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胆献艺殿前。”
只听高高在上传来低笑声,“你家的小厮竟然也来献艺了?莫不是你送的礼?”
齐在轩笑道,“皇上,谢池春慢本就是齐门产业,我携了一家老小来给您庆婚,你倒是现在才想起来?”
两人又是一番胡扯,终于,皇帝对我们说道,“行了,起身吧,你这是要还我礼吧?”
我抬起头,“皇上为国为民,草民衷心赞叹。”
“哈哈,”他一摆手,“今早在祭天所,你可是看着我跪谢天地眼都不眨一下啊。”
“都是为天地百姓祈福,只是皇上您天子之身,天地只受您的跪谢啊。”
皇椅上的男人朗声大笑起来,“好一张巧嘴。”
我低头轻笑,想起祭天曲前一刻,那个男子的面容。沉着、俊逸、冷酷,充满了帝王的气势。
“你今早可是把全场都震住了。说说,今晚,你又有什么本事?”
我慢慢站起来,“敢问皇上,是否愿意为心爱的女人唱一首歌?”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众位臣子皆是窃窃私语,我甚至清楚听见有人说,“这小子真是找死。”
我继续说,“皇上,你这个男人,可以给爱人金银玉石、天下江山,但你是否愿意为她轻唱情歌,只为红颜一展?”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转头去看身边温婉动人的新妃。我侧头,看见当初那个在说到退婚时,激动地几乎失态的女子,此时,霞披金冠,明艳不可方物,而那眉目间温柔的情愫,满溢幸福。
皇帝开口,“当然愿意。”
皇帝都说愿意,底下人自然不敢再说什么,纷纷改口说皇帝是性情中人,帝妃琴瑟和谐,美满无双。
我转身,看莫可将琴架好,继续说:“既然这样,就请大家一起来见证,我们的帝王是怎样一位重情重义、爱江山更爱美人的男子!”
莫可起音,琴音柔美非常。
“皇上,请仔细听稚音是如何唱的——”
“道不尽红尘舍恋诉不完人间恩怨
世世代代都是缘留着相同的血
喝着相同的水这条路漫漫又长远
红花当然配绿叶这一辈子谁来陪
渺渺茫茫来又回往日情景再浮现
藕虽断了丝还连轻叹世间事多变迁——
我眼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君主,轻执美人手,用有些粗糙,有些生涩的音调唱出一首帝王情歌——
“爱江山更爱美人那个英雄好汉宁愿孤单
好儿郎浑身是胆壮志豪情四海远名扬
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
东边我的美人哪西边黄河流
来呀来个酒啊不醉不罢休
愁情烦事别放心头——”
那个面容沉毅冷酷的男子,柔软了眉眼,噙着最温柔的笑意,看着眼前那将要与之相守一生的女人。温婉的女子展露最明丽的笑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般明黄和霞红,也是同普通人一般的渴望相知相守。
群臣静静听完,而无人言语。我相信,同我一样,他们也为这般深情而温暖了心肠。
一扬手,乐师齐齐鸣乐,莫可一扫琴弦,乐声再起。
“爱江山更爱美人那个英雄好汉宁愿孤单
好儿郎浑身是胆壮志豪情四海远名扬
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
东边我的美人哪西边黄河流
来呀来个酒啊不醉不罢休
愁情烦事别放心头——”
我深深地,带着最诚挚的祝福,俯下腰:“广陵齐门谢池春慢,谨祝帝王家事,太平美满;白头夫妻,同心相随!”
群臣起身,“臣等谨祝皇上天下太平美满,夫妇同心相随!”
36.当年明月
曳地红裙如盛绽红莲一般,拂入了眼。
我们的皇帝陛下笑纳完臣子们的贺语,一挥手,携了如今的容妃娘娘继续这场流光夜宴。
艳韵进来的时候,我恍惚是一团霞般的火。凌波轻摇,艳丽不可方物。她缓缓伏底身子。
“方才坊里的孩子们唐突了陛下,请陛下恕罪。”
上位那人笑了起来,“唐突到不至于,只不过我这荒腔走板别叫大家笑了去才是。”
我眨眨眼,这人此时倒也随和。却见艳韵眼刀狠狠甩来,剐了我好大一记。
我默默垂泪,韵姐,既然没出岔子,您就饶了我呗……
那边厢忽而有人抚掌,齐在轩道:“这就是我方才跟你提及的帮我管着谢池春慢的姑娘。如何?”
“哦?这么个眉目秀美的姑娘,当真如你所说雷厉风行?”
那两人不知为何竟高谈阔论,探讨起立在殿中的艳韵来了。
我不解地望去,总觉得这种评头论足的事情,不应该是私底下说的么?
艳韵立在那边,一时间也有些懵了,脸色一红,左右不是。
开玩笑,进来就是为了跳舞,怎么忽然之间变成那两个男人聊天的时间了。
我抓抓头,走到艳韵边上,“方才那一曲本该是谢池春慢为诸位表演,幸而皇上雅兴唱了一曲;如今这一舞,请务必让我们好好为陛下表演!”
那二人听我这么一插话,倒也停了下来,皇帝看看艳韵又看看我,“你给我的惊喜接二连三,这一舞,又有什么花样?”
“稚音不敢。”我硬着头皮,“花样心思再多,也只为陛下一乐而已。”
一扬手,莫可滑弦奏乐,霎那间,凛冽的音色划出泉水叮咚。挑弦而过,压至震音。我清了清嗓子。
“不看你的眼
不看你的眉
看了心里都是你
忘了我是谁 ——”
随着乐声,艳韵撩起水红的袖子,遮住眉眼。隐约闪烁间,竟显出一番小女儿家娇怯的神态。柔软的腰肢带着红绡舒展,勾足、回身,动作可爱里不乏一段欲说还休,与这一首歌实在相得益彰。
“不看你的眼
不看你的眉
看的时候心里跳
看过以后眼泪垂 ——”
我和着琴声轻轻唱着,高阔的羽裳殿,竟回荡起细微的回声。
琴音带着清冽的质感,仿佛击打了玉盘玛瑙盏,琉璃水晶灯,那音色动听得不像话。我边唱,边赞叹起莫可的琴艺。
这一首歌,清愁、淡忧,爱里的迷茫和期盼全数化作抬头低首间的神色灵动。到最后只剩一点相思不悔。无论是这边莫可拨弦的缠绵或狠绝,还是那边艳韵睫羽闪动间不输美妙舞步的情感,都好得叫我乍舌。
只因,我原来要艳韵跳这舞,并不只为这让满堂屏息的效果。
“不看你的眼
不看你的眉
不看你也爱上你
忘了我是谁——”
艳韵划开拈花指,细细点过虚空里的一处眉眼。就好似在静静触摸着情人的容颜。那个神态,即是埋怨又是满心欢喜,那一点愁肠全数在细琐的动作里得以展现。
乐声再起二遍,我望了门口一眼。
红衣的男子轻步走向舞中的女子,两段红,秾丽明媚,一份情动,两处缱绻。
两人一同伸出手,向着同一处摇摆,飞扬而起的丹朱衣袂又是闪烁多少情愫绵绵。凤凰双双舞,你愿不愿比翼双飞?
一跃之间,男子紧紧搂住身前娇美柔软的女子。紧贴的身体,交叠的指尖,艳韵在男子的带领下,腰身划出美妙的弧度。缠绕的身体与目光,欲说还休,隐约传情。伉俪连理枝,你愿不愿相伴永世?
“不看你的眼
不看你的眉
不看你也爱上你
忘了我是谁。”
待到两人分开,满座寂静。艳韵红了脸颊,垂着眼睛立在朱墨面前。朱墨看向艳韵颈边发髻,只那么,脉脉地看着。
第一声掌声从上边传来,我仰头看,容妃缓缓站起,一下一下,一双玉手轻轻双击,满室便是那清脆而坚定的鼓掌。
掌声接连响起,等轰然响成一片时,皇帝说,“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艳韵回过神来,福了福,“小女子广陵谢艳韵。”
答话的却是一直坐在上位的一位华服女子。姿态端庄,气度容华,细看却也有了些年纪。
“你姓……谢?”她离开鳯鸾椅,缓步走下高高的玉阶,裙裾间金银闪烁,珠玉作响。
皇帝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伺候的女官跟随下来,“太妃?”
太妃一步步往艳韵走过去,随着那一步、一步,在场的人开始发出小小的惊呼。
像,好像。若不是不同的年纪给两张脸带上了不一样的情致,那便是一模一样了。
我低头看莫可,莫可完全呆住,“稚音,这……?”
我摇头,恍惚想起祭酒司里的一方神龛,觉得满眼都是云遮雾绕。
太妃执起艳韵的手,将她拉近,眼角一片闪光,与怜惜。
“广陵?谢家?”
“是。”艳韵望着太妃的眼睛,“是。”
“你爹爹叫做?”
“爹爹,名清瑕,字淼石。”
“啊……”太妃忽而一声叹息,泪水顺着眼角落下,华美的脸庞上悲喜交加。她轻声啜泣起来带起声音微颤,“孩子……我,我的闺名是洁珥,谢洁珥……”
艳韵愣住了,她倒退一步,靠在了朱墨的身上,朱墨看我一眼,一时间,好像所有人都明白过来。
泪珠滚落,艳韵咬住嘴唇,终是抵不住哽咽,她轻唤,“姑姑……”
太妃一把拥住她,泣下沾襟。两个女子就这样,呜咽着,拥抱着,找到了至亲之人。
朱墨坐在椅子上,兀自想着心事。
奁儿歪着脑袋,看着宫里来的人往屋子里搬东西,贡品瓜果,玛瑙玉树,还有各种新奇古怪的玩意儿。
大公公清点了一遍,朝我行了个礼,“罗公子,皇上说了,这两天先让两位小主子在宫里住着陪着太妃,过两日,册封的时候,再请诸位一同去。”说着,又看看奁儿,“我这就把小主子送进宫去。”
奁儿看着桌上的象牙小摆件,默不作声。
我走过去,蹲下身来,“奁儿?”
他看看我,“稚音……”
“跟公公进宫去,你姐姐在里边等着呢。”
他嘟起小嘴,“为什么?”
“为什么?……”我拍拍他的额头,“因为找到你们的姑姑了。你不想进去见见她么?”
奁儿想了一会,忽然捏了我的鼻子,“我们很快就会回来!”
我拉开他的手,笑着点头,“嗯。”
大公公牵过奁儿,把他交给伺候的宫女们,我目送着小娃娃坐进老大老大的车子里,有点晃神。
临出门,大公公回过头来对我说,“罗公子,有些话咱家兴许不该说,但都是为了你们好的。如今,有些事是再也不同以往的了。”
我笑着朝探出脑袋的奁儿挥挥手,“谢公公提点。”
三日之后,皇家大宴群臣。
流水席摆了三百桌,珍馐佳肴轮番上桌,七巧的小玩意儿一件件往上送。
这么大的排场,怎么可能只是为了庆祝太妃找到了失散的子侄。
皇帝携着艳韵和奁儿,祝酒群臣。
明晃晃的龙袍映照在琉璃灯影下,衬着艳韵猩红的裙裾和奁儿点缀华美的外衣,竟是显得异常遥远。
“多年前,枭雄起乱,太祖幸得贵人相助,平乱天下,终得一统太平;太妃其父松陵先生既是当初功臣之一,然其后,诸多平乱功臣却湮没消息,甚者流离他乡。兵乱初歇,太妃与其家人失散,被太祖从携回宫,其后同朕的母后淑永皇后齐力辅佐先皇继位执印,可谓温婉有贤德,乃后宫之典范。惜乎夜夜思怀家人,憔悴涕泪。今幸而寻得太妃亡兄之儿女,同平乱功臣之后裔,可谓苍天降福,实乃我四方之幸事,皇家之德性!”
群臣起,敬皇家盛事接踵,贺吉兆处丰年处处。
白绒绒的领子裹着奁儿小小的脸蛋,那孩子高高站在台阶上,像模像样地举杯,眼睛却是眨巴着望向我们。
艳韵摸摸他的脑袋,朝他微笑。
“众卿家入席,今夜不必拘礼。”
说完,皇帝便笑着同容妃携手回席,专心沉浸于又一轮胡姬金鼓舞里去了。
席间,皇亲国戚你方唱罢我登场,变着法的赞言往皇帝耳边送,只为博天子一笑,容妃一顾。然后,各地为了纳妃大店而来的官员又有了新的场合表一表忠心。有明目的在殿内一番如簧巧舌,夸得太妃眉开眼笑;没名头的在偏殿呆着的,也好歹托人上来说几句溢美之词,表表对功臣后人的盛赞之情。
忽听太监报上名号,“礼部上书王裴钊携草堂城黎氏公子黎然觐见殿上!——————”
我一下愣住,僵着脖子去看莫可,只看到半块百花甘露膏落在了碟中。
“草堂城黎然,叩见皇上,容妃,太妃及两位小贵人。”
陈然跪拜而起,玉山一般站着,不卑不亢。
皇帝打量他一番,勾起嘴角,“草堂黎氏的草糖,可是太妃最爱吃的贡品了。”
太妃笑说,“小时候家父给我吃过,那味道甘甜爽口,这不,我活到这把年纪还是忘不了的。”
“蒙太妃错爱。”
“听王爱卿说,这一回,你是特意趁着送贡品的机会,入宫觐见的?”
“草民代父亲趁纳妃大典的机会前来瞻仰圣容。”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瞧这张嘴,最近朕怎么净是遇到些能说会道的?”说着,还朝我这里看了一眼。
莫可低着头,好像在静静听着陈然的每一句话。
我叹一口气,有一种“又要开始了”的无力感。可,话是这么说,我也明白,许多事情根本就没有解决,这一段日子,只是暂停。
“这样,你就先跟王爱卿一起入座吧。对了,听说你还带了个表妹来?”
陈然明显一愣,旋即道:“带表妹上京城来见见世面。”
“哦?”皇帝朝嗔怪他的容妃眨眨眼,“那何不叫你表妹也殿来?兴许还能陪着容妃和艳韵丫头解解闷。”
这话一出,底下哗然一片。一个草堂城商家子弟能入席就已是始料未及,何况还要个不知来历的表妹上殿来陪伴,实在是没有人明白皇帝的心思。
皇帝见众人吵吵嚷嚷的,便一摆手,“行了,朕知道你们想些什么。实话说,草堂黎氏也算是太祖平乱里的一环。当初最大的功臣实属当年荣秀君,他拿祸起的那本《梵天曲集》助太祖平乱,其后就四散曲谱,以保太平。据我所知,其中一份谱子,就给了荒唐五代的,草堂黎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