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天涯何处无归路(1)
自与元行相识,我从未如此疾言厉色。只因自觉平时话略冷硬些,便以足够他忐忑。此时这般,不知他会是个什么反应……可惜我虽不想再呵斥他,但也不愿再搭理他,只是低头继续瞧手中东西。耳朵里听到元行的呼吸声停滞了数秒,接着急促了起来。凭我耳力,单凭窸窸窣窣衣袂摩擦的声音是掩盖不住的,勉力压抑当然也不行。
等元行退出房间,岩朔这厮,竟然低声赫然给我冷笑了数声。
好,好,好。这位岩朔大人估计以为,反正我不会杀他,所以不刺激我白不刺激?
“你以为凭我承诺随你谩骂也不杀你,于是便可以随意招惹我?”我侧头瞄了他一眼,“慕某私以为,岩朔大人想死,不过是不敢活着……”
说到这里便拖长声音停顿下来,果然看到岩朔已经迅速收敛了面上表情。
我缓了口气琢磨,换了旁的种族妖怪,以我刚刚的不高兴的程度,没准会对他做出什么来转移不良情绪。也就是刚才才令我得以发觉,我对岩朔的容忍程度真的远超过其他妖怪。
——估计也是因为觉得他是条龙,兼且秉性硬朗。
毕竟在记忆中那片故土生活过的人,哪个会不记得自己是传说中的“龙的传人”呢。
“你的伤到底如何了,为甚么不让他们包扎治疗?”将那份问卷看了个遍,岩朔大人绝当不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几个字,但还是让我看出了些端倪。我边问边一个响指唤出火焰来,将那张纸彻底燃成灰烬。
岩朔抬眼,冷然道:“我的伤,不劳您费心。”
“那就好。”我扬起风将燃尽的纸灰送出窗外去做花肥,“明天陪我去你的领地一趟。到了那里,等我确定没甚么好问你的,自然会痛快送你上路。”
岩朔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我懒得将他送回原来的小屋,只交代这位大人在我屋里随意,自己踱到外室发呆兼忏悔。这多亏我是个妖怪,一百二十多岁了仍身强体健,鹤发童颜。要是正常百岁老人如我这般看不开,高血压冠心病是跑不了我的了。
何必为这个世界上的事动肝火……
我生不在此世。
我只是身处在此世,然世间仅我一人。
可是,这个世界和我从前的世界却一定是存在交集的……
不论它是何种形势的交集。不然,为甚么大家都没有见过人类,可是偏偏一个个化形却都不约而同化作人类;不然,怎么解释汉民族通用语的广泛流通……况且还有许许多多与人类社会相差无几的生活方式与细节。
足訾她说从没听说过岩朔那种将妖怪直接炼化做外丹进补的法子。
可是我却是听说过的——我从前看小说时见过。
一夜时间过得飞快,第二天我带着岩朔出现在足訾面前,告诉她自己要押着岩朔去抄他的家。因为腾云驾雾去一趟东潭并非远程也非大事,足訾也没甚么废话,只嘱咐我不要自己一人跑去,要记得起码带上扶苏小弟。
我点头应下,掉头去找扶苏小弟,他却与元行在一处办公。虽则一夜过去我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但并不觉得昨夜对元行说的话已经过去了失效。
我还不怎么愿意瞧见他。
毕竟我已经努力将他与鵁族分得清楚,谁架得住这家伙要主动提醒我,他和那些妖怪打断骨头连着筋。
于是我对寻竹小弟招手说,“扶苏小弟,随我去一趟东山潭。”——全当做没有看到那只神色憔悴且惶恐的妖怪。
扶苏小弟小跑过来,陪同我又去纠集了些心腹,浩浩荡荡去做抄人家封人府的肥差。一行人御风飞出谷地的时候,我果然见到了入口处跪着的那个伶仃的身影。
他尽力仰起头,那张俊秀惊喜的脸不过一闪,便被甩在身后脚下。
再向前,只有无际蓝天白云。
再次来到金蛟的潭子,我捏个字诀散去那经年不散的白雾,让阳光普照到这片阴湿的土地上。一个季度未至,这片土地此时看起来和初夏时颇为不同,秋风一扫,意甚寥落。
我扫视个来回,招手招呼身后,率领黑压压一众妖怪扑进人家府邸去采摘胜利的果实。
扶苏小弟礼了一礼,提醒我小心不要先于岩朔动他的特殊收藏,便知情识趣自去约束小小弟们。我跟着岩朔进了他的书房。
金蛟大人最珍而重之的收藏品,自然是全权由我接受。
清点巧取豪夺而来的战利品的过程很舒畅,尤其岩朔大人静静立在一边瞧着更增添了我这种不那么健康向上的乐趣。
我欢畅的将大把大把奇门修炼的秘诀和大坛大坛味道鲜美可害人可自品的毒药塞进自己腰包,然后意犹未尽地八卦道,“岩朔大人难道就没有设一两个传说中的密室吗?”
岩朔淡薄而仔细地看了我一眼,“这就是你保留的问题?”
“当然不仅如此。”
“一起痛快些问出来吧。”他轻轻闭上眼睛道。
“比如,执意捉我究竟为何?”既然岩朔希望我痛快些,我所幸坐下来,慢慢一条一条问出心中疑惑。
“你年纪瞧着不大,”岩朔声音温和了点,不那么寒冽,“我们虺族凋落,我大胆猜测,你不是被亲族养大的吧?”
我想了想,觉得回答实话也无妨,于是点头。
“我族修炼不易,虽说年纪修为增长之后可化龙身,可历代能熬到成龙者,着实寥寥。”岩朔慢慢睁开眼瞧了瞧我,垂下眼睑,“我活到这把年纪,从未听闻抑或见过别的同族。”
“用着你的龙珠感觉不坏,新得了个练法秘诀,便想到试试将你整个儿炼了如何。”他勾起嘴角,“拿妖怪炼化外丹,同源较好,可怜我并没有别的选择……”
我不去计较这话的真假,遗憾地耸肩,“抱歉了,我这整个儿,不太好消化。”
“还有什么要问?”
“剩下的……要等我彻查过贵府。”我说。
岩朔的密室恁高级,配备DNA识别系统。开启的方式是咬破手腕放血,涂到某面墙上。而后一个本来不该存在的空间慢慢浮现,看起来像个幻境。我心境甚澎湃,这条金蛟会空间系魔法呀老天爷。
当墙上那混沌的通道逐渐张开显出形态,为了安全,我扳过岩朔胳膊牢牢制住,催动妖气裹压住他令他连个小指都没法随便捣鼓,然后才携着他在这个神奇的密室门口张望——我觉得我是个擅于接受教训的人,虽然此时岩朔大人被封了妖力看起来安全无害。但上次被雷劈得死去活来,也是拜本应安全无害的这位大人所赐。
岩朔对我这个谨慎的动作极其不满,全力挣扎了一下,极为不喜地侧过头尽力与我离得远些。我自然不会体贴到就这么放过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停往密室里丢我能想到的法术试探其危险性。这么研究了一会儿,虽然没有证据,但我认为此“密室”极有可能是具有危险性的,为我打开它的岩朔大人极有可能没安好心的,遂决定先不要进去。
岩朔却软软靠在了我的肩上。我被他靠上时,周身的汗毛都唰的一声竖了起来。硬着头皮低头去看这位大人,刚才还好的很的一只妖怪,转眼竟然就形似饿殍。他手腕上的血,脉脉地欢畅地流出体内,诡异且无声的消失在空气里。
好嘛,没想到岩朔大人身上有这么多可以用来做光荣弹的东西,没想到岩朔大人如此倾心于自杀性冲锋如此致力于争取与我同穴而眠……
我心念疾闪,虽然不知到底会出现什么情况,但也知道携着岩朔飞快撤离他以血为媒招呼出来的诡异大门。
然而事实再一次无情的证明,我果然是个命途多舛的不幸之人,多么迅速的撤退也无济于事。一股诡异的波动在周身荡起,然后变成强大的引力将我与岩朔像那神秘的扭曲的空间吸去。
全力抗拒亦不能逃脱,甚至不自觉的显出原身,我用爪子勾着岩朔在空中翻腾扭动兼无意识的怒吼咆哮。却忽然注意到这间房间虽被我搅得四分五裂,可是残骸不论大块小块却都是依据地心引力乖乖落回地面,而不是被吸进那黑洞一样的空间。
这吸力极可能只针对献出鲜血的生物……意识到这一点,虽则遗憾,我却不想死死拽着岩朔到随他陷入险境,便猛地一甩爪子,将岩朔直接丢进他弄出来的黑洞,自己借着那一掷的力量,甩动尾部想外攒飞。
“你的龙珠……用我热血浸泡炼化十年……”软绵绵破布一样被我甩到空中的岩朔大人,冷冽幽黯的眸子再次如上次我将立天劫一样闪烁起光华,昂首大笑。笑什么笑,和我死在一起就那么开心?
这种疯狂的暗恋要不得啊岩朔童鞋。
如果我还有时间,自然会吐出龙珠砸到他脸上,让他知道为了龙珠再被雷劈一次,慕某也不在乎,慕某被雷劈出乐趣来了!
可惜的是我没有时间,吞掉了岩朔的那个黑洞一下子马力狂涨,咻一声就把我那么长长的一条身子,一鼓作气也咽了下去。
31.天涯何处无归路(2)
在一个生存权力的竞争严苛如非洲草原的世界里活得久了,对恶意便自会无比的敏感。意识沉在黑暗里,只要微弱的一点杀气敌意,便足以令我全力挣扎转醒。
却没有发现自己受到什么攻击,只是变回人形赤着身,有些狼狈。哦,还有就是周身气力仿佛都被吸走,要站起来脚腕都有些虚软。
我打量所在,这是一处村落的遗址,残垣断壁隐没在枯黄的蒿草里,夕阳下秋风席卷而过,令人仿佛能听见岁月斑驳而落的簌簌声。
扶着身边断墙站起来,给自己用幻术套了套衣服,我望着这不熟悉的地界上熟悉的金红色的夕阳,很是唏嘘——活着其实真不错,能沐浴阳光,能享受微风的吹拂。
真是不理解喜欢做人肉炸弹的岩朔大人的思维。
想到岩朔大人,我猜将我唤醒的杀意便是来自于他,便以手遮眉四处眺望,村落的废墟掩住了视线。无法,只好呼唤出相柳来握在手中,凭着血腥味道和细微的声响寻去。
不停的拨开枯草,不停的绕过弃屋,终于让我找到岩朔了。
在一座很大的老宅前院……
我扶着在风中吱吱呀呀作响、漆剥落得厉害的院门,静静望着岩朔。
不用等我回报他,他现状亦着实悲惨。
被他启动的阵法吸光的是我身上的力气,以及他身上大半生气。所以我尚可以扶着墙来寻他麻烦,他却只能伏在地上,放着毫无作用的虚软杀气,却连最弱小的捕猎者都震慑不住,只能任由一群食腐肉的乌鸦啄食。
这,算不算善恶到头终有报,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我笑了笑,迈过门槛进了院门,在高高的门槛上坐下来,支着下巴瞧着岩朔。
他是条有修为的蛟,即便差不多流光了血,离死还是有段需要努力的距离。被层层叠叠的乌鸦漆黑的羽毛盖住,挣一挣惊起一群,也不过是便宜了之前挤不进去的另一群。
足訾对他全方位立体化的禁锢实在禁得起考验。因为有我这个准备自爆的同伙前车之鉴,她将岩朔封得连个自戕的能力都没有。所以平日里呼风唤雨强悍矫健的蛟龙,此时竟然任一群普通的乌鸦生生分食也没有反抗之力。
虽然我还想问问他,关于将我们吸入卷到这个荒村的阵法。但反正他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死……之前对这位大人诸多忍让,在他手上栽了不少跟头。我没善良宽容到如今巴巴跑上去救他。
因为没有刻意隐匿声息,所以岩朔明显是感觉到我到了。他身上的乌鸦腾空了一群又一群,恋恋不舍在空中怪叫着盘旋。我笑眯眯,在一片漆黑的羽毛里又看到了岩朔那双曾经寒星一样的眼睛。
它们一直带着的那种矜持的桀骜不见了,蒙着一层水雾,第一次显得不是那么黑。和往日里看到的截然不同。
但只是一转眼,那双眼睛便又被掩盖下去,不见了。
我休息的差不多,仰手在院子里不下一个结界。真的放任这群机缘下饱食了蛟肉的乌鸦活下去,百年后没准演变出多少妖怪。
这一出手,惊了一些已经饱食的凡鸟,扑腾着想要撞出凭空出现的透明牢笼,于是岩朔身上的掠食者一下少了许多。
血肉模糊的那条蛟,视线终于再次对上我的。
很惊讶啊。
他那样凛然不惧、刚强到处心积虑要和仇敌拼个两败俱伤的妖怪,竟然朝我艰难的伸出手。
“救我……”他的声音根本不足以盖过几百只被龙血味道吸引而来的疯狂鸟类,可是我就是听到了,“救我……”
狂乱惊惧,那明明就是非常非常渴望活下去才会拥有的眼神嘛。
我有理由怀疑岩朔已经神志不清。
但是……我犹豫了一会,还是站起身握住刀柄,抽出刀来。斩杀过九头蛇的刀锋上的戾气,惊得乌鸦们尖声叫着腾一下齐齐抟飞而起。
我起跳,挥刀,将这些鸟杀得一只不剩。然后走过去查看岩朔的情况。
他情况很不好……
呃,好吧其实我觉着他已经不好到,看起来十分之惊悚的程度了——就像个不死系的怪似的,让人实在想不到其实是个活物。
俯身查看,我不由皱眉。这种情况诸多不明的时候,是不能让岩朔死的。看他被乌鸦啄食确实心情欢畅,但结果麻烦死了,还不是要我来照管着?
早知道就不看戏了。
取出一件披风,将喜欢自杀性冲锋的岩朔大人裹得像个蚕蛹,再也难出什么幺蛾子。我扛着他找到一处小溪。铺开一件冬天的大裘将蚕蛹先生放下,捡柴生火烧水煮布条。然后将岩朔身上缠的披风解开,想了想为了自身安全,扯两条宽宽的布将他双手绑了搁头顶放着,才拿匕首去割他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
什么你问我为甚么要如此不纯洁地割人家衣服?
他血肉和衣服都黏在一起了,我不割难道揭张龙皮下来吗?
不过我要勇敢承认这局面有点那个啥……
但我没想到更那个啥的事,我揪着岩朔胸口一块和伤口黏得紧实的破布时,昏迷了一段时间的岩朔大人,竟然睁开眼睛,颤声哽咽道,“不……不……”
我手一抽,一失手直接将碎布硬扯了下来,带下一块不小的肉块。
岩朔大人抽了口凉气,皱起眉,沙着嗓子模模糊糊呻吟了句,“疼……”
接着还呼吸急促,最后索性惊恐呜咽起来。
我觉着自己受到了无比强大的精神攻击……
我说岩朔大人啊……我刚刚真不是故意的,有必要这么刺激我么……现在的您真的让我有强烈的撞墙一百遍啊一百遍的冲动。
任自己抽搐着,我伸手摸了摸岩朔的额头……
呃,果然是发烧到神智不清。我近日虽总被岩朔引来的雷劈,但还好一如往日的英明。
既然是病人,我也不能和他摆事实讲道理求他不要发出这种让人误会的声音……还要抽着嘴角颤着手去继续割他衣服……神啊,岩朔是您从天上降下来专门克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