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荣近年对楚在霜观察颇多,他发现她向来不掺和仙魔之争,甚至对于魔修态度相当包容,一如前不久救下的男孩,换做是其他仙修,没准要盘查一番,但她却极为随意,一挥手就放走了。
这可能跟她特殊的仙魔道心有关,但他最近听到传闻,自然涌生其他联想。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就算再不感兴趣,也得为门里来一趟吧。”
浦荣闻言,试探道:“是为天下兴亡而来,还是为某一人而来?”
“什么意思?”
“虽然知道此事的人不多,但听说新任魔尊擅长用扇,混垠尊者就是被他击伤,这可不是常见的法器。”浦荣停顿片刻,平和道,“如果我没记错,你曾有位友人,同样经常用扇。”
下一刻,他露出手中之物,将其放在她面前,又瞄向她背的长剑。
他手中是彩绳编的千香结,此地居民将其挂在门上,宛若一朵绚丽的花蕊,而她剑上也常年有枚红花,编法跟其如出一辙。
浦荣并非愚钝之人,许多事都太凑巧,自然有别的猜想。
楚在霜望着他手中千香结怔然,不料对方如此细心,刚抵达就发现此事。她失神片刻,很快又恢复,索性眨眨眼:“你想说什么?”
浦荣识破斐望淮身份,却没有大肆宣扬此事,反而私下来问,应该另有想法。
“这绳结寓意是护佑平安,你有没有想过,真要卷入此事,或许不再平安。”浦荣劝道,“现在掉头回去,换人前往忘川,没准对你有益。”
“我可以理解为,你怕我在此没了,灵契就也没了么?”楚在霜叹息,“那要让你失望了,我努力修炼就是为来这里,不可能现在跑掉。”
不管是仙魔战事,又或是探明血祭魅族的幕后真凶,摆脱悬在她头顶灭世之子的谣言,她都免不了要踏上四象玖洲。
浦荣:“他对你如此重要?不惜用性命冒险?”
楚在霜怔神片刻,反问道:“原来是否用性命冒险,代表此人对谁重不重要?”
“……难道不是么?”
“竟是如此。”她不知思及什么,忽然唇角微动,好似流露笑意,“那可能确实很重要,毕竟欠他两条命了。”
没准真是报应,她被他救下两次,导致他以前在莲峰山追着她跑,现在换成她来四象玖洲追他,可谓因果循环。
浦荣望着她的神色沉默,或许就像他由于灵契关注她,曾经也有一人让她如此牵挂,连修行中都留下对方诸多痕迹,例如袖箭、长剑、千香结。
浦荣冷不丁失声,咽下没说出口的话。片刻后,他伸出手来,将彩花递她:“这个给你。”
楚在霜不解。
他笑道:“既然如此,希望你平安,也得偿所愿。”
“……谢谢。”
楚在霜闻言,这才接过千香结,很快又跟浦荣道别。
纯白石楼前,晚风拂过两侧烛火,让昏黄在夜色里摇曳。
两人身着浅色衣衫,一个是芸水袍,一个是蔷薇外袍。他们在月色下闲谈,也不知交流些什么,看上去仙风道骨、宛若璧人。
暗处,有一魔修汇报:“陛下,应当就是他们,今晚要动手么?”
魔尊大人下令紧盯先遣仙修情况,发现后第一时间汇报,甚至绕过白骨老等人。他们自然奉命,将此事立刻上报。
斐望淮眼眸漆黑、静默不言,他遥望远处二人陆续离去,又瞥见她手中的五彩绳结,只觉得颜色杂乱、分外刺眼。
第一百章
楼内,楚在霜跟浦荣道别后,倚着墙边摆弄彩绳编织的千香结,并没有立马回屋休息。浦荣会送来这个,还当面出言祝福,确实让她很意外。
“得偿所愿么?”
有时候,她都不知道自己所愿是什么,就像她此刻来到四象玖洲,但真要面对面遇见他,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或许是提起红花绳结,她脑海里浮现出不少画面,难免忆起教自己此结的故人。
自从毓涅城分别后,她回琼莲十二岛静养许久,待修为提升后就离岛历练;他则一心完成复仇大业,让魔修势力重回视野。
明面上,两人再也没有打过照面,但多年来却仍留存诸多细节。
最初是楚在霜重返毓涅城,她等灭世之子的风头过去,又担忧须妄生的情况,悄无声息地返回城内,却得知须城主远游的消息。
据城里人说,须妄生消失于毓涅城复原的那日,仙修们专程来追查他的下落,没想到对方早不知所踪。
城主府内有一盏灯,代表现任城主的情况,尽管须妄生的人不在府内,但灯火依然明亮温暖,说明他依旧存活于世。只有他的灯盏灭了,秘境才会重选城主。
楚在霜听闻此事,还专门进府去看那灯,不经意瞥见挂在旁边的千香结,便领悟究竟是谁将须妄生带走。
他将此物放在这里,没准是猜到她会来,倒让她莫名心安下来。她也不知道,落入仙修之手是否会比魔修之手要好,但看起来须妄生性命无忧,暂时不会被灭世之说连累。
接着是楚在霜出岛历练,她离开父母兄长的庇护,前往散落花镜碎片的地方。
从那时开始,她经常拾到一些熟悉物件,一两本少见棋谱、两三样凡人玩意儿、四五颗珍稀异果,有时候是历练回落脚之处,有时候是途经不知名洞穴,什么样的地方都有,要不是沾染幽蓝魂火,没准她不会伸手去捡。
但他们魔气同源,自然就不会认错。
很长时间里,她都不理解他的行为,每回悄悄将东西放下,却从来都不愿露面。送来的东西也不再跟修炼有关,反而是他曾嗤之以鼻的破烂儿。
当她无心修行、躺平摆烂时,他都送袖箭和长剑,嘴上更恨铁不成钢;当她决定修炼、提升修为时,他却离奇转换态度,开始将她当小孩哄骗。
两相对比之下,她都暗叹好笑,只觉是魔修阴谋,想让自己玩物丧志,拖延她的修行进度。
后来,她逐渐习惯这些突然冒出的东西,甚至一度差点抓住神出鬼没的某人。
那是一个修元节夜晚,她没跟苏红栗、李荆芥结伴,独自一人远行到岛外属地。镇上的人都在庆祝佳节,唯有她不想出去凑热闹,本打算在客栈远观灯景,谁曾想店里没桂花包,只能够买到菜包子。
正是略感失落之时,店小二却敲门递来热气腾腾的糖桂花包,说是有位修士委托自己送来。
没准是在异乡过节,让她突然萌生冲动,莫名就想要看见他。她顾不上接桂花包,仅仅看到纸袋叠法,便夺门而出,想抓住某人。
但他似擅长传送术法,离奇从无我剑下消失,依旧没有跟她碰面。
这样类似经历还有很多。
久而久之,以至于她偶尔都迷惑,难道他每天忙完复魔大业那么闲?
有时候,她觉得什么都没变,他们还像岛上一样,但屡次抓他却被躲开,又让她察觉些许变化。
可能是清楚彼此无法说服对方,就像她没法制止他复仇,他也没办法阻拦她修炼。两人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好像达成某种默契,一直这样避而不见。
直至淮水以北回归魔修,她终于来到四象玖洲。
微凉的风吹散尘烟般记忆,楚在霜顺着白楼梯向上走,打算回屋休息。她打开房门,便察觉不对,压住修为不代表洞察力消失,自己的房间明显就有人来过。
只见夜风从窗户涌入屋内,吹散残留的气息,却无法掩盖灵气。
小桌上不知何时多出两样东西,熟悉的纸袋照旧鼓鼓囊囊,旁边放着一枚千香绳结,模样跟浦荣送的相仿,只是这回没用红绳,同样是五彩的细绳。
楚在霜走过去,一摸纸袋尚有余温,嗅到袋内桂花香气,心里的弦就被轻轻拨动,领悟是谁方才来过此地。
自从浦荣等人常跟随她离岛,斐望淮出现次数也逐渐变少,不知是忙于仙魔前线的战役,还是出于对落蔷山谷修士防范。
回想起来,上一次都过去好久,没想到他今日会来,甚至没惊动任何人。
屋内窗门大开,显然某人已走。
楚在霜拿起桂花包纸袋,还没来得及收起红花绳结,便感受到迎面而来的凉风。她在心底吐槽某人总爱爬窗却不关,刚过去扣上门扉,忽觉屋里有人,身体倏地顿住。
无我剑的感知力很强,至今能从她手下穿梭自如,在各地轻松频繁出现的,也仅有一人。
果不其然,她还没有转过身,便听他不悦发声。
“为什么就拿一样?”
楚在霜回头,只见屋内有人银冠束发、身姿鹤立,身披幽蓝火纹外袍,不是斐望淮,又还能是谁?
她怔然道:“你怎么……”
怎么这回不躲她?没送完直接跑掉?
斐望淮见她只拿装桂花包的纸袋,却对旁边五彩绳结置之不理,更觉如鲠在喉。他眉头紧蹙,不怒反笑道:“因为刚收过绳结,所以不要另一个?”
楚在霜原本还在震惊,素来回避的他突然露面,却不料迎来一阵阔别已久的阴阳怪气。
她一听他毒汁飞溅的口吻,便知此人又离奇发恼,更不明白源头是哪儿,满头雾水道:“啊?”
他方才瞧她收下浦荣千香结,便感心烦意乱、胸闷不已,现在发现她忽略自己的,还露出浑不在意的懵懂模样,自然愈加气不过。
不是没猜到她会跟那人交好,也不是不知黎晖殿常伴她身后。
他推测琼莲十二岛和落蔷山谷达成协议,想压住她身怀仙魔之气的事,楚辰玥和教皇势必私下磋商,或许是用这种方式护她平安。
因此,他主动避开黎晖殿,对他们眼不见心不烦,也懒得再徒生事端。
只是浦荣这回当真越线,跟她来四象玖洲罢了,居然还送出五彩绳结。
红绳编织的千香结有祝福平安的寓意,但要变成五彩细绳,再由成年男女交换,不亚于是定情信物。吞月夜前,魔修们就互送五彩绳结,然后在篝火边狂欢,互诉衷情、良宵苦短。
他辗转往复都只敢送红绳,对方却胆大包天送五彩绳!
斐望淮冷笑:“看来这位神子很有自信,才能仅带数人随你过来,自负能从忘川全身而退?”
第一百零一章
楚在霜不料他提及浦荣,又从中听出威胁之意,竟不知二人何时结仇:“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是么?”斐望淮语气越发寒凉,如冬日屋檐下凝结的冰晶,“仙魔不两立,他前来支援四象玖洲,打算跟魔修为敌,应当有心理准备。”
小窗一关,连月色都挡在室外,致使屋内晦暗不明,唯有他点墨般的瞳仁,浮漾一点莹润的光。
他嘴唇紧抿,唇角向下撇,神色颇冷硬。
指尖是纸袋微湿的触感,有水汽袅袅升起,嗅到清甜的香气。
或许是被他的话触动,或许不知下次何时见面,往日她总觉得双方隔着雾气,却在今日忍不住伸手拂开。她睫毛微颤,索性反问道:“既然仙魔不两立,为什么你还过来?”
斐望淮一怔。
楚在霜垂眸,望向手中纸袋:“为什么总送这些?”
有时候,她都不明白他的想法,明明梦里他被她一剑刺中,偏偏又在塔底施术救她。
这些年来,他不时会现身,却又不肯见她。
如果是敌人,那就不必出手相救;如果是朋友,也没避而不见的理由。
她抬眼望他,坦然道:“相比其他人,我威胁不是更大?”
他说仙魔不两立,那他们又算什么?
斐望淮撞上她直白的目光,漆黑眼眸润泽,似有眸光晃动。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自相矛盾,只是现在被她戳破,心里倏地一动,便再开不了口。
不愿牵扯她进入仙魔战事,原以为时间及距离能挥却一切,没准有一天她厌倦修炼,自然而然就放下了。但或许又有一点私心,期盼她不要彻底放下,才会屡屡途经她修炼之处。
他对这份私念都鄙薄自厌,明知不该见,却又忍不住。向来对优柔寡断嗤之以鼻,偏偏对她的事却心神不定。
这也导致她挑明,立刻就一败涂地。
斐望淮思及此,他没正面回答,反而避开她视线,闪烁其词道:“什么为什么?”
“真要论起威胁,也不该是黎晖殿神子,应该是梦里剑刺你的我。”楚在霜见他别扭侧头,追问道,“为什么不对我下手?”
他听她提及某人,立刻面覆寒霜,嗤笑道:“我倒不知,莲华宗和黎晖殿交好至此,让你来为他吸引视线么?”
他尚未动手,她倒跳出来,替人鸣不平了!
“这又叫……”什么话?
楚在霜难得抓住此人,正要探究到底,却忽察觉不对。无我剑向来感知敏锐,门外楼梯处似有动静,让她骤然咽下后半句话。
斐望淮眉间微动,同样察觉门外气息,不料说曹操曹操到。他手握银扇刚要过去,却被柔顺触感一裹,熟悉的气息侵袭而上,不由瞳仁缩起、脸色微变。
咚咚的敲门声响起。
走廊里有灯火照明,众人各自回屋休息,从外看不清房内情况。
浦荣叩响房门,接着听到女声传来,语气依旧平和安然。
“哪位?”
“是我。”
楚在霜刚刚就发现浦荣上楼,却不知他为何深夜拜访,现在杀她个措手不及。
浦荣听她安然在屋,他心下稍安,询问道,“附近似有魔修,推算方位离你房间最近,才想问你这边有无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