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识同样是,因为他在那一天,遇到了他这一生最大的幸运。
只可惜,后来两人——
闻恪思绪越回现实,一时间十分感慨。他转过身,学着郁识的样子将双手搭在扶栏上。
“原来,是你啊。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闻恪笑着说,抬起头看着霓虹闪烁的夜空,试图遮掩住眼中涌起的那一抹酸涩情绪。
“我一直记得。”郁识颇为怀念地道。
他们两人谁都没有看向对方,聊天却意外的和谐。
不过片刻,郁识低下头:“当年的事情,我很抱歉。其实我……”
郁识说到这里一时卡了壳,“其实我”什么呢,失约的人是他,哪怕这是有原因的,可他还是辜负了闻恪的信任,一直耿耿于怀了这么多年。
“你不用抱歉,我明白的。”闻恪笑起来。
那段时间人流来往频繁,无数人争相离开,又有更多不知情的逃难者不幸跑到了这片危险区域,今天的朋友说不定眨眼就不见了,他本来就没什么期待。
只是,心里仍然会有些说不上来,却又无法控制的失望难过而已。
郁识皱了皱眉,不知道该回什么,他突然想起来问:“……那天,你等了我很久吗?”
闻言,闻恪不禁想起数年前一个脏小孩儿坐在一栋早已经空了的烂尾楼墙角后面,等一个说会来见他的好朋友。
他就那样等啊等,等到肚子饿得咕咕叫,嘴巴也干地起皮,他忍住不喝外面的脏水,虽然不会被污染,但喝了脏水会肚子痛,他还是怕痛的。
小孩儿蜷在角落里孤凋凋的,数不清过了多少个小时,多少分钟,只记得太阳还没升起他就在那里了,一直到月亮都沉下幕,新一轮的晨光渐次升出地平线。
最后,他等不下去了,他实在太饿了,又冷又困,他要去找吃的了,再这样下去他会死在这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
“没有很久啊,上午没等到你,饿了我就走了。”闻恪侧过头,面朝郁识笑。
郁识心里松了口气,再次郑重道歉:“对不起,那天我本来出去找你了,结果在半路被我爸妈强行带走。”
“没事,多大点事,真是,我早就不记得啦。”闻恪朝郁识狡黠地一眨眼。
郁识微怔,旋即也弯了弯眼角。
下一秒,耳垂倏然被闻恪用手轻轻搔了一下,郁识脸上的幻面随之剥离,“这样多好,在家还用这玩意做什么,不嫌不自在啊。”
“忘了取,”郁识的通讯器戴在耳垂处,猝不及防被人切掉,露出自己的本来模样,郁识脸颊一下子竟有些发烫,小声反驳,“你以前不也天天戴嘛。”
“嗯哼,知道不少嘛。”闻恪挑了下眉,忽然凑近过来,目光警觉地一眯,“郁小识,老实交代,你到底什么时候认出我的,嗯?”
郁识微微错开闻恪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吞吞吐吐:“……唔。就你刚当上长官在全球网上发言那次,袖子敞着,我看到了。”
“哦,原来这么早啊。”闻恪语调悠长,他凑郁识更近,循循善诱道:“那你来这儿,不会是……”
“不是!”郁识脸一热,立刻反驳。虽然他来这里确实有闻恪的原因,可是……郁识一下子也有点懊恼,他反应这么大做什么,真想把刚才那句话给吞回去。
“不全是。我当时大学提前毕业了,暂时还没想好做什么工作,看到你在这里,又听说GCB待遇不错,这才决定试一试。”
“嗯。”闻恪淡定点头,他面上风平浪静,实际内心早已惊涛骇浪,好不容易才压制住起伏的心绪。
“好可惜,那时候我只能待在基地分部的实习队里。”郁识后半截话没说完。
闻恪却清楚他想说什么。
其实没见到面更好,那阵子他声名狼藉狼狈离开基地,好好的风光日子被他过得人不人鬼不鬼,那种状态不如不见。他不想拖累郁识,更不想,让郁识见到那样丢脸的自己。
“为什么想见我?”闻恪正色起来,他心里隐隐期待着一个不敢肖想的答案。
“……嗯,也没什么,就是,想要见到你啊,你对我来说是很重要很特别的一个人,我应该要去见你的,你又是我的前辈,我还有很多不足的地方需要向你学习……”
“等等等——”闻恪还沉浸在前半句话里,赶紧打断郁识后面那副对上司汇报工作一样繁冗的陈述,“你说,我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特别的一个人?”
郁识迷茫地看着闻恪,点了下头。
虽然这个动作看起来可能有点傻,但他就是这么想的。
闻恪一下笑开了,迈步走到桌边,又倒了一杯酒,还给郁识也斟了一杯,“来,既然这样,咱们今晚,不醉不休!”
“好。”郁识接过酒杯,指尖碰到闻恪手指,他心尖一颤快速收了回来。
珍惜眼下的时刻,他知道闻恪明天就要走了。
两人一边碰杯一边聊天,都不再提那些让人不快的事,看着郁识安静、恬淡的侧颜,闻恪这几年头一次这么轻松自在。
他其实很想再问一问,难道郁识不知道四年前的事情吗,他就不怀疑他吗?可话到嘴边,偏偏怎么都说不出口。
一瓶酒终于彻底空了,闻恪看时间不早了,郁识明天还有工作,不能再喝了,他收起酒杯,“好了,今晚饭也吃了,酒也喝了。我很高兴,明天我就该走了。要再见了,长官。”
“嗯。”郁识声音闷闷,迟滞,他不想回答最后一句话。
“哎,郁小识,我会再来找你的,到时候,你可别再失约啊。”闻恪支起胳膊肘,撑着下巴,双眼含笑地看着郁识。
闻言,郁识那双浸着醉意的眼睛蓦然一亮,“不会的!”
“快回去休息吧,真的不早了。要是你明天上班迟到,会被扣工资吗?”
“不会,我上班迟到没人知道。”郁识得意地扬起小脸。
闻恪没忍住噗嗤一笑。
两人一起上楼梯,往各自房间走,到了分岔路口的时候,闻恪倏地止步,对着郁识因为喝酒而反应不那么灵敏的背影喊:“喂!郁小识,你相信我吗?”
郁识梦游似的转身,迟缓地歪了一下头,透亮的眼珠子认真盯着闻恪,确认闻恪刚才是在和他说话。
他毫不犹豫地露齿一笑:“我一直相信你!”
第18章
相信——
这掷地有声的声音在闻恪心里重重砸了个响,在他万里冰封的胸腔里凿出一个豁口,阳光和温度霎时涌了进来。
闻恪激动到不能自已,同手同脚地回了房间。
他一瞬间好像什么都不会了,不知道该去洗澡休息,不知道该做什么,整个人直直往床上一栽,乐个不停,如坠云端。
这是他除却小时候那段特殊的时光外,最为开心的时刻。
闻恪以为自己早已不在意,甚至忘记,可如今再次回想起来竟这般轻易,无数被他刻意忽略的时光碎片在脑中飞速重组,在他眼前一幕幕争相上演。
闻恪小时候生活的并不容易。
在外面为了保护自己,他张开了浑身的尖刺,把自己弄的肮脏,张牙舞爪,只有这样才不会被人欺负。
好在这个混乱的时代弄吃的不难,只要每天坚守住方圆一公里内食品店附近的垃圾桶,闻恪就不会饿肚子,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吃上一顿不错的新鲜食物,至于住的地方,那就更方便了,随便找个没人待的烂尾楼,或是桥洞底下一窝,一晚上就凑合过去了。
这样艰苦的日子对小闻恪来说不算难熬。
真正让他伤心且羡慕的是,他其实也想有个家,有爱他的父母,有一起相伴的朋友。
就算这些都无法实现,能有个人和他说说话也是好的啊。
然而就在某一天,小闻恪不为人知的隐秘愿望实现了。
在一个普通而又平凡的一天,他吃饱喝足地回了“家”。忽地,机敏瘦弱的小身子猛然竖起全身尖刺,这里有个不速之客!
小闻恪四处打量,确认这里没有大人出没和危险存在,这才探身出来查看起这个不速之客。
发着烧的不速之客蜷成了一只小虾米,小小一团,可怜又脆弱,好在身上还算干净,只小脸蛋儿红的不正常。
小闻恪试探性地伸出小手摸摸小虾米额头,瞬间被一烫。
好高的烧!他在生病!
小闻恪没什么同龄朋友,他在外面只有人人喊打的份儿,对待这个突然闯入者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把人扔出去肯定不可能,可这小孩发了这么高的烧,他又没有药。
“有了!”小闻恪一拍脑门,快步跑出去弄了一些凉水过来。
他将蜷成一团的小孩儿抱到腿上枕着,明明自己也还是个小孩,扒拉个比他小不了多少的孩子也颇为费劲,小闻恪却觉得非常开心。
就是,喂水喂的不太顺利,水全洒了。
小闻恪这才敏锐地察觉出不对,浑身滚烫,昏迷不醒,还间歇性出现抽搐打颤的情况,这不是发烧的症状,这是——光磁污染!
咕咚一下,水杯咕噜噜滚下去,水漫一地。
小闻恪神色肃然地盯着这个孩子。
已经8岁的小孩孤身流浪在外,其敏锐程度丝毫不输于一般的大人——因为大人也只能判断出这是光磁污染,而无法救治,要不然,这个粉雕玉琢的白嫩小孩儿也不会被扔在这里。
小闻恪看了眼自己的胳膊,怕疼地狠心一闭眼,一转头,腕内就多出一条血痕,没破,小闻恪一咬牙,在地上抓起一根钢钉,用力划拉下去,“啊!”疼痛立时席卷了全身,小闻恪牙齿打颤。不过,他低下头——
滴答、滴答。
新鲜烫热的血珠滴在郁识苍白紧闭的唇上,顺着中间的唇缝缓缓流进了他嘴里。
闻恪惨白着脸,擦干净郁识沾了血的下巴,对着依旧昏迷不醒的小人儿细细端详了起来。
“这小孩儿生的真好看。”闻恪心想,在小孩子的天性驱使下,他连疼痛都忽略了。
只见眼前的小团子皮肤白皙嫩软,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奶香,好好闻呀,闻恪低下头轻轻嗅着。
闻恪的双腿又冷又麻,但他还是任由郁识枕在他腿上。
脏小孩犹豫着伸手,想碰碰腿上干净小孩的脸蛋儿,但又害怕自己弄脏了他的脸。
可是,还是想碰。
这么干净的小孩儿对闻恪来说着实太稀罕了,最后闻恪实在没忍住,小心翼翼摸了摸郁识的头发,好软,那大概是他摸过的,手感最好,最柔软顺滑的触感了,他甚至都舍不得放开。
到底他还是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
万一小不点醒来,看到自己的头发被弄脏了,不高兴怎么办。
况且,他还需要去弄点儿吃的来给郁识吃。
闻恪今天的运气十分不错,他在外面弄到了不少干净的食物,这对他来说是一顿非常丰盛的大餐。拎着吃的,闻恪嘴馋地咽了咽口水,飞快跑了回去。
已经到晚上了,郁识还没有醒过来,不过脸色好了不少,也有一点血色了,总算不是白天那张灰白的死人脸,闻恪知道他的血起作用了,特别开心。
小孩就蹲坐在郁识旁边,支着小脑袋看他,一个人自言自语:“我给你弄吃的来啦,超好吃的哦,你什么时候醒啊,你再不醒过来我就自己先吃了哦……”
小闻恪拿了块吃的,假装要塞嘴里,“你快点醒过来呀,我真的要吃了哦,我不等你啦!”
然后一边慢动作装吃,一边斜过眼瞅着郁识看,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话起了作用,郁识睫毛居然真的轻轻扇动了两下,小闻恪一下子睁大了眼,屏息愣愣看着他。
“唔。”郁识闷哼一声,扭了下小身子,嘴里咕哝一句“妈妈”,旋即缓缓地睁开水汪汪的杏核眼。
猝不及防看到面前陌生的小孩儿,郁识反应慢半拍地先眨了眨眼,往后一退,然后才看清眼前人不是自己熟悉的亲人,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要哭。
“喂,你、你别哭啊……”闻恪一下子也吓住了,连手里好不容易得来的吃的也顾不上了,随手扔到一边,往郁识的方向挪了一点,“你不要哭,你别害怕,我不是坏人,我……我……是我把你救醒的,你不能怕我……”
小闻恪说着声音渐小,语无伦次地已经不知道在说什么了,他抿紧唇,又不敢贴近过去,就直直地看着郁识,希望眼前的漂亮小孩儿能信他。
郁识听他说话,眼泪积在眼眶里,要落不落的。他眨一下眼,乌黑睫毛就沾上一颗晶莹的小泪珠,郁识抽抽噎噎地看着闻恪,慢慢朝他挪了过来。
小闻恪本来面上一喜,随即又马上往后一退,万一这小孩要咬他怎么办。
郁识看闻恪后退,不满地皱了皱秀气的小眉头,站起来朝他扑过去,跟个小炮仗似的。
虽然他才从光磁污染中恢复,身体虚弱,但也比常年营养不良的闻恪强的多,闻恪吓得甚至没力气拔腿跑。
就在郁识扑过来的一瞬间,闻恪紧紧一闭眼,心想,完了,这回要被个小不点给啃了!
谁知下一秒,小孩儿竟一把抱住了他的腰,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委屈地哭噎着喊了一句,“哥哥!”
小闻恪一愣,偷偷睁开眼,结果视线一下子,猝不及防撞进郁识那双恍若盛着星河的漆黑眼瞳里——
闻恪正是这时猝然惊醒,不过不是吓的,只是,他已经好多年没做过这样的旧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