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武师对我说:“好啊。”
我作为人的寿命,有十七年,当了十七年的闲人;作为神的年月,有五百一十七年,打了四百六十八年的仗。
我这一生,持刀浴血的日子,比安稳度过的年岁多了几十倍。
泰阳赤手空拳,连守势也不做,显然并不把我放在眼里。
神是无法被杀死的。泽灭木之战时我就意识到这一点了,无论伤势多重的神,都绝不是死在兵刃之下,而是会有天道出面,收走他们降生时落进有泽里汲取的一口泽息。没了泽息的神就会回归天道。不要说魂飞魄散,神连魂魄都没有。
所以云中君浴血百年,其实一条神命也没斩过。但人命,这把区区三尺刀上,却是背了七百八十九条的。
云中君在青石地板上杵了个洞,稳稳地立着。
我道:“七百九十。谢谢你来凑整。”
第32章 我们都是小青蛙
观颐
谁知我刚一拔刀,泰阳便讶道:“你用刀?”
我已经把云中君抽出在手里了,“不用刀,我用板砖吗?”
泰阳道:“我以为是要公平决斗。”话一顿,又自言自语道:“也是,你是刀灵,离不开刀。”
我一头雾水。难道泰阳以为他赤手空拳,我也不会用刀吗?打一场架,谁跟你讲究用什么武器?你手持刀剑我也砍你,你一双肉掌我也砍你,横竖都是我砍你,能有什么分别?
然而我注意点倒没怎么放在这里。我问泰阳:“谁告诉你,我是刀灵的?”
泰阳冲我笑了一下。我不是很能形容他的笑容,我同泰阳交集并不多,也就是他刚进山庄时打了个招呼,那时他也同我笑一笑,十分温和的样子,仿佛他的名字叫泰阳,笑容也如同阳光一样和暖,绝不是像现在这样的,如阴暗水道中黏腻软滑的畸形生物在即将达成窥伺已久的图谋时,得意且挑衅的模样。
我被他这么微微一笑笑得全身一颤,寒毛都倒竖起来,又听得他对我说:“岚起才是贵人多忘事,你同我说过的,不记得了吗?”
我下意识就要反驳他,我好好的神君当着,做什么给别人说我是刀灵。然而我刚要开口,泰阳就打断我:“是不是刀在谁手上,你就跟着谁走?那个折寿骨,有什么资格得到你?”
我:“???”
我不太听得懂折寿骨是什么意思,想来大概是句骂人的方言。他打了我家小孩,我找上门来邀请他同我打一架都还是客客气气的,他却开口就骂人。我一向是个消气很快的人,譬如我来时想把他切成八段,这会儿时间我就消气很多,只想把他切三段了,但他这话一出口,我就决定要把他切成肉糜,不改主意了。
泰阳拔高了声音,看向我的眼里充满着恶意的,令我不舒服的情绪,“你不记得我了?”他问我。
我冷笑道:“我这一生千万载岁月,见过的人不知凡几,你算什么东西?也值得我惦记?”
我自以为这话说得戾气十足了,泰阳闻言却笑起来,“没错,你说得没错。”
“但是没关系,”泰阳左腿后撤,摆开了一个十分扎实的起手式,“等到你认我为主的时候,你就只能记得我了。”
我突然灵光一闪,想起我似乎同谁说过“我业已认主”这一句话来。我眉毛一挑,语气已经有了几分确定,“你是拿了别枝云中君的那人?”
泰阳道:“不错。你叫云中君?这名字真不错,合该是为我准备的刀。”
我呕了一下,云中君四万年前成刀,这人的曾祖爷爷都不够格摸一把,哪里轮得到他来自认刀主。我被他的大言不惭恶心得不行,再不知道这人不是泰阳,我就是同他一样的傻子了。
我问他:“泰阳在哪里?”
“泰阳”勾了勾唇角,“那个废物?怕是已经进了转生门了吧。”言下之意却是泰阳已死了。
我再不想同他废话,一刀便向他当头劈去,“那么你就先进门去,替泰武师探探路吧。”
顶着泰阳模样的人手无寸铁,接不住我这一刀,急急向后飞掠。
我其实是没有学过刀的,铸云中君一开始也不是为我,我学的是剑。剑招使刀是十分怪异的。剑随君心,刀恃霸胆。持刀却使剑招,就仿佛一个白衣书生却一手狼牙棒一手开山斧,趁手不趁手另说,辣眼睛却是肯定的。
但这不代表我这一把刀就用得不好。刀的大气淋漓我得不到精髓,但刀的蛮横强硬,我在四百多年的鏖战中已经不仅领悟,而且将其写入血骨了。
假冒泰阳的这个人显然精于实战,光是脚下闪转腾挪也能避过我大部分攻势,甚至能在躲闪之余趁我一刀去势已老,新招未起时近身贴着我的身侧擦过去,一手五指成抓,带下我肩颈处一片血肉,一手含力打在我后心,把我击飞出去。
我一下子眼泪就疼出来了,哭着将云中君换到左手半空反身横抹,斩下“泰阳”一指,断指顺着云中君剑状刀尖的去势飞出去,不知落到了哪里。
我被撕了块皮都疼得厉害,“泰阳”十指连心被我斩了一指,眉头却都不皱一下,还反过来劝我:“哭什么,认我为主,就不必遭这份罪了。”
我想死却怕疼,不是说说而已的。我是真的怕疼,小时候吃鱼,鱼刺扎进牙龈里我都能把眼睛哭肿,从小到大,我还没有伤过这么重,受过这么大委屈。
我还是一个特别小肚鸡肠的人,当即便哭着吼回去:“呱!今天不把你切碎了,我就不姓楼!”
“泰阳”:“噗嗤…”
嘴快了,狠话都没放好,我哭得更厉害了,甚至哭得接不上气,还打了个嗝。
我一边呜呜地哭着,一边重新冲他吼:“滚啊!”
第33章 弱小,可怜,又无助
观颐
我不知道哀兵必胜这句话适不适用现在的情况,但我确实在裴氏兄弟看够热闹出来圆场的时候又斩下了那个“泰阳”的一只手臂。
这回出来的是难得一见的裴珏尔,判断标准很简单,他穿了一身月白衣裳,裴珏衣那个大蒜转世是不兴这种颜色的。
“泰阳”或许是误以为裴珏尔是我的帮手,怨毒地瞪了我一眼飞身走了。我平白无故挨了一瞪。“泰阳”也不想想,若裴珏尔真的是来帮我的,那他前头做什么在角落里躲了半天不出来。分明他就是来看热闹的。
裴珏尔过来问我:“楼公子还好吗?”
我没好气道:“不好,疼死了。”又指使他:“你给我把那个手捡过来。”
裴珏尔很好脾气地过去,把落在草丛里那只染了血又滚了灰的断臂捡起来。我伸手要去拿,他还很仔细地在那手上擦出了一块干净地方给我下手。
我对裴珏尔这个小动作很满意,他再一次问我好不好时我语气就缓和了很多:“我不好。你看了那么久却不来帮我,现在也可以不问的。你可以走了。”
裴珏尔没有走,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我走了。
太久不哭的人一下哭得太用力,一时想停都停不了。我提着一只还在滴血的断臂一边走一边哭,路上的仆人都用一种惊恐又好笑的目光看着我,仿佛在说“哎呀虽然蛮可怕但还是好想笑哦”。
我推门的时候江月刚送完东西准备退出来,我和他打了个照面。江月一脸惊恐,我打了个哭嗝。
参汤要小火慢炖,还要等上一等,所以江月送来的是一碗大骨汤。昨晚我们吃的大骨汤面,大约是剩了些汤下来。
热汤香气扑鼻,我一早起来空着肚子去打架,打架还受了惊吓,又累又饿又委屈,开口就道:“我也要喝。”
江月战战兢兢道:“没…没有了…剩余的汤熬干了…就…就剩这一碗了…”
熬到只剩一碗,这一碗剩的就全是汤里的精华,可是没有我的份。我觉得手疼脚疼哪里都疼,特别是颈侧伤口简直疼到要命;又觉得那个“泰阳”临走之前瞪我一眼特别不讲道理;我昨晚被云中君硌的淤青还在背上;今日到了快晌午我还没吃饭,有违我的生活理念。
我从前听说孤儿都是没人疼没人爱的小可怜。我当神当了多久,当孤儿就当了多久,不想的时候不觉得,一想觉得全世界都没人爱我,难过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我这边在丧气难过,余光瞥见那边越别枝挣扎着还要下床。瞧瞧,连越别枝都不听我话了。
我满腹委屈地冲他吼:“你敢下来试试!”
越别枝被我吼得又退回去。他探身端起床头矮桌上的汤碗,向我招手,“过来,喂你喝汤。”
越别枝拿着勺子在碗里搅动,骨汤的浓香更变本加厉地往我鼻腔里灌。我吸吸鼻子,很没有骨气地就过去了。
越别枝示意江月:“你可以走了。”一边搅动着勺子让汤变凉,问我:“疼不疼?”
我一心都在香喷喷的汤上,本来都忘了自己还伤着,越别枝一问我就又疼起来,“疼死了。”
越别枝喂了我一勺汤,把碗放到一边就来看我的伤。其实我也只是被撕掉了一块皮肉,加之又在血管边上,血涌出来染了半幅衣襟而已,其余最多是些淤青红肿,再多就没有了。
越别枝拉开了一点我的衣襟,黏在伤口上的衣物一被剥离,血就不可抑制地又冒了出来。越别枝大约是被吓到了,一动也不敢动。
入口的那勺汤还不是很凉,我被烫得皱了皱眉头,“诶…其实没有伤得很重嘛,大不了留个疤。”
说着我又想起来,我是手持兵刃同赤手空拳的人打架的,占尽优势还被伤得要留疤,要是被云中君的原主人知道,肯定要怪我没有用好云中君,给他丢人了。
我情绪低落,干脆也不再想自己的事,转问越别枝:“他用的哪一只手欺负你?”
问完我看了一眼拿着的断臂,是只左臂。我“啊”了一声,尴尬道:“砍错了,原本想把他右手砍给你。”
越别枝:“…左手也行吧。”
“哦,那送给你。”我本来想把那手臂递给越别枝,一看它脏兮兮,于是把它扔到了地上,“好脏,扔地上吧。”
越别枝:“…嗯。”
那只断臂脏兮兮,我手拿了它那么久也不干净了。我很为难地看一看自己的脏手,越别枝很有眼色地把汤碗端起来,我于是美滋滋地继续喝汤。
碗底还剩一些的时候,汤勺就不好用了,我还准备喝完这最后一口就回去沐浴更衣,谁知道越别枝一抬手,自己就着碗沿把汤喝完了。
越别枝喝完汤发现我在看他,还问我:“怎么了?”
“没什么。”我气鼓鼓道。看在你也是伤员,不和你计较。
第34章 催更就是催命啊
观颐
我这回再去厨房觅食就不再是没头苍蝇乱转了,有帮厨的人领着我,把厨房洗劫一空,但我挑挑拣拣,最后只拿了一盘辣炒鸡丝和一杯蛋羹。
厨娘追上来,“主人家!主人家!等等!”
我边走边忍不住偷吃了一口鸡丝,厨娘这么一喊我,我来不及吞咽,差点噎死当场。
我拧着眉把没嚼碎的鸡丝硬吞下去,“做什么?”
厨娘道:“给大少炖汤的参是百年老参,少年人不合宜太过滋补,但府里又没有其他年份小些的参,来问主人家,这汤还要不要给大少送?”
我眼前一亮,“我能喝吗?”
厨娘说可以。
我吸溜了一下口水,道:“那给我半盅吧,余下一半兑些其他汤,给大少送过去…罢,二少也送一份吧——有其他什么汤没有?”
“有的。”厨娘回答,“听江月说了,大少跌伤了腿,小的便让他送了一碗大骨汤去,又炖上了一锅新的,就怕大少伤了根骨。”
厨娘真体贴,回头我要跟明岳说,给她涨月钱。我在原地一边等厨娘给我端参汤来一边想。
我脖颈上的上已经有大夫来看过了,结结实实的缠了七八圈纱布,幸好也是冬天,可以当个围脖戴。越别枝的伤严重得多,不少是旧伤,积压了不少时日,越别枝却一句也不对我说,我每每想起,都忍不住生气。但生气归生气,大夫还是一样请,正如厨娘所说,年轻人最怕伤了根骨,越别枝的万事都要关心再关心。
我刚刚美滋滋地喝完汤,就有下人来说官爷上门了。我有预感要见熟人,出到会客厅一看果然是利攸行。
利捕头坐在下首,依旧转着一根笔,但我已经知道那是做样子用的干毛笔了,于是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去上座,丝毫不怕被溅一身墨点。
利捕头道:“楼公子这庄园可真是多灾多难啊。”
我吃惊:“你们官府怎么什么都知道?”连我刚刚关起门打的一架都能知道?
“楼公子方才请的大夫是官府中人。”利攸行给我解释,这就能看出来他对我态度好了不少了,先前他可是摆出了理都不愿理我的架势,此时我们有了共同的敌人裴氏兄弟,他就能给盟友解释两句了,“毕竟楼公子身处鬼宅,鬼宅见血总是不好。”
利攸行说着话锋一转:“依我看来,不过是人心生鬼罢了,世上哪真有鬼。”
人心生鬼一句我很赞同,世上有没有真鬼我却不知道,只能含糊应一声大概。
利捕头这回来也没什么大事,不过问一句我怎么伤,同谁打了架,好有个留案,毕竟我明面上还傍着裴氏兄弟这棵大树,官府也不好动我。
意思意思走过流程,利捕头就切入正题了:“利某方才入庄时略微绕了些路,转了一圈,可不见柴房有人住的迹象啊。”
我“啊”了一声,想说我本来真的要裴氏兄弟住柴房,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们趁我不在家时搬进来,偷偷去住了庄东的空房,我也很无奈啊。然而话没出口我就知道利捕头肯定要当我诡辩,毕竟我们的盟友之情没有经过加固,脆弱得就像纸花,都不用风吹,我吹口气就要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