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言,不知该如何对宋衿符说,这样的鬼,死了算什么,他有千百种办法,叫他生不如死。
宋衿符还沉浸在自己的快乐里,悄悄勾了勾宋斐的衣袖:“其实你当初把应长生挑给我,也是看中了我有练剑的天赋吧?实话说,我第一次用它的时候是跟东海的将之公主对战,我本来以为自己打不过她,但是那把剑到了手上,它就跟自己有了灵气一样,我脑海里想的招式,它自然而然就跟着做出来了,虽然力道什么的尚有欠缺,但也是我意想不到的程度了。”
她殷殷期盼的目光抬头望着宋斐:“你说,我是不是天生就适合练剑?”
宋斐抿唇,淡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你说嘛,不然龙宫里那么多兵器,你单给我挑剑做什么?”
宋衿符觉得自己已经猜到了十有八九,缠着宋斐想让他夸夸自己,宋斐好似被她吵的有点不耐烦,修长的手指抹了药膏,摁上她的肩膀,终于叫她疼的闭了嘴。
她拧着眉头,小脸疼的皱皱巴巴,心底里暗骂,果真就不能指望这死鬼懂得怜香惜玉,不愿意夸她也就罢了,竟连她的伤口也这般粗暴的对待,亏她从前给他疗伤的时候……好吧,她从前也曾故意给这死鬼涂重过伤口,发泄自己的不满。
一报还一报。
她闭了眼,痛苦地倒在藤椅上,任凭伤口由他拿捏。
等他终于抹完了药膏,她原本在藤椅里假寐的状态渐渐也变成了真的。
睡梦中她也不忘紧皱眉头,一只手死死地捂在胸口,生怕被他偷看去什么一样。
他无端哂笑,眼眸里的笑意却渐显真实。
他将人打横抱起,塞进了她从前睡惯了的床榻。
她的屋子总是花香扑鼻,往外走几步就是她花了两百年悉心照料的花园,里面各种奇花异草,什么都有,每回去看她的花篮,他总能找到不少的惊喜。
可她走后,他已经很久懒得去花园里逛逛了。
他坐在床边,看她安静地睡了一会儿。
平日里总是聒噪的人,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稍微显得恬静一点,叫他想起自己刚救回她的时候。
那个时候的宋衿符最是听话,因为怕他,跟他不熟,所以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眼神里流露出的怯生生的姿态,是个人见了都心疼。
可他那个时候也没功夫去心疼她。
他师父没了。
他从万窟山赶到阴曹地府的时候,他已经被押进了十八层地狱,那个专门惩治罪大恶极的鬼怪的地方。
阎王见他是个杀神,躲在桌子底下指着地狱的方向,叫他自己去找。
他去找了。
可是没找到人。
在地狱回头的一刹那,他看见了宋衿符。
小姑娘满身的伤痕,满脸的血迹,双手锁着镣铐,被挂在万丈高崖上,脚下是熊熊燃烧的烈焰岩浆。一群因为他闯了地狱而跟着冲进来的小鬼似乎跟她积怨极深,围着她鬼哭狼嚎,撕扯她的头发,踢着她的身体,对着她呲牙咧嘴,露出最凶狠的姿态。
而她因为被挂在上面,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他猩红着眼,杀上了高崖,将那群小鬼挖心断足,全部扔下了岩浆。
没有救下师父的他,最终救下了宋衿符。
判官赶来拦下他,可他那个时候已经将近失去理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和判官打了个两败俱伤,带着奄奄一息的宋衿符冲回了七绝城。
他满身血迹,被他们拥护为王。
宋衿符是他从始至终唯一带在身边的人。
他坐在床边良久,也盯着宋衿符的睡颜看了良久。
上了天庭之后,她的确瘦了许多,原本圆嫩白皙的脸蛋,因为接连数日的奔波,已经瘦出了尖下巴。埋在他的肩上,有些硌得慌。
他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看了看她肩上的伤口,终于起身离开。
—
宋衿符醒来的时候,屋子里空空荡荡,除了床边多了一本厚厚的剑法秘籍,没有别的什么异样,就连她身上的衣裳,也还是脏的那套。
她嗅了嗅味道,赶紧去找了套干净的换上。
连着床单被罩一并换过,她才觉得清爽,环顾这偌大的屋子,心下难得的自在。
果然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天庭拨给她的群玉殿再宽敞明亮,也不如自己睡了两百年的鬼屋好。
她通体舒畅,又重新靠坐在那把花藤椅上,将宋斐给的剑法秘籍随便翻着看了看。
宋斐死鬼,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先前百般想叫他夸夸她的时候,他愣是死鸭子嘴硬,一句不肯说,如今她不提,他倒是主动将剑法秘籍送上门来了,也不知道是褒奖她,还是故意想要嘲讽她。
秘籍很厚,涵盖了一个执剑者从初级入门到出神入化所需的每一个步骤,其中剑灵一章,叫宋衿符最为上心。
所谓剑灵,自然就是指剑的灵魂。
天铸神剑,多有剑灵,剑灵可幻化成人形,成为执剑者的伙伴,通常一把剑如若觉醒了剑灵,也就意味着神剑对执剑者,已经产生了肯定。
宋衿符忽而想到,那她每次在危难时候召唤应长生,应长生都能给出回应,这是意味着,应长生已经在慢慢肯定她这个执剑者了吗?
可她其实,明明什么都还没做啊……
难道就靠着当初应对将之时胡乱耍的那一套剑法,应长生就对她产生了肯定?那它这把神剑也太名不副实了吧?
岩灼可是说,这是他在外头难得寻回来的宝剑。
又或者,应长生是在肯定她的天赋,在她乱耍的一套剑法中,窥出了她是个可造之材?
宋衿符不由觉得这种想法似乎可行。
应长生对她的天赋产生了肯定,宋斐嘴上不夸她,但也还是为她送来了剑法秘籍,这一切仿佛都在冥冥之中告诉她,她应当勤修苦练剑术,将来成为一位能够自己执剑走遍六界的天才。
所谓新上手的东西三分热,宋衿符怀揣着一颗自己将来能成为执剑天女的心情,大喝一声:“应长生!”
应长生闻讯出鞘,倏忽飞到她的手中。
不错!
宋衿符大喜,握着它对着剑谱第一页,操练起来。
宋斐进来的时候,只看她一个人在那甩剑挽花,花里胡哨。
他手上端着刚熬好的汤药,在空气中闻到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
他放下汤药,直接上手扒开宋衿符的肩膀。她新换的襦裙很适合给肩膀上药,轻轻往边上一撩就能看到伤口。
看着又开始微微往外渗血的牙印,宋斐眉间顷刻冰若寒霜:“你疯了?”
“我不是……”
宋衿符好似也才意识到自己伤口又裂开了,她提着剑手忙脚乱地跟宋斐解释。
她原本只想对着宋斐留下的剑谱随便练几下,过过瘾,毕竟肩膀还疼着呢,她基本功什么的也不扎实,四舍五入那根本就是没有。
但是她这回一握上剑,仿佛就跟剑互通了灵魂一样,一招一式,照着剑谱来,不夸大说是信手拈来吧,但至少每一招都不用超过三遍,她就能完全记住。
“它好像知道我有成为执剑天女的本事,很听我的话,与我配合的极好。”她眉飞色舞,兴致勃勃地对宋斐道,“你先前还装哑巴不肯承认我是有天赋的,但是你送我秘籍,总不能再装哑巴吧?你实话实说,是不是早就看出我是有这等天赋的?”
她迫切想从宋斐身上得到肯定的回答,来叫自己高兴高兴,殷切目光注视着他,格外灵动。
如她所愿,宋斐这回的眼神里终于没有再流露出往日常见的嘲讽,却是换上了另一副她读不懂的深邃。
他看着她和她手上的应长生,道:“那你从今往后就多练练,有点本事傍身,总比关键时刻除了招鬼什么都不会的好。”
可是我招鬼每次都能招出你这个鬼王啊。
宋衿符眨眨眼,知道自己不能得寸进尺,有些话一旦说了,下次它就不灵验了。
于是她想起另一桩事,突然黯淡了眼睛,揪着宋斐的衣袖道:“鹤汀州把我的幻耳铃打碎了,我平生再没用过比它更方便的宝贝了,虽然它对一些大妖大鬼什么的来说根本不管用,但是应付一般的小妖小鬼,那是完全够了的呀,就这样碎了,好可惜,这还是我从东海龙宫借的,将来不知道怎么跟人家东海龙王说呢……”
宋斐神情动了动,直觉接下来没什么好话。
果然,宋衿符话锋一转:“我觉得你手上那十方镜不错,原也就是东海龙宫的东西,你看,你拿着它也没用,而我正好缺了一样宝贝,就拿它来填补吧,将来用完了正好还给东海龙宫,也算功过相抵,一桩美事,如何?”
她这如意算盘倒打得好。
鬼王立时又换上了他嘲讽的嘴角:“拿我的功,去抵你的过?”
宋衿符脸上的笑默默僵了一瞬。
“宋斐……”
“松手。”
他瞪了眼宋衿符拽着他摇摇晃晃的手,没好气地把汤药灌进她嘴里。
宋衿符被迫仰头去喝那苦兮兮的东西,喝完只觉自己整根舌头都要麻了。
她幽怨地看着宋斐:“不给就不给,等我劝动了阎王和判官,这东西迟早是我的。”
宋斐戏谑地看着她,未置一词。
宋衿符却明晃晃感受到了他的轻蔑。
“凭什么不可以?如今青阳君正被他们带回了阎王殿,好歹是天上的财神爷呢,总不能随便交给哪个小鬼吧?我随便去阎王殿找找他们,他们肯定都是在的,就是同不同意的问题。若阎王和判官实在不同意,我就是绑也得给他们绑在椅子上,逼着他们陪我看完十方镜……”
她话说到一半,好似突然想起什么东西,抓着宋斐的手严肃至极地问道:“青阳君身上怎么会有七绝城的鬼符?”
作者有话说:
青阳君:别问,问就是从前流过的泪……
第二十五章
青阳君身上怎么会有七绝城的鬼符, 这事鬼王是不会轻易将全部告诉宋衿符的。
但是他也不屑于藏着掖着:“我给的,怎么了?”
宋衿符被他的直白噎了一瞬:“那你就没什么想要跟我说的吗?”
“说什么?”
他理直气壮的反问,叫宋衿符再绷不住脸色:“为什么你可以给青阳君鬼符, 但是不能给我?”
“你觉得我为什么会给他鬼符?”
宋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眼眸中带了点笑意, 却不深, 甚至可以说是很浅,浅到明明勾着嘴角,整张脸却依旧是森冷的。
与阎王和判官那等阴司的官员不同, 宋斐的脸明明生的很有人气, 五官同棱骨都有模有样,站在那里便自带一种磅礴的气势, 放在挤挤人潮中,也是称得上一句英俊。
但凡他愿意多真诚地笑笑, 宋衿符想, 她都不会一见到他就只觉得这是只不好惹的死鬼。
宋衿符顺着死鬼的话,当真绞尽脑汁地想了想:“因为你想帮青阳君一把?”
“蠢货。”
鬼王从来不吝流露对自己这位从前下属的鄙夷。
“等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来找我,到时候, 我也不介意给你几张鬼符用用。”
他一身玄黑的衣袍转身就走,宋衿符就这样被他扔在原地,空气中暴露着她仍在渗血的伤口。
她瘪着嘴, 偏了偏头, 自己拿起还放在桌上的纱布和药膏, 重新上起药来。
鬼王的心思不好猜, 动不动就容易遭他一顿冷嘲热讽, 从前还好, 尤其是最近,死鬼的嘴巴是越发毒辣了。
偏他的意思,她无论如何也再难琢磨透。
她给自己上好药便开始收拾东西离开。
她没办法在万爻宫久留,青阳君被判官带了回去,不知目前伤势如何;
还有阎王和判官,虽不知宋斐的目的是什么,但阎王和判官显然不是轻易就能够劝动的,以她近几回的经验来看,即便是他们答应了,日后也可能出什么旁的岔子,着实棘手。
走出万爻宫的时候,她久违地深吸了口这里的气息,整座万爻宫都笼罩在宋斐的羽翼之下,散发的也是宋斐身上独有的雪松冷调香,宁静,却也透着不可参透的诡谲。
她回头,宋斐并没有出来送她。
倒是路边几个小鬼,见到是她,全黑的瞳孔兴奋地眯了起来:“是宋奶奶回来了!”
没办法,她在七绝城就是如此受欢迎。
除了在宋斐那里。
她伸手,想着不知下回回来又是什么时候,便从篮子中挑了几朵五颜六色的鲜花送出去。
“姑奶奶的事我们都听说了,姑奶奶如今已经是神仙了吧?”小鬼拿着鲜花,围在她身边跳来跳去,“姑奶奶好威风!大王对姑奶奶真好!”
在终日不见天日的小鬼世界里,大抵当了神仙就是真威风了。
哪怕当了神仙也要经历成日的风吹雨打,刀光剑影,还有看不见的流言蜚语,明枪暗箭,但在久居阴暗府第的鬼怪们看来,那就是高高在上、高不可攀的,那就是众人艳羡、心向往之的。
宋衿符知道自己不该在一群过的还不如自己的小鬼面前得了便宜还卖乖,便抿着笑,对所有的羡慕和祝词都收入囊中。
“姑奶奶知道么?自从姑奶奶上了天宫之后,奈何桥那里成日就可热闹了,我们鬼界的常去也就罢了,那些不识好歹的外人来,什么妖族狐族的,竟也都敢往那挤,真嫌阎王不会将他们通通扔进赤焰江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