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谢宁不甚在意问道。
“我叫金玉,二殿下。”
“我叫娄茂典,二殿下。”娄茂典立刻接道。
姜摇静静望着里面的人影,视线仿佛穿透了那些纱帘,看到里面的人。
红红,还活着的红红,可以看见脸,听见声音的红红。
只要如此,便就足够了。
他一直藏着的惊惶不定一下安稳了下来,张了张嘴:“顾无。”
第102章
问了他们名字以后, 谢宁便让他们回去,明日再来守卫,姜摇和着娄茂典与金玉离开, 而后他落后一步, 默不作声来到谢宁寝卧的房间外,驻足守在那里。
因他现在是谢宁的侍卫, 做出这样的举动虽然令人诧异, 但也还算合理的范围里,未曾触发这个幻境世界的警告。
那些鬼婴因他的举动寻了过来,再次露出了怀疑的神色,其中一个鬼婴巨大如山,身上挂满了数不清的头颅,那些头颅都是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孩, 青白的垂挂在上面, 密密麻麻的一片, 脸上还挂着诡异的笑容,它整具身体盖在景阳主宫上, 四肢撑在主宫四面, 弯下腰扭过脑袋来看姜摇, 死白的一张面部,嘴唇血红,张嘴咧到耳朵后面, 一双漆黑阴森的眼睛凝视着姜摇。
姜摇垂着眼眸,正对上它的眼睛。
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
半小时后, 大概是确认他没有异常, 的确是这个幻境里的人, 鬼婴的脑袋上抬着, 消失在了姜摇的视线中,姜摇眨了下眼,突然之间鬼婴庞大的脸再次出现在他眼前,直勾勾的盯视着他,见姜摇还是没什么动作,这才化作黑烟消失掉,转而出现在距离景阳宫近的其它的宫殿上方。
姜摇松开按着剑的手。
他与鬼打交道不说千次也有百数次,对厉鬼吓人的手段再了解不过。
攀在不远处宫殿上的鬼婴眼珠子咕噜噜的转着,忽然伸出长舌将远处一个人卷了起来,那人被它卷起来后立刻就变为一只厉鬼,竭力挣扎着,然而它的挣扎在鬼婴面前实在不够看,只是咀嚼几下,便被吞吃得干干净净,吃完后鬼婴还舔了舔嘴唇。
姜摇也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庞大的鬼婴,对方无疑是一只纯粹的恐怖级别的恶鬼,以他现在的实力若是被那鬼婴察觉到不对,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就会死得一干二净。
他看了一眼便闭上眼睛。
半夜时分,房间里传出哭声,哭声古怪阴森,又饱含怨气和痛苦,在鬼婴的嬉笑声和哭声里那道声音格外鲜明,姜摇一下睁开眼,破窗而入纵身跃了进去。
他一路掀开那些纱帘来到床榻面前,拿剑撩开床帐,突然一把匕首从里面朝他胸膛处刺了过来,姜摇抬手抓住,手上溢出了鲜血,他垂目看去,见披散着一头青丝穿着亵衣的谢宁正冰冷木然的望着他。
姜摇知道自己的突然闯入惊醒了谢宁,也被谢宁所误会,握着匕首的刀身,一时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解释,只沉默望着对方。
月光下,一人站在床前握着刺来的匕首,脸上神情幽深,一人跪坐在床上双手握着匕首柄处,手腕微微颤抖。
一滴眼泪从谢宁眼角流了出来,姜摇下意识丢开手中的剑想要去擦,那匕首却刺得更深。
“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杀了你——”谢宁威胁他道。
姜摇停住手,他从前少年意气,总觉得没有什么是自己不能战胜的,面对赵家他无畏,面对陵天师他无畏,面对康平帝和贵妃这两只恶鬼他也无畏,世界上好像没有什么他害怕的东西,死亡对他而言也不是多么可怕的事,直到费尽心血解开符阵门,却看见满目黑色血线的那一刻,他的无畏被摧枯拉朽的瓦解,他意识到,他终究无法保护红红,于是那些少年意气化作乌有之物。
若是换作以前,他大概要骂骂咧咧大声解释,然而现在,他只是松手退开几步,任由着手上的鲜血流淌,偏头道:“殿下做噩梦了,哭得厉害,我走正门要一段时间,所以破窗进来了。”
“眼泪……还在掉。”
被破开的窗户处挤满了鬼婴,它们进不来里面,于是一双双眼睛望着,并试图冲破无形的结界,张牙舞爪的嘶嚎着。
看到姜摇退开,听到他口中的话,谢宁一只手下意识去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果然摸到了湿漉漉的泪痕。
祂不知道自己哭得厉害,只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十分恐怖的噩梦,他以前时常做噩梦,每一次的噩梦都是母后死掉,自己被关在棺材里,一日复一日,永不见天光。偏偏他还保留了一点神智,于是半清醒半失控的状态里饱受折磨。
后来有一段时间,梦境变了。
新的梦境断断续续,又浑噩模糊,他好似不记得自己是谁,又浑身充满了怨恨痛憎,身边却有一个只看见面部模糊轮廓的人,每当他感到痛苦不已焦躁不安的时候,那人就会手忙脚乱试图让他安静下来。
有时很有效果,有时更让他生气。
他从未没有做过这么奇怪的梦,梦里的自己分明是很恐怖可怕的模样,对方却始终在他身边,背着他走过了很多地方,从春到夏,从夏转秋,从秋临冬。
他熟悉了对方的气息,并因此感到安心,缠绕着身体的痛楚和憎恨时不时被安抚,越来越少有出现的时候,他在一片温暖和安心中睡得更深。
而就在不久前,可能是几天前,可能是几个月前,可能是更久前,令他安心温暖的梦化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还要恐怖的噩梦。
红色变成黑色,他成为了一具空壳,再也无法感知到那人的气息。
谢宁仰头望着不远处的姜摇,忽然大颗大颗泪珠无声滴落了下来,
这可吓到了姜摇,原本的沉默寡言消失得一干二净,口中不停说不要哭,想要过来却被谢宁用匕首逼退。
不敢刺激谢宁,也怕祂再哭,他满脸的焦躁不安,最后实在没办法了,蹲下身解开自己头顶的发带,散下自己的头发蹲在谢宁面前:“你扯我头发吧,扯我头发就不难过就不哭了。”在红红还是恶鬼的时候,这一招总是有用的,心情不好扯着他的头发发泄一下,就没那么差了。
“别哭……别哭……我怕你哭。”他几乎语无伦次地说。
谢宁觉得眼前的侍卫一定是有什么疾病在身上,怎么突然就蹲下来求他不要哭,他其实也不想哭,然而控制不住,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悲痛还有怨恨吞食着他,眼泪就一颗一颗掉下来。
他一边流泪,一边鬼使神差的松开握着匕首的一只手,抓住了姜摇散落在肩膀上的头发,用力一拉扯。
下一瞬间,眼泪竟然真的停了大半。
看到有用,姜摇松了一口气,连忙把自己另外一边头发也递送了过去,谢宁不受控制松开握着匕首的另外一只手,麻木去抓住,同样一拉扯。
本要溢出眼眶的余泪就这样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神色空洞漠然的望着姜摇。像触碰到什么灼热烫手的东西,唰的把手松开,一路缩到了床的最深处,手指紧紧拽住被子,像看怪物似的看着姜摇。
……
……
因姜摇适才破窗闹出的动静太大,黄衣宫女清月领着人姗姗来迟,她大概才睡醒没多久,神色有些阴沉,却还是克制住了,来到谢宁床前弯身行礼道:“发生何事了,二殿下?”
床帐落下,紧靠着墙壁的谢宁看着外面新来侍卫的模糊身影,他本应利用这个机会将这个别有用心之人驱逐开自己的身边,张口却是:“有刺客进来了。”
“刺客呢?”黄衣宫女问。
“被顾无打跑了。”顾无,这个名字唤出口总觉得分在别扭,谢宁不喜欢。
听到谢宁的话,黄衣宫女视线落在姜摇身上,见姜摇手上还流着血,转头吩咐其他人去找寻刺客,当然一番查找后找不到人,对谢宁简单汇报了下让谢宁早些休息,让姜摇在破开的窗门守着,说明日会让人来修缮窗门,就带着人离开了。
姜摇已经无声无息离开了谢宁的寝殿,他站在破开的窗门左边一侧,在鬼婴的簇拥下撕下一片衣角绑在手掌上,头也不回对里面的谢宁道:“殿下睡吧,我会在这里守着的。”
清晨,鬼婴散去,有宫女进殿为谢宁服侍,姜摇避嫌打算换一个地方继续护卫,自醒来后一夜未睡的谢宁看了一眼窗外他的身影,没什么情绪吩咐道:“下去吧,换娄茂典和金玉来。”
姜摇身体一顿,说了声是,拿着剑回到了院落里的柴房。
等到了傍晚,他又自觉过去主殿,娄茂典不说话,金玉盯着他若有所思,快入夜,黄衣宫女推开宫门对他们道:“你们可以回去了。”
“清月姐姐晚安。”金玉朝黄衣宫女甜腻问了声好,转身就离开了,娄茂典犹豫了一会儿跟在他的身后,黄衣宫女看向姜摇,见姜摇径直走到修缮好的寝殿窗户前,也不说什么,留了两个宫女在殿里也径直离开景阳宫主殿。
夜色再度降临,鬼婴又如潮水般漫出,寻找着自己新的玩具,昨夜巨大如山的鬼婴今夜没有出现。
后半夜狂风大作,吹得门窗作响,姜摇又听见里面的哭声,怕将谢宁再次惊醒,他跃到房顶,掀了几片瓦片轻巧跳下,来到床前随手解开自己的发带,将头发送进谢宁手中,等到谢宁慢慢平静下来了,再将自己头发轻轻拨回,起身来到香炉前,将里面的香块取出,换了新的进去。
他总觉得这香味道不对,回去的时候自己重新做了一块,扒的树皮和果皮,时间急有点赶,先应付一下再说。
与之前相似的气息从香炉中缓缓冒出,姜摇松了一口气,回到了床帐前抱剑站立着,等天明谢宁快醒来时,借力跳上了之前掀开的房洞,将瓦片铺回原位后落在地上,回头看了一眼。
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第103章
一连几日, 姜摇都是如此作为,等到后面已经熟门熟路,再听到房间里传来的哭声, 他迅速上房揭瓦, 垂着眼靠近床边,摘下发带把头发送进谢宁手里。
换作以往他的头发会被扯得很痛, 谢宁才会安静下来, 这一次里面却没什么动静,他脊背一僵,意识到什么抬头看去。
谢宁睁着眼睛面无表情看他。
姜摇顿时陷入手足无措的无言沉默中,头发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一直脸上都是没什么生气的谢宁,第一次露出迷惑的神情:“你到底想做什么?”祂问姜摇。
姜摇:“……”
他道:“我听见你在哭。”
谢宁冷笑了下:“……我哭和你有什么关系?”
姜摇抿着唇瓣, 不说话了。
谢宁又问他:“香是你换的?”
姜摇偏过头, 闷闷嗯了一声。他早该察觉的, 这一次红红的哭声和以前不一样,但他来不及想那么多就上屋掀瓦翻了进来。
气氛一片无声的寂静, 姜摇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应付这样的场面, 突然他说了句抱歉, 借着一旁板凳跳上横梁,又二段跳上了屋子上,正要逃走的时候, 听见下面一声下来。
“……”
他默默又跳了回去。
外面的宫女大概是偷偷睡熟了,听不到里面的声音, 姜摇站在床帘外, 等待着接下来的审判。作为一个男人, 三更半夜闯入一个公主的寝殿, 换作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接受,严重一点的话,杀了他也不是不可能。
谢宁掀开床帐,赤脚踩在了地下,忽听姜摇说等一下,祂顿住身体,见姜摇弯下腰从床底拖了鞋子出来,默默放在祂眼前,然后从怀中摸出一双袜子,将袜子拉开。
“不穿的话,会着凉。”他别开视线,磕磕绊绊的说。
穿上袜子和鞋子,谢宁面无表情望着眼前的姜摇。对方生了一张十分俊美的面容,眉眼疏朗清明,鼻梁高俏,之前摘散下来的头发又用发带高高系了回去,是很多女性会喜欢钟爱的相貌,此刻这张女性钟爱的脸上写满了忐忑不安。
原来如此,他那父帝竟然是指望用这样一个男人来蛊惑他吗?可笑,对外宣称他是一个女性,宣称久了竟然真的将他作为一个未经情世的少女了吗?
他心里冷笑了一声,却露出因眼前侍卫体贴换鞋的动容模样道:“你会永远保护我的,是吗?”
姜摇想也不想的回道:“当然。”他会永远保护红红。
……
“那你以后就做我的贴身侍卫好了。”谢宁如此说。“我走到哪里,你跟到哪里,我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
姜摇一愣。
“怎么?你不愿意?”谢宁漂亮如同人偶一样的面庞,朝他露出讥讽失望的笑来。
姜摇摇头:“没有。”
他大概猜出现在红红心中的想法,郁闷的说了句:“好。”
看他闷闷不乐的神色,谢宁心中却忽然爽利了些许,他只当这股情绪来自于看见满是算计的人吃瘪于是开心一点,不曾细究过其它原因。
回到床上,他命令姜摇在自己床边守着,姜摇照做无误,谢宁盖住被子,侧头望着姜摇站在床帐外面的身影,心里想着之后如何折腾这个人的法子,不知不觉就沉沉睡了过去。梦中他回到那个令他十分安心的竹篓,那人好像是在下山,竹篓一颠一颠的,经过一颗果树前,他不自觉把手伸得很长,将果子拽了下来,递了过去。接到果子,对方十分高兴,正好看到一束盛开得非常漂亮的野花,摘下来递到竹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