方的,又过一会将棱角去掉摆成圆形,玩了一会他似乎觉得十分无趣,全数打散,望着天空。
不知何时,黄昏之时已经接近结束了,苍茫的天幕拉了下来,四野都笼罩在暗色之中。林中有野兽走动,擦过低矮的灌木从,发出细碎的声响。
而后丨庭院门口的石灯笼忽然无火自燃,有微弱的光无声蔓延过来,勾出了师夷光的轮廓,却把钟子津浸泡在这微弱的温暖之中。
钟子津忽然笑了,他缓缓道:“还是他。”
穆星河霍然放松下来,用他那还未消失的手重重击打了一下钟子津的肩膀:“好钟子津!”
钟子津冲他笑着,神色里毫无放弃了重要东西的阴霾,只是带着一些对他的担忧。
穆星河懒洋洋靠在他的身上,慢悠悠地说:“钟子津啊,你知道你错过了什么吗?你错过了唯一一次不选我我也能原谅你的机会——毕竟这一次的死是我作的,你不选我我也毫无怨言,但是以后你不行,你今日选了我那一刻,便是我的朋友,我朋友是不能背叛我的。”
穆星河在他身上微微侧了侧头,看着少年有些发怔的神情,眼底是灯笼中的微光,语气果决:“自此以后,还有这种情况,你若是敢放弃我,我能活下来,必然先杀了你,再杀叫你选择的人。”
“不会有那一天的,”钟子津转过头来看着他,神情柔软,目光坚定得如同山崩海倒都无法叫他动摇一分,“你说的,要杀一起杀,要死一起死。我要是抉择不下,我们先一起把那个人杀了再说。”
他们在那里彷若无人地讨论着杀杀杀,师夷光此时忽然叹口气,却是万般厌倦的模样:“……真是叫人厌恶的友情游戏。”
他话语刚落,穆星河身上那些残缺的肢体很快重新长出来,一切如常,仿佛是从来没有消失过的样子。
师夷光身后的石凳不知道何时变成了石椅,还挂着锦裘,然后师夷光就那样从容地、舒舒服服地倚靠了下去。
“那么你现在什么都没有,”师夷光第一句话是对钟子津说的,第二句话却是转向了穆星河,“愿赌服输,我知道你刚才一定骂我出尔反尔了,说吧,你答对了四道问题,想要做四件事?”
穆星河此时也不清楚此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不过无论如何,他的机会也只有那么一次,于是他坐直了,正了正色道:“第一件事,是我要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师兄,一个是一个穿红衣服的年轻人。”
“可。”
“第二件事,我知道现在找出去的路早已来不及,所以请直接送我们出去,焚天宫那帮人出去在哪里,就送我们到哪里。”
“可。”
“第三件事,给我一株怀梦草吧。”
结果一向答应得利落的师夷光此刻却没有立刻答应,反倒是嗤笑出声:“小小年纪,没情没爱的,要什么怀梦草!”
穆星河是想起来了,这怀梦草,在他们那边的传说中,怀此物入睡可以梦见想见的人。穆星河这个纯情少年忽然提出要怀梦草,听起来确实有些奇怪。于是穆星河只好干笑着解释道:“不是我想要怀梦草,是我一位炼器的前辈托我入谷寻找。”
“你应当是找也找不到了,兵行险着直接上山问我要,早想好了的,”师夷光冷淡道,“罢了——你找我恰恰是找对了,即便是玉泉谷这样的地方,怀梦草也不过一年能生长一棵罢了,很不幸,前几日就被我摘下来了。”
穆星河“啊”了一声,满脸失望。
“不过这一年半载的,我也不在乎,给你便是。”师夷光看也不看他,低头从袖中取出什么,直直掷了过来。
穆星河下意识接过,只见那是一株红色的蒲草一样的东西,还结着蜡烛一般的花穗,带着幽微的香气,正是他寻找许久的怀梦草。
穆星河小心翼翼包好收入自己储物袋之中,站起身来:“如今事情已了,我怕夜长梦多,劳烦前辈将我们送出去,还有第一件事也请不要忘记。”
“等等,”师夷光忽然道,“你还有第四件事未作要求。”
“我暂时没什么想法,不如下次有机会进玉泉谷的时候再提吧。”穆星河笑了笑,他确实没有什么想法,而且此人性格古怪,他也不愿意多占什么便宜。
“我不喜欢欠人人情,你若有要求最好现在就提,过阵子我就当不算数了——莫非你真不想我给你指点迷津?你的命途,可并不比你的朋友顺畅。况且,你也真的能眼睁睁看着你的朋友未来陷入险境?”
穆星河舒了口气,却是摇了摇头,微笑道:“我的命途,我自己来掌握就好,别人的命途,哪怕我是以朋友的名义,我都不该干涉。”
钟子津并不关心他们的对话,自从知道事情已了,便在擦拭着自己那柄镶金缀玉的大宝剑。
师夷光闻言怔了怔,不知想起了什么。
片刻之后,他说道:“我不会直接送你出去,你把玉泉谷泄露出来的事情,你自己解决清楚。”
“那很简单,都杀了就行,”穆星河道。
此事叫他不舒服那么久,因为各种阻碍一拖再拖,终究还是到了决断之时。
第78章 R卡集结·前哨战
师夷光怎么也不肯直接传送穆星河和钟子津到焚天宫那些人所在之处, 说是跟他们说话太累, 懒。穆星河只好同钟子津下山了, 钟子津离开那里,终于可以好好跟穆星河说话,噼里啪啦说了一阵他英勇机智将符篆送出去又不降低格调的故事。
然后又突然叹息道:“那个高人还真不好打交道, 难为你跟他谈条件了。”
“对啊对啊,”穆星河数着手指,“你说我都是为了谁, 你出去可得好好犒劳我,上次那个狼肉啥啥啥就不错,我还想吃烤鸡,酱子肉, 水煮鱼……”
穷困潦倒的钟子津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郑重其事道:“唉,你太厉害了,我决定把你变成我心里第一位的道修。”
“……其实我想问很久了,你那个,所谓的原来最敬佩的道修,到底是谁?”
“我不告诉你, ”钟子津应答得飞快, “你们道修有共同语言,等下你先跟他搭上关系了, 我会嫉妒的!”
“你有病吧!”穆星河骂道。
两人一路乱七八糟地说着话,伴随着无伤大雅的吵闹, 结果在山下碰上了一个人,叫他们一秒闭嘴变严肃。
那人红衣猎猎,眉头紧皱,在斜道下边抬头看着他们。
穆星河见到他比钟子津更为意外,静默了一下,开口道:“你怎么在这儿?你门派那些人不要了吗?”
那人淡淡道:“你能从歌谣里发现端倪,我就不行么?焚天宫进玉泉谷,事有紧急,我遣他们即刻离开,入口一打开就联系门派。”
穆星河稍微想了想,把他没说的话补充出来:“其实你是不太放心,找了个理由叫大家离开,自己去找你们那个小少爷了吧?——你别担心,他会出来的,虽然我也不知道出来会在外面哪里,但都那么大的人了,肯定会找到路回家的。”
那人有些被说中心思的难堪,脚步停了停。他又很快回过神来点了点头,神色依旧是原来那般严肃又冷漠,仍往前走去。显然还是很不信任他们的模样。
“那位大能刚才被我们弄得有些不爽,你现在上去,估计他不会见你,见了也难讨好,”穆星河懒得多说,朝他摆了摆手,“你若是吃了闭门羹,记得跟他说你和我认识,拜托他送你出来,剩下的时间没事的时候,去砍几个焚天宫的,或者安排一下你们的人。”
穆星河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听进去多少,等他说完的时候,那个人的身影已经是越离越远,穆星河转过头同钟子津叹气说:“想不到那么冷静的人也有不冷静的时候啊……”
“你倒是一直都很冷静的样子嘛。”钟子津说。
穆星河一把揽过钟子津的肩膀:“哪来的冷静,跟你去冒那种险就很不冷静了,来吧,你说说,我们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在谷里杀了他们,他们并未真正身死,不过在玉泉谷规则之下会被传送到别的世界,无法再危害到我们,二是先在谷中拖延时间,等到出去再下杀手。”
钟子津想了想,他的思路很清晰:“必须切切实实杀掉他们,第一,他们只是传送到别的世界,并非没有回来的可能;第二,我听说那些高阶修士大多都在别的世界游历,因此即使在别的世界,可能也会有瀛洲、云浮的人,我们信息未曾传达已留下祸害,这样处理不可取;第三,那位前辈方才没有立刻送我们出去,而是叫我们现在去解决,恐怕有别的缘由,因此我们只能先去寻他们,而后再拖延时间,出谷清理掉他们。”
“诶,你之前一副没有听的样子,结果都听进去了嘛,”穆星河笑道,“这样的话,你和焚天宫是老对手了,跟我说说他们的事呗?”
焚天宫是南地魔宗,早前因为一些事端,焚天宫的人杀了瀛洲剑派的一个低阶弟子,他们本以为不算什么,却不想瀛洲剑派与平时他人所见的瀛洲仙派大大不同,满门护短,哪怕是低阶弟子的性命也会倾力去讨回公道,焚天宫又是杀一还十的门派风格,这两个门派无巧不巧凑在一起,梁子便越结越大。
焚天宫传承自上古血魔宗,以血为载体施展各种功法,在门派发展过程中融合了一些火性功法,因此他们的功法在魔功一向的诡异莫测之外,又多了几分火性的激烈狂躁。他们之前碰见那个马车上的人名叫蔺离,是焚天宫的结魄期强者。
穆星河“啊”了一声,道:“结魄期也能收徒弟了吗?我们云浮的师兄好像炼魂了都没有收徒的。”
钟子津冷笑一声:“别人收徒是为了传承为了指点后辈,但焚天宫的收徒是为了‘用’,用他们的鲜血,用他们的躯体,增强自己的力量。”
穆星河思考了一下,又问道:“那怎么会有人去愿意当徒弟?”
“当徒弟自然也有好处,特殊的本领,功法,掠夺的资源,”钟子津道,“而且徒弟反过头来吞噬师父的事情也是有的,两人相互利用,彼此心知肚明你情我愿的,那是他们那边的规则,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
穆星河点点头,觉得有道理,又听钟子津说了下去。
蔺离是有些名气的魔宗强者,两派有不死不休的仇怨,但钟子津是凝脉期,他是结魄期,蔺离在外面杀他有以大欺小的嫌疑,麻烦太多,所以他们并没有交过手。钟子津从江湖传说中听过他一些事情,能大概判断他的战斗特征。
他的成名之战是他还在凝脉期的时候,千屈海上,一招杀死当时声名巅峰的凝脉期强者樊绍钧。
三年之后,他站在凝脉期巅峰上,被一个结魄期的修士重伤,随后带伤潜伏数十日,寻到机会,趁其不备,杀死了那个结魄期修士。那个结魄期修士因为以大欺小,也无人敢替他出头。
又在几年之后,他被本宗的另一派系围困于危崖之下,面临十数人围攻,他竟借此突破到结魄期,一举杀出重围,从此之后,名震魔宗。
“很强,而且运气也很好。”穆星河听完评价道。
“嗯,其它人在我看来不值一提,但是蔺离却结结实实是个可怕的人物。”钟子津说道。
这两个人自顾自讨论着,仿佛说的不过是路过随手要收拾的地痞流氓,而不是境界高于他们的强者。
半天之后,穆星河仿佛才想起来:“对了,那么境界压制怎么办?”
“学会面临恐惧和威压,本就是剑修必须要做到的事情,剑意从来绝处寻,我要习惯。”钟子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