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怕他们不顺,又怕他们太顺,这样一旦离开自己,就扛不住任何坎坷。
银月冷夜,屋内无声,唯有烛火摆动,却烧不尽世间愁绪。夜太黑,数盏烛台照不透暗色,只能等旭日东升、万物苏醒。
两人交流许久,终究痛下决断。
“如果击杀卢恒洲,千渡岛就会消失,岛内将灵草紧张,甚至清心丹短缺。”楚辰玥将那张岛图倒扣桌上,“你近日研究药渣的同时,安排人早日储药,等到证据确凿,门里就会动手。”
“是。”
*
另一边,偏僻小岛,林叶茂盛,两道黑影藏其间,正暗中商榷事情。他们皆披黑袍,脸上戴诡异面具,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一丝一毫真容。
其中一人戴着长袍帽子,正跪地向另一人汇报,面具之下传来女声:“大人,北边村子已清理完毕,只要在南边再绕一圈,确认没有逃跑之人,此事就尘埃落定。”
“不错,我要是没记错,北边有个村子跟你有关。”站着的黑袍人声音极怪,分不出是男是女。
“都是前尘往事,何足挂齿。要不是有大人,我活不到今日,恐怕早就惨死。”
“石牙烈情况如何?”
“越发不受控制,他上回跟莲华宗修士缠斗,差点暴露自己。”
“兽修归根到底是兽,不能算修士,跟人不一样。”黑袍人递出一根长笛,“他不能留了,再出这种事,你就处理掉。”
“遵命。”
跪地修士忙伸手接笛,她自始至终低着头,一副不敢直视的恭敬模样,却借面具遮掩真正神色,从缝隙处看到那只指甲修剪干净的手。此人指腹处略微沾染颜色,黑袍袖口内也露出一点红白,模模糊糊瞧不明晰。
尽管她被眼前人栽培,但从未见过其真容,粗略一扫瞥开眼,唯恐被对方发现。
那是一只药修的手,且黑袍下衣物有红有白,莫名令她联想到追杀自己的莲华宗。
那人却不察她的异常,吩咐道:“你们在南边巡逻完,就到老地方集合,自会有人来接应。他要是失控,你处理完了,就自己过来。”
“是。”
片刻后,怪声修士离去,唯留黑袍女修,紧握那根透亮玉笛。
*
村落里,房屋焦黑,尸横遍野。此处早被莲华宗弟子搜救过一遍,只可惜无人生还,只留下数截残躯,被烧得不堪入目。
楚在霜等人在门里领完任务,等到真抵达目的地,才懂何为人间炼狱。
楚在霜和苏红栗脸色煞白,李荆芥则跑到一边大吐特吐,连他肩头的天宝鼬都蜷缩起来,没办法立刻适应眼前景象。
斐望淮最为镇定,他绕开一具焦尸,安排起其余的人:“开始干活吧,先看看有多少具焦尸,然后在村后挖开一片地方,将他们埋于地下即可,我到村东去看一看,你们各自找个方向。”
李荆芥握着竹筒,他刚猛灌几口水压惊,迷茫道:“望淮,为什么你这么熟练?你都不害怕吗?”
“我们可是修士,有什么害怕的?”斐望淮一瞥楚在霜,又看向另外二人,“一直没打算修炼的就算了,我以为你俩选择做修士,早做好直面尸身的准备。”
苏红栗小声道:“但我入门其实是为种植药草、炼制丹药。”
李荆芥:“而且门里切磋都点到为止,我也从来没见过那么多死人……”
“没准每年都让新弟子来,就是要你们早一点适应。”斐望淮垂眸,“他们已经足够幸运,起码能被修坟立碑,有多少修士横死,连小洞天都不留,世间再无其痕迹。”
反正他在岛外,从未听闻修士给凡人造坟,自己哪天被葬哪儿还说不准。
李荆芥:“……这倒也是。”
楚在霜没参与同伴对话,反而紧盯着一旁横梁。断梁之下,有一及膝高的幼童,同样被焚烧成枯槁,死前凄惨缩在母亲的尸骸边。两具尸首早面目全非,只能从体型判断,这是母亲和孩子。
现实绝不是任务描述里的简略之词,现实远比道听途说的消息更残酷露骨。
四人短暂调整完情绪,开始将村里焦尸集中,然后找地方统一安葬。他们选的是一处小村子,或许是位置偏僻、人口稀少,来这里打扫的莲华宗弟子不多,主要附近还有不少发生惨案的村落,领取任务的人也比较分散。
这确实是苦力活,不需要任何修为。斐望淮最初还用涟水术搬运焦尸,后来跟他们一样选择工具,简单便捷得多。
楚在霜铲完一个大坑,一扫剩余焦尸,开始清点起来:“感觉没法都埋在这边,地方好像不够。”
“我看村子后有座坟山,好像是村民以前用的,但距离村子有段路。”苏红栗道,“不然再到那边埋一些,就是搬过去费点力气。”
“行,我去看看有多远。”
其余三人停下休息,楚在霜将铲子放一边,顺着小路往村后跑,果然没多久就看到坟山。
农田边际,隐有山包起伏,其间墓碑林立,有石质的,有木质的,都是村民造的墓。
她刚要走近细看,忽想起孙大娘的话,从芥子戒里掏出一瓶白酒,经过墓碑时随意地洒两滴。这是她待在红尘泽收到的,一直没有派上用场,前不久收拾才发现。
实际上,她不懂墓前洒酒的缘由,但孙大娘是有诸多忌讳的人,不允许踩门槛、节庆时要吃有美好寓意的食物、祭奠时必须遵循礼数,她耳濡目染就记住。即便大家都知道没什么用,但总会用各种手法,寄托缕缕复杂情思。
楚在霜一路穿过前面的墓碑,总算在坟山后方找到位置,应该还能埋葬不少焦尸。她正要回去告知同伴,却瞧见不远处有个土包,屹立着一棵大树,树下隐隐有木碑。
她瞧见那树下孤零零的墓碑,手中还握着白酒瓶,抱怨道:“可恶。”
[怎么了?]
“前面的墓碑我都洒了酒,那里居然剩一个没有洒,可走过去又有点远。”楚在霜啧一声,“早知道都不洒了,不患寡而患不均,留下一个很别扭。”
[行了,那就走过去洒呗,我猜他们仨还想要歇歇,你那么快回去又得干活。]
此言一出,楚在霜感觉有理,她抬起腿来,朝着木碑出发。
最后的墓碑距离村子挺远,那棵大树在土包上格外显眼,树下是朴素的无名木碑,并未用大理石雕刻,看着不像家底优渥的村民所立。数丛灌木环绕,此处早远离农田,再往深处就是山里。
楚在霜端详完木碑,她在墓前倒些白酒,打算留下半瓶,洒在村前的墓。
[有人在树丛里。]
楚在霜一怔,她侧头望向灌木丛,顺着小释所说方向望去。
只听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一湖蓝衣衫的女修露面,她容貌温婉,腰佩储物袋,诧异地询问:“你认识巧儿?”
楚在霜不料村外有修士,还不是莲华宗弟子。她懵道:“巧儿?”
“这是我妹妹的墓。”女修一瞄白酒瓶,语调轻缓道,“她叫做巧儿,你不认识她,为何来扫墓?”
“你妹妹的墓,那你是……”楚在霜回头张望,一指焦黑的村落,犹豫道,“这村子里的……”
女修颔首:“对,我以前住在村中,听闻此处有惨案,这才赶过来看看。”
“……节哀。”
女修瞧出她无所适从,笑道:“不用担心我,虽然我出生在这里,但对村子没什么感情,只是巧儿的墓在这里,总归是要回来探望她。我自从开始修行后,就不跟村里人打交道,基本上都不熟了。”
楚在霜若有所思,却什么都没有说。
“你居然不问缘由?”女修眨眨眼,“我还以为你会好奇,问我为何铁石心肠。”
楚在霜坦白:“其实很好奇,但是不好问,怕你觉得打扰。”
她总冒出无穷的疑惑,却只敢追着亲友询问,面对亲近之人才有恃无恐。
女修注视着无字木碑,问道:“可以将那瓶酒送我么?我修仙以后,就不再留凡人的东西,现在储物袋里也没有。”
楚在霜低头一看酒瓶,顺势就将其递过去:“当然,还剩半瓶,你都用了吧。”
女修握着酒瓶,绕着木碑浇淋一圈,酒液在木质碑面留下淅淅沥沥的痕迹。她倒完酒,又叹息道:“早知道该带点吃食,我来探望她几次,居然还没你细心,连扫墓祭品都不带,当真不是个好姐姐。”
“嗯……”楚在霜瞧对方落寞,她于心不忍,便取出一物,递给那女修,“桂花糖可以么?”
“可以是可以……”女修怔愣,“但你不是修士,怎么会带着……”
众所周知,仙凡有别,修士不吃凡人食物,更别说会随身携带。
“我身上就带着糖块,你妹妹要是不喜甜食,那就只能抓点禽类,给她现烤出祭品了。”
楚在霜翻找芥子戒,她将调料陶罐掏出来,又取出一根皮影戏小人,热情地推荐起杂物:“不然她喜欢这个吗?给她烧点小人玩儿?”
女修发现楚在霜开始摆摊,不断地向外掏出凡人之物:“?”
“或者她以前喜欢什么,你说两样我看有没有,吃喝玩乐一应俱全,按理说能让她满意。”
“???”
女修瞧其忙不停,一时间无言以对。好半天后,她恍惚道:“你们莲华宗弟子做打扫都周全到这一步了?”
这不是简单的门派任务,简直齐全如凡间殡葬事业。
第三十八章
“主要是我恰好带着,以前攒了很多东西,你看需要哪一个吧。”楚在霜取出诸多物件,又将破洞小鱼网收起来,“这个是我哥做的,不太好转送给你,其他的你随便选。”
女修一扫地上摊开的物件,她拿起那根皮影戏小人,怀念道:“就这个吧,我还记得有一年,村里人一起看戏,巧儿很喜欢。”
片刻后,树下木碑前放好桂花糖,还插着一根皮影戏小人,驱散先前寂寥,颇带几分童趣。
两人布置祭品,还给巧儿上香,弄完一切才有空闲聊。
女修一瞥破洞小鱼网,好奇道:“这网兜是你哥哥做的?”
楚在霜点头:“是,但都是小时候的了,他过去经常带着我玩,偶尔就做些东西送我。”
“真好,你有个好哥哥。”女修感慨道,“我哥不抢我们的就算好,有一年家里过节买些吃食,巧儿不过是拿了一块,他就暴跳如雷、喊打喊杀的。”
“你也有哥哥吗?”
“对,不过早就死了,别看我修为不高,但应该比你年长。”女修一笑,“莲华宗每年招人,只收三叶中期的适龄弟子,我在你这个年纪,达不到此等修为。”
莲华宗是全岛选拔弟子,即便家境清贫如苏红栗,在门里修为不显眼,但放在外面也出众。
“其实我修为也不高……”楚在霜欲言又止,她挠了挠脸,不好说实话。
“不过我已经知足了,就算我天赋一般,但靠着这点修为,被一位修士选中,这才能离开村子。巧儿比较可怜,她完全不能修炼,什么都没有。”
“但她有个好姐姐。”
女修摇头:“我不是好姐姐,修炼前没能力照拂她,修炼后回村子里找她,却发现她早就病逝。我哥逼她给富户做妾,她那两年日子不好过,加上生病被嫌晦气,最后连墓碑都没有。”
楚在霜一怔。
“其实村里坟头有讲究,每块地会对应一户,巧儿早不能葬这边,是我擅作主张,在树下立墓碑,将她送了回来。我知道村里人待她不好,但她对富户那边更不熟悉,最后干脆把她挪到此处,跟村里不远不近地挨着。”
“凡人何其脆弱,一两年都扛不过,但对修士来说,这点日子才刚踏入修行。”她低声道,“等我回来时,一切都晚了,所以你说错了,我不是好姐姐,只是丢下她逃命的胆小鬼。”
微风扫过林叶,山间草木窸窣,宛若缥缈涛声,又似隐隐哀乐。
楚在霜静心听完,忽不知该说些什么,递出薄纸包裹糖块,轻声道:“或许你也需要一块。”
这故事太苦,苦到只能用糖来缓解,任何安抚之词都显得苍白无力。
女修取过那枚桂花糖,她放进嘴中深吸一口气,借着绵绵甜意及清浅桂花香,总算冲淡一点胸中郁气。
两人在碑前驻足许久,这才迎来挥别的时刻。
“谢谢你替巧儿扫墓,但实在对不住,虽然我出生村里,却不愿意再回去,没法帮你安葬他们。”女修遥望烧毁的村落,“我以为自己早看开,没准还是有怨的吧。”
“没关系,本来就是我们的任务,那我也回村了,还有人在等我。”
女修目送楚在霜离去,白衣少女蹦下土包,绕开脚边的石质墓碑,逐渐消失在小路尽头。
她确认对方不再回来,这才缓步走进山林,恰好跟村里反方向。
天色渐暗,连夕阳都被树叶遮蔽,不远处忽有一黑袍男修,颈间还挂着怪异面具。他看清女修,眼神颇锐利,指责道:“陆歌,你总说我以身犯险,自己不是更有胆量,还能跟莲华宗弟子聊上!”
“她不知我身份,为什么不能聊?都被她发现,还故意躲开,不是更可疑?”陆歌从储物袋中取出黑袍,眨眼间就包裹严实,再不见一点蓝衣衫。
“她身上有种让人恼火的味道。”
陆歌正要戴面具,她听到此话一顿,告诫道:“石牙烈,我应该提醒过你无数次,大人已经对你有所不满。你上回一意孤行,就差点暴露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