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来了。”楚在霜垂眸,轻声道,“离魂症那天看到什么。”
一阵寂静蔓延。
支离破碎的记忆重组,雪地边的兄妹嬉闹、暴雪纷飞的通天塔、浓烈可怖的巨幅壁画,以及手托两团灵气的画中修士。画面正中央的修士震碎山河,气势汹汹地腾空,向万丈金光飞去。
多年前,她进塔避雪的夜晚,正是三叶心绽的日子,按理说应该凝出道心,却突然参破壁画秘密。那是一个古老的灭世预言,而预言中的人跟她有共通之处。
怪不得她选择忘掉,怪不得她有离魂症,怪不得她无法施放术法,怪不得她要吸收比旁人多两三倍的灵气才能晋阶。
楚在霜手托两团灵气,她右手掌心朝上、左手掌心朝下,下意识地模仿画中人,却忽然打一个激灵,后背像有凉气蔓延,骤然捏碎掌心清水。
普通修士只能修仙或修魔,但她的体内有两股灵气,仙魔灵气此消彼长,碾碎识海中的实体,所以她凝不出固态元神花,只留下流动的阴阳太极球。
最初,童年的她并未意识到此事,当兄长将仙气注入识海,检查她缓慢的修行进度,才隐隐发现自己跟兄长的灵气不同。领悟到仙,也就懂魔,混沌的力量至此分开,一切变得清晰明朗。
等她看到塔内壁画,突然顿悟其中异样,这跟画中人格外相仿。
冥冥之中,她觉察到潜在危险,幼年高烧没准是自我保护,在三叶心绽时强行将神魂撕裂。表层识海是仙气,模仿兄长灵气,混淆他人视线,里层识海是魔气,潜藏更深之处,不能被人察觉。
病后,她无心再来通天塔,反而热衷跟凡人打交道,没准也是潜意识起作用。记忆丧失,阴影犹在,忘掉当天的事情,却还在躲避风险。
既然有不祥的预言,那就不要再去修炼,没准躲过一劫?
做普通人又不会比做修士丢脸。
怀揣此等朴素的念头,得过且过地混到现在。
掌心水液顺指尖流下,楚在霜深吸一口气,嘴角轻微一动,看着似笑似哭:“现在有一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
“好消息是,我们可以正式修炼,还能修两种不同的。”她睫毛一眨,颤声道,“坏消息是,要是让其他人知道这事,不但我们可能会死,还给爹娘哥哥惹来灾祸。”
壁画预言不一定只出现在琼莲十二岛,倘若让外人得知她的道心真相,没准引来其他仙修到岛内讨伐。
或许猜到祸患无穷,幼年的她扛不住重压,选择病重时离魂,隐藏另一半道心。这办法很有效,甚至没让父母及药长老发现异常,属于魔的那部分在她高烧中沉睡,任谁用灵气来回探查都无用。
应激之下,部分记忆消失,更加天衣无缝,直至她故地重游。
造化弄人,她再次攀登通天塔,再次看到那幅壁画,尘封的记忆就此破解。
从刚刚开始,小释就沉默不语,它感知到她情绪,终于开口安抚道: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陪着你的,你不是一个人。]
[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嗯。”
楚在霜一吸鼻子,又恢复轻松姿态,苦笑道:“不过真可惜呢,本来说等有道心后,再拿出来吓他们一跳,现在却没办法炫耀了。”
她本来打算偷偷练,等到真凝出元神花,得意地朝同伴显摆,尤其想震撼斐望淮一把,却不料她的道心根本无法露于人前。
这既是不幸,也是一种幸运,遗憾于永生都没有这种机会,庆幸于好在还没被任何人发现。
*
一百九十九层,斐望淮破解冥思板题目,正要抬腿迈入二百层,却忽见她一溜烟下来。
楚在霜脚步轻快,左摇右摆地挥舞手臂,悠然地拖长调:“不是吧不是吧,居然才解开一百九十九层嘛,我在上面等得花儿都要谢了,恨不得要将墙上地图倒背如流。”
斐望淮瞧她胳膊抖得如面条,他被眼前人拦住去路,眉头直跳道:“你就是专门下来说烂话的?”
她能重回199层,代表通过200层,迫不及待跑来嘚瑟了。
他早有预料,也不算失落,绕开她继续往上走。
“还要去两百层吗?”楚在霜面露意外,“我以为你看到我,会直接拂袖离去,没兴趣继续爬了,毕竟下棋就这样。”
两人以前弈棋,斐望淮就是如此,他发现无力回天,便不会浪费时间,看中胜败的结果。
“下棋是下棋,只打发时间,解题是解题,不是一码事。”斐望淮不卑不亢,“这一次输了,不总结缘由,下次还会输,所以要弄完。”
再说她都破完二百层,他自然也应该做到。既然要学她,就不能遗漏。
楚在霜望着他的背影,怔道:“都不像他说的话了。”
一场通天塔竞赛,她重拾失去的记忆,他似乎也获得什么。
*
斐望淮解开二百层谜题,两人又在塔顶转悠一圈,这才慢吞吞地往下走。此时未到子夜,数月竞争让他们略感疲惫,打算回去休整一番,离开奋战许久的通天塔。
塔外人声鼎沸,晃动无数人影,好似起伏的海浪。
楚在霜抵达一层,她还没走出高塔,便感觉到一丝古怪:“平时有那么多人吗?”
斐望淮回望背后石阶,他扫视完又转过头,说道:“下来时没看到李荆芥和苏红栗,不知他俩跑到哪里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交还镜石,正要缓步往通天塔外走,迎面就看到奔来的李荆芥和苏红栗。
李荆芥胳膊上挂着天宝鼬,他跑得满头是汗,匆匆地冲入塔中,朝他们招手示意:“你俩别从正门走了,干脆从小门绕绕吧。”
通天塔分正门和小门,小门只出不进,无法领取镜石,平时少有人用。
楚在霜:“这是为何?”
“先是望淮突然超过无名氏,惹来好多修士在通天榜围观,接着是无名氏一路杀到两百层,头一回显露出真名,这下彻底让门里炸开锅!”李荆芥道,“我听说好多人专程跑来堵门,就想看看无名氏长什么样,你俩要被发现,今天走不了了。”
人怕出名猪怕壮,君不见莲华宗挑战过楚并晓的弟子从山上排到山下,要是被谁认出楚在霜和斐望淮,没准就要面临类似的局面。
尤其是楚在霜,她成为首位未化境就登塔的弟子,名字会被永远列在通天榜第一。即便斐望淮通过200层,但他也只能排在第二,再没机会争得首纪录。
如果以后还有人登塔,那依次排在他俩后面。
斐望淮一愣:“显露真名?”
苏红栗点头:“对,在霜的名字上榜了。”
话音刚落,周围忽有灵气波动,引得楚在霜和斐望淮的注意。
[有人在附近施术!]
斐望淮余光一瞄,他发现有艳丽女修走来,蹙眉道:“寻音术。”
寻音术是追踪术法的一种,在特定范围内圈定词汇,只要有人说出这个词,就会被施术者所关注。
秦欢寻音而来,她紧握着长鞭,环顾塔内四人。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请问楚在霜是哪一位?”
第三十一章
众人面面相觑,望着陌生女修,一时都没说话。
斐望淮淡声道:“有事么?”
秦欢见他们满脸戒备,她连忙绽放笑意,说道:“不要紧张,我没恶意,只是仰慕楚在霜许久,想要借此机会认识一下,看看跟我心中形象是否一致。自我入门以来,就听闻通天塔无名氏的事迹,现在得知其真名,实在对真人好奇。”
李荆芥一愣:“仰慕?”
秦欢点头:“没错,请问哪一位是无名氏?或者说楚在霜?”
“他是。”楚在霜一指斐望淮,眨眨眼道,“你可以开始仰慕他了。”
斐望淮:“?”
秦欢闻言,她上下打量斐望淮一番,扫视他腰间银扇及银饰,嘴角的笑意褪去:“居然是男修。”
楚在霜迷惘:“从他的外貌分辨男女,需要那么长时间么?”
俊美少年郎就算束发,依旧能看出硬朗,不该被盯那么久。
斐望淮听她故作无辜地发问,他斜她一眼,警告道:“不要以为我没听出你想借机胡说什么。”
“不好意思,稍微有点失望,没想到是男修士。”秦欢举起手中长鞭,她秀眉微蹙,正色道,“既然如此,那就不是仰慕了,在下望月泽弟子秦欢,能不能请你随我到修炼场切磋一二?”
斐望淮挑眉:“你要跟我比试?”
莲华宗弟子不能私下斗殴,只能在修炼场切磋,偶尔有些私怨,也会借此生事。
“对。”
“怎么回事?不是说仰慕?”李荆芥惊道,“仰慕就要打一架?”
秦欢慢条斯理道:“本来以为是女修,想着能讨教一二,但既然他是男修,那没这个必要了。”
苏红栗疑惑:“这有什么差别吗?”
秦欢答得傲气:“大多数男修见识浅薄,他们只会鲁莽行事、好勇斗狠,无法替人解答心境疑惑,除了能切磋外没什么用。我原以为无名氏有经天纬地之才,应该跟掌门一样气质不凡,不料今日一见,却也仅此而已。”
李荆芥抗议:“师姐,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是不是有点针对男修的意思!”
“抱歉,我说话比较直,但这就是事实。”秦欢微抬下巴,又瞄向斐望淮,“或许他确实修为不凡,但跟我想得相距甚远,并不是心目中的水平。”
斐望淮遭当面挑衅,他抖开银扇,笑意有点冷:“我究竟是什么水平,不该比试后再说么?”
“也对,现在就去修炼场,你意下如何?”
“可。”
双方剑拔弩张,氛围瞬间紧绷。
楚在霜眼看两人要约架,她一溜烟地蹿过去,制止道:“别冲动,误会了,刚刚是开玩笑,我才是楚在霜,你跟我切磋吧!”
秦欢却并不相信,斜睨斐望淮一眼,嗤道:“怎么?不想惹上麻烦,打算躲她身后,让她替你比试?”
斐望淮:“我好像没说要换人,往修炼场走就是了。”
秦欢在前方带路,斐望淮紧随其后。
楚在霜见势不妙,她偷扯他衣角,悄声道:“你没事吧,不要装成是我,快跟她解释下,说你是第二名,让我来跟她比。”
她方才就是闲得慌,习惯性地逗趣一番,不料会遇到切磋,没打算让他上场。
“明明是你刚才说的,我是楚在霜。”斐望淮轻笑一声,“再说你拿什么跟她比,连元神花都没有,更别提使用术法。”
秦欢来者不善,明显修为不俗。
“她刚刚都说了,女修只是讨教,男修才是切磋。”
“万一是到修炼场讨教呢?你还真信她的话?”他恐吓道,“你天天说修为高没用,没准被打得鼻青脸肿。”
“就算是在修炼场讨教,我也可以直接认输啊。”楚在霜理直气壮,“算了,不跟你闲扯,让他俩证明我是我本人……”
斐望淮听其主意,他一把扯住她,难以置信道:“你刚赢完我,就要输别人?”
楚在霜呆愣:“难道不是由于赢了你,所以现在就能随便输?”
斐望淮:“?”
他不怒反笑:“你想膈应我直说,没必要那么委婉,凭什么赢我就能输她,你是想故意气死我么?”
他自己输给楚在霜,楚在霜再输给秦欢,他就比秦欢低一头,越想心里面越不爽,还不如他直接跟秦欢比试。
楚在霜略一迟疑,支吾道:“嗯……主要是输给你,我心里不高兴,但输给别人还好……”
这是她心里话,她本来就没什么斗志,不是爱跟人比较的性子。
“不行,你既然赢了我,就不能输别人。”斐望淮抿唇,不悦道,“不然你先让我赢回来,到时候随你在外面输。”
楚在霜摆臂,试图挣脱他:“那不行,不是都说了,输别人可以,输你不可以!”
“你就是故意的!”
“哎嘿,说对了。”楚在霜一把甩开他,跑向前方的秦欢,高声道,“师姐师姐,真的误会了,我才是楚在霜,不信你问另外两人……”
“霜儿。”
正值此时,不远处有一冷峻男修,携带佩剑朝他们走来。他剑眉星目,腰间同样挂着弯月牌,跟秦欢身上的牌子一模一样。
楚在霜:“哥哥。”
李荆芥怔然:“是楚师兄。”
楚并晓一向神出鬼没,秦欢看到他略感不解,忽闻身后女修唤人。她诧异地回头:“楚并晓,这是你……”
楚并晓走到他们身边,他先跟李荆芥等人打过招呼,这才沉稳介绍:“这是我妹妹楚在霜。”
楚在霜发现兄长跟秦欢相识,她当即生出底气,忙道:“没错,刚刚真是玩笑,我才是楚在霜。”
“不可能啊,掌门明明说她女儿在红尘泽苦练火系术法,不常待在莲峰山……”秦欢如遭晴天霹雳,她死盯着楚在霜容貌,颤声道,“等等,难怪我看她第一眼面熟……”
楚在霜和楚辰玥五官相似,但秦欢听闻掌门之女不在山上,自然没有往这方面多想。据说,掌门女儿不擅长修炼,部分长老都没见过她,在莲华宗里颇为神秘。
秦欢时常替掌门办事,偶尔会听到闲言碎语。有人说,掌门嫌弃女儿修为低微,所以才不愿让她在门里出现,只将天赋出众的儿子收进望月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