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如此,也不要紧啊……”他缓缓站起来,朝甘心走去,“你可以爱别人,可以不爱我,但你——”他侧身对我,我错觉自己看见他眼角的哀伤,“你怎么可以跟我说,以往都是假的,甚至错的?!”他陡然走投无路般高声叫起来,“你怎么可以说,让我就此忘记你!!!”
我猛地抬手捂住自己的嘴。明明那里站着的,是我爱的男人,和我的情敌——但我竟在刹那间同情着荣秀清,而厌恶起了甘心……
缓了一下,我回过头继续看着他俩。
甘心沉默了很久,然后他抬起眼睛,“阿清,不忘记,会很痛。”
“我愿意的……”泪水滑落在荣秀清的脸庞,玉般的柔润。不是一张平凡的脸,也不是一张笑起来带着媚态的脸——那张脸那么哀伤,那么柔美,映衬在天空里陡然落下的第一场春雨中,飘渺决然。
我偷偷离开,并不在意之后两人会再说些什么。我只是觉得,比起荣秀清,我对于甘心的情,甚至难以称之为爱。一直是他在包容,在引导;纵使是欺骗,也总是他先坦白求饶。一切的牺牲都是他在做,我却还以为自己被骗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却还觉得他怎可以杳无音讯——我却从未在他离开时问及如何去寻他。
爱,从来都不是平等的东西。有人一味付出,就必然有人一味拿取;给的人甘之如饴,拿的人理所当然。这不是错的,却全然不对。爱应该是相互的扶持,携着手,一起迈出左脚,跟上右脚。我可以在他眼里只是个孩子,永远只是孩子,只要他愿意这样看待我。但在我眼里,他也应该是个孩子,应该被照顾,被宠爱,而不仅仅是我的依靠。
他的绝决也并非是错。有时候,残忍就是最大的温柔。若非他开诚布公地告知荣秀清,也许会让荣秀清永远活在他自己造的渺茫的梦境里,就如同这十多年来一样……
我兀自笑了起来,真是的,怎么忽然文艺起来了,还有点小言情……可真不像我。
抬头看了天空里细密飘落的雨水,如丝如线,织成青绿的雨幕。第一声春雷落下,我紧紧闭起双眼。
再睁开时,便看见一身白衣的男子打着伞站在眼前,灰黑色的瞳孔里有细密的笑意,“别冻着了,偷听的小东西。”
45.鲤鱼错愿
齐在轩要回广陵了。
艳韵死活拦着我不让我带奁儿去送。姐姐的心思是怕弟弟再受伤害,然而个中好处,却也许恰如柯怜青所说,齐在轩才是真正的药引。
只是我当时想的并没有那么多,我心下其实可怜齐在轩,因为这一别,兴许就是一生。
皇帝携了一大帮子臣子和容妃来送人,浩浩荡荡地聚在宫门口。
齐在轩带着随行回广陵的曲坊的人,还有莫可陈然。
我一眼看到甘心拿了琴和包裹站在那边,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起来。着人去请艳韵和奁儿,然后欢欢喜喜跑过去。
“你竟会想要帮齐在轩?你不是说他不是好人么?~”
他拨了拨我的额发,说:“我才没想要帮他,我只是不想再呆在这透不过气的皇宫大内里。所以先斩后奏,拿了你的东西准备把你顺道拐走。”
我踹他一下,笑。
齐在轩闻声看过来,朝甘心点点头。
我心下了然,帮一把嘛,权当行善好了,哈哈。
不一会儿,宫车载了艳韵和奁儿过来。奁儿躲在他姐姐身后,个子却比年前窜高了不少。
艳韵嗔怒道,“前一刻还好好的,这一刻怎么就要走?!稚音,你是故意引我们来的!”
“韵姐,天地良心,我那点家当全给甘心打包扛在了肩上,我之前是一点都不知晓,如今也是不走也得走了!……”
艳韵等我一眼,声音里满是不舍,“你,又要走了……”
“韵姐,我们要先回谢池春慢,回家。”
“……”她沉默了一会儿,把奁儿推到我面前,“奁儿,稚音要走了。”
奁儿抬头看着我,眨巴着眼睛,一张原本圆乎乎软绵绵的小脸不知何时已出落得清秀如玉起来,尖尖的下巴看起来极有灵气。
我蹲下来,已要仰起头才能同他说得上话来,“奁儿,我要走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来看你,你会来看我么?”
他点点头,拉住我的手。
“奁儿呀,跟我说声再见好么?”
他咬着嘴不说话,拉住我袖子的手却是越来越紧。
忽然他伸出手,环住我的脖子,我浑身一抖——耳边有一个细弱蚊蝇的声音说,“再见。”
我反射地要惊呼,他在我耳边急急加了一句,“别告诉别人。”
我搂住孩子柔软的身体,想要问很多,却又一时问不上来。
他松开我,并不去看齐在轩,却垂着眼睛向我示意。
我一呆,随即了然地笑起来,“奁儿,齐主也要走了。他好歹算是你半个老师,你没话跟他说么?”
他躲到艳韵身后,还是低着头。
艳韵狠狠瞪了齐在轩一眼。
齐在轩苦笑,试探着朝奁儿走了两步,孩子猛地一缩。齐在轩停在原地,语气止不住地伤感,“这次你看见我没有哭呢,谢谢你奁儿……”
然后深深看了那个垂着的小脑袋一眼,转身上马。
忽而奁儿惊天动地地一声哭响,吓了所有人一跳。
他奔过来抱住我的腰,从我的角度,却能看见他瞥着齐在轩。
“韵姐,”我对艳韵说,“让孩子回广陵去吧。那里才是他的家啊……”
艳韵踌躇了很久,转身对宫人说,赶快收拾东西。
从没想过,回来竟能如此匆匆。
出发推迟了半天功夫。太妃长叹一口气,着人拿了宫里的一些赏赐给他们带上。皇帝来不及摆宴送行,于是同样赏赐了一批东西,直接往广陵发去,还给了几辆极大的车,免去我们许多奔波之苦。
临别,太妃拉着艳韵和奁儿的手,只是叹气。然后挥一挥帕子,让他们赶紧上路。
皇帝对齐在轩说,“现在六本谱子都在你手里了。”
“如果能让奁儿开口说话,我还是会发动曲谱。”
皇帝摇了头,“幸好没有第七本。”
“如果发动了,我就只用一个愿,让奁儿好起来,别恨我。其他的,给你。”
两人相视而笑。从此各奔东西。
路上的前三天,艳韵都没有理我。
我摸摸鼻子,厚着脸皮去请罪。
艳韵怒道,“我是没你聪明,可你看明白的我未必不明白。齐在轩对奁儿的心思……我,我都说不出口,你现在竟要帮着他?!”
“是奁儿自己抱着我要一起走的!”
“你怎么不说他是想你留下来?!”
我无言以对……
好在,她怒一怒就好了,总之广陵是要回去的,而之后该怎么办,全看个人。何况,我看奁儿那小鬼灵精,心眼不比大人少——指不定最后,齐在轩才是真正给骗了去欺负的那个,哈哈!
莺飞草长,草木生辉。
回到湿润美好的广陵,少却轻裘宝马,倒还是在曲坊里日日放踵来的自由自在。甘心暂且留在齐门曲坊,无律乐师的名号给曲坊带来难以想象的辉煌,金陵从此向广陵。
我没事捣鼓两首小曲子,份外自得其乐,兴致来了还会上台唱两首流行歌曲,把一大帮子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日子越过越安逸。
杜方舟接手曲坊生意,带着阿瑾儿日日东奔西走。艳韵甩了袖子说好再不管事,只天天闺阁里绣花弹琴,顺带请了名师教导奁儿。
奁儿从在我耳边开口以后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专心地学画,学文章,乖巧地听姐姐每一个安排,岁岁见长,竟慢慢出落成一个秀雅的小少年。
我有时趁着没人想要逗他再开口,却被他一个眼神一个笑容弄得打道回府,完全摸不透这小子想干什么。孩子大了,管不了了哇呀呀呀……
至于陈然和莫可,陈然打着把草堂黎氏发扬光大的旗号,光明正大地留在了商贾要地广陵府,时不时和莫可在我眼前打情骂俏,毫不觉得自己有多恶心= =
甘心环住我的腰,“你准备什么时候跟我走?”
我装傻,“啊哈哈,风太大,我听不清……”
开玩笑,这么安逸的日子有什么不好?时不时还能找莫可帮个忙躲个一两夜。跟你走?不就是羊儿跟着大灰狼走?!
甘心尖尖的牙齿一口咬在我耳朵尖上,“总有一天把你拐走。”
我笑。
到了六月里,齐在轩的生辰也到了。
外面的商贾给他轮流祝了一番后,家里一大群人又聚在金鱼巷的宅子里给他庆生。
艳韵被我们拉了,撩不开面子,只好同行。
奁儿倒是自在地坐在上位一道菜一道菜地尝着,很有些老道,瞧着却孩子气的可爱。
齐在轩笑弯了眉眼,自从奁儿见他不再哭,他便一日比一日高兴,如今只要奁儿愿意安安静静坐在他一旁他便能合不拢嘴了。
小家伙一筷子箸了鲜嫩的百合花蜜饼进齐在轩的碗里,那人一时间竟泫然欲泣一样,生生把我吓了一跳。
奁儿依旧自顾自吃着,艳韵瞪了眼睛弄不明白怎么回事,搞得我也一头雾水。
吃过晚宴,等着上甜点的空儿,齐在轩似乎回味起以往,脸上带着抹不开的笑意。
等甜点上桌,奁儿明显一愣,他抬头试探着看向齐在轩,却正巧被他的眼神捉住,“椰果,你喜欢的。”
我看到奁儿脸上微微的笑意,觉得十分可爱。
等到酒过三巡,齐在轩就让甘心来一首曲子。
甘心摇摇头,“欢庆的日子,还得有个人给我伴着才好。”说着看向我。
我白他一眼,走过去。
“我只管自己唱,可不管你跟不跟得上。”
“我们以前不也试过这样?”
他划了一个流水音,我一笑,开唱。
“ 许我向你看,向你看,多看一眼。
我苦守着一个共同的信念,今天才回到我的面前。
许我向你看,向你看,多看一眼。
我渡过了多少寂寞的春天,今天才伴在我的身边——”
琴音配合得天衣无缝,无论音,还是情,都是恰到好处。
“你的面貌,还像当年,我的痛哭已积满心田。
你不让我吐露一言,只能对你多看一眼。
许我向你看,向你看,多看一眼。
我渡过了多少寂寞的春天,今天才伴在我的身边。”
唱罢,齐在轩沉默了很久,半晌他才开口,“你们两个呀,我的生辰也算是欢庆日子,你们干什么这样苦情……”
我认认真真地答到,“现下也许是苦的,然而以后呢?人要抱着美好的希望,就算只是看着眼前的欢愉,但只要心里时时刻刻想着那人,便总有以后。无论现在是嫌隙——”我对齐在轩一笑,他下意识地看向似懂非懂的奁儿——“又或是距离,”——艳韵望向夜色,默默无语。
我笑着看向甘心。
甘心微调了琴弦,“若你能许我向你看,我便觉得天大的幸福了。”
天!这人怎么那么肉麻!
话题似乎沉重了些。还搞得奁儿这孩子懵懵懂懂的。
莫可便站起来,抱走了甘心的琴。
陈然解释道,“虽说手里只有六本谱子,但也已能算是一首曲子了。而且音律极佳,莫可最近一直在练着。”
莫可盘腿坐下,拨弄了一会儿,狡黠地冲我一眨眼,开始弹琴。
闲闲几音,却撩拨起无限遐思——
琴音忽而如高山般壁立千仞无依倚而险峻非常。“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泰山”。
琴声时而又同水流般有容乃大集万象而涵义隽永。“善哉乎鼓琴,洋洋乎若江河”。
一时间,众人都忍不住击节合拍,为其激赏,然而我却听到了很不一样的东西。
待到莫可琴音落定,余音尚存,我忙道,“莫可,弹你外公以前教你的那首断曲!”他一笑,似是早已察觉其中奥妙,旋即抓着最后一丝音余连连拨弦——这梵天曲集前六首,与儿时莫可外公所教的一首曲子竟是如此相像,如此合契!!!
莫可的弦越拨越快,琴音响彻房间,似轰鸣,又如天籁,勾的人心一片激荡——莫可的眉越皱越紧,已沁出了一层薄汗。
我赶紧大叫,“停下!!!”
他虚弱地望我一眼,艰难地摇头,嘴型分明就是——“停不下……”!!!
我大惊,和陈然同时冲上前去,一起拉住了莫可的手。
一时间天旋地转,在我意识清醒的最后一刻,我听见甘心的声音还有他擦过我衣角的指尖。
“稚音!!!!!!!!!!”
我看向愕然的陈然和完全懵了的莫可,心下只剩沉痛。
来去皆非我意,只是来时尚且少有牵挂,而回去时,竟如此难以割舍。
最后一瞬间,我拼命回过头去,看到了甘心急红了的眼睛。
我轻轻地说,“再见。”
46.今日且歌
用力挣开酸涩的眼睛,入眼,一片惨淡的白色。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了一顾呛人的消毒水味。
这是医院。
现代化学药品的味道已经躲藏到了记忆的深处,于嗅觉,它过于刺激,也有着倒错的陌生感。彼时的世界总是清淡,从不会有这种硬生生冲入脑海的气息,那里的一切,都是宜人的。
我疲惫地闭起眼睛,开始回想那一场梦。
我不信,那只是过眼云烟。
我不愿,那双手,只是虚幻的曾经。
“稚音!!!你醒了!!!”
那是陈然的声音,惊喜莫名。一双手握紧了我,我动了动手指,抚到了指尖上的薄茧,那是莫可。
我好像是笑了。牵动了嘴角,却不知那笑意是否能被察觉。
竟然就在从未预料的一霎那回来了。
但幸好,回到了我们的世界,三个人。
就好像和一开始没什么两样,就好像,这只是我的梦。
我转头朝他们虚弱地微笑,嘴唇很干,有点痛。
“你们还好么?”声音嘶哑。
莫可眼睛都湿了,他轻轻点头,作着口型:好的,好的。
我捏了捏他的手指,试探着,“你们……做梦了么?……”
陈然楞了一下,然后他有些悲哀地看着我,“那不是梦,稚音。”
我点点头,再次闭上眼睛。
脖子里有轻微的凉意,我一侧头,感觉到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正抵在我脖子边,一滴一滴冰凉的水滑进了我的衣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