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见元行握紧了拳,手背上跳起一道道青筋,然后叩了个头仍是语气平平,一字一句不卑不亢道:“父亲大人,若是求人能助我族保下血脉,指望幽鴳大人不如指望慕秦肖。幽鴳大人身处事中,他若希望玄狐之事彻底成为秘密,必然不愿容我族知情者存活。此时那玄狐尚未退去,他为了不惹怀疑上身没来动我们灭口,但若玄狐杀了慕秦肖,他为绝后患又怎会真心庇佑我族?而慕秦肖则不同,他在此事上对玄狐全无亏欠,就算搅进来护住几个无关紧要的小辈,来复仇的那只大妖怪尚要保存经历对付幽鴳,又怎会毫无顾忌的去招惹他。”
自认识元行至今,这是我听他讲话最多的一次。虽然本来就猜到他并不是个愚笨的妖怪,但原来这家伙并不总是尚未开口先脸红,一开口便磕巴。
“那依你之见又当如何?”族长重新坐回,冷笑道,“坦白我们捉了李墨穿了琵琶骨献于幽鴳大人换取法术秘诀,帮你那慕大人免除一场小小麻烦……于是慕大人大人大量,自己来趟这一滩浑水,领养两个鵁族孩子留在身边养育?”
元行没有抬头,将头抵在地上应道:“是……”
族长哼一声说:“笑话,凭什么。你在你家慕大人那里很得宠吗?”
元行停顿了一下道:“父亲大人……这片儿妖怪谁不知,慕大人钟情于元虹。元行微不足道,但元虹……总还是……”
因为元行低着头瞧不到,所以他口中的“父亲大人”转着拇指上的扳指,为了元行这句话勾起一个不怎么良善的、得逞的笑。
我这才将注意力转到这位虽实力尚待商榷、却依然毋庸置疑可敬可畏的族长身上。一百多年的时光在他身上留下深刻的影响,记忆力风度不错的中年族长现在已经两鬓斑白。我怔愣一下,忽然发现自己对面对这件事时鵁族的反应的推论出现了不小的误差。
大概是因为我的推理是从鵁族一贯行事与应对我复仇时的积极主动做参考,却忽略了最近几年因为我来势汹涌到令他们毫无回击之力的打击报复,他们鵁族已经成功由左转右,从冒险主义被抽打上了保守主义的康庄大道。
原来从事发开始,鵁族求的就不是平安渡过危机,而是不惜一切代价避免种族灭绝。
那么也就是说,元行想得到的,用老奸巨滑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的族长大人自然没道理想不到。可是既然想到,却偏偏以并不宽厚的态度和称得上尖刻的语言暗暗引领着元行说出来……对比很久之前我所见识到的族长大人对待元虹的和蔼厚爱,这位着实是偏心到匪夷所思。
连我这种和古道热肠扯不上任何关系之人,都不禁替跪在下面的元行,心里酸上了那么一酸。
“虽然慕秦肖钟情于虹儿,可是那位大人的心……”族长转着他的扳指叹息道,“被一百年的误会伤得不清。我信他总会想办法保下虹儿性命,却着实担心他不愿护住其他鵁族后辈啊!”
元行缓缓抬起头。
“行儿,你可愿为我族渡过这次危难,做些为难之事?”
元行没什么犹豫地再次叩首道:“孩儿愿意。”
“当年要不是有人走漏了风声,我也不愿将玄狐献给那幽鴳以求自保,若不是担忧幽鴳为独占甜头灭我鵁族,更不会将慕秦肖内丹再献给金蛟,否则哪有如今这般祸事。”族长大人感慨万千后,站起来走至元行身侧,将手搭在他肩上,“行儿,如今我族凡成年的妖怪都愿意舍却性命赴汤蹈火,可唯有你是元虹前些年离家后推立的下任族长担得起重任……”
族长大人停顿了一下缓缓蹲下,握着元行双肩直视他双眼,恳求道:“孩子……这次便依你,咱们将宝压在慕大人身上。”
我盘着身子听壁角听得啧啧称奇,弱小的种族要在严苛的环境里寻找罅隙生存委实不易。力量不足就以头脑和行事手腕补齐。他们在商量如此重要的关于一个种族存亡的话题时,却不多加防范,只因为防范也难以放得住大妖怪的窃听。于是干脆每一句宣之于口的话,都是完全可以令他们想要贴近的“大人”们听去的话。
放眼这房间的阴暗之处,也不知道玄狐阿姨会不会也潜伏在其中一隅。
52.有罪推定(4)
之后元行与他的族长爹爹并没有再多做商议交谈。只是族长说:“你这次许久不曾回家,你娘很是惦记,同我一起去瞧瞧你娘和弟弟吧。”
我短暂抉择了一下,将身形缩得再再袖珍些,轻飘飘落在元行发顶。虽然从刚刚谈话中已经得知我已不太需要投入精力应对鵁族的诬陷。但既然已然过来窥了,不妨多点耐心窥个够本。
呆在元行发顶,眼瞧着巨大无比的族长大人领头进了内院。一个外表三十来岁的少妇抱着个五六岁大小的男孩迎了出来。
美丽的女人,但不是那种带有侵略性的美艳,眼角有细碎的笑纹,温柔而极有母亲的感觉。我觉得元行屏息了一瞬,然后他叫了一声“母亲”,声带微微的震动对于变得太过微型的我来说像是持续的地颤。
那不是元虹的母亲。
我调整身体,让自己的尾巴盘起元行的三两根头发来晃了晃。老实说,虽然我一直告诉自己得公平些,别对因为强制性外因与己相交的妖怪有甚么要求,可是知道自己没有被刻意诱导或者欺骗,还是值得高兴——尽管我喜欢骗人,可那并不妨碍我讨厌被骗。
双重标准很可耻,但我要敢于承认。
族长接过少妇手中的小男孩,笑着逗弄了下,指着元行慈祥地笑着说:“叫哥哥啊。”
小男孩心不在焉,似乎有些困倦,蔫蔫地唤了声“哥哥”,族长满意的抱着他对少妇道:“你同行儿聊几句吧,我去哄小宝睡觉。”
我囧了,难、难道他家这新添的小儿子叫元宝么……元虹元行,你们都很幸运啊。
在我脉脉无语的当口,少妇已经携了元行的手,带他坐在院中石椅上。然后在目前的我眼中巨大无比的手掌铺天盖地而来,举重若轻便完成了我眼前黑色原野上一片沧海桑田的变幻。
“小远,”母子两人沉默对视了许久,温柔的阿姨柔声道,“为娘这些年来一直让你在同族面前蒙羞。若非有我拖累,想来你这孩子也不用活得如此辛苦……”
元行闻言剧烈震动了一下,提声急道:“娘,您说的甚么话,孩儿这些年……”
难怪元行要着急,我也没想到一个有几年没见过儿子的娘亲,见面时会骤然谈起这种话题。可是那位阿姨却似乎做了什么动作止住了元行接下来的话。
“这次为娘绝不会让他们再有机会,耻笑你与弟弟了。”轻轻柔柔的语调,笃定的语气,即使我并不能理解其中深意,却也能意识到这句话是个极为重要的决定,因为元行整个人都瘫软下来,几乎滑下坐着的石凳——要不是他娘即使拉住他双臂的话。
“好孩子,刚刚回来你也累了,回自己屋里好好歇着去吧。”
元行的这位娘亲快速的下了逐客令后款款转身进屋,元行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当她进屋后姿势也没变,估计是出了那么一小会儿的神。
不过到底也没有站多久,他便提步离开了,不过路上脚步滞涩,像是被什么压得举步维艰。
有的时候情绪是极有感染性的东西,尤其在感染源在体积上占有绝对优势的情况下。是如此深埋在他头发中的我,就算仍然认为自己没有义务并且也非常的不乐意去救助鵁族,也还是琢磨起自己究竟能接受什么程度的麻烦。
元行慢慢的走回屋,我怕他梳理头发时将我当做虱子篦下来,于是照刚刚的架势悄悄攀上房梁,将自己由面包虫大小变作手链规格。
然后四下打量一下。呃……竟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简洁朴素如同客房的风格。
实际上要不是有许多许多书和纸张,倒也确实简洁素淡。但是,一个屋子里东西多了,即便收拾得整齐,只要占满了四壁屋角,还是会让人觉得多了许多生活的气息。
我打量房间的时候,元行在下面已经略略用法术搭理了一下个人卫生,而后坐在桌前发了一会愣,便开始默默地缓缓地研磨写字。怀着极高期待的我特意探出头倒挂着窥视,内容却出乎意料的令人失望——在如此紧张的时刻,元行回到房间立即着手写下的,不过是最简单的入门级别法术及讲解罢了。
还以为会看到甚么呢……不过,每个人疏解压力的方式不同,书法可以令人静心凝神,也算不得怪癖。
在房梁上看了一会儿,元行的情绪似乎慢慢稳定下来。即便眉心仍然皱得死紧,却像是下定了决心,好似习字是个能带给他勇气的仪式。
甩甩尾巴,观察着元行的我拿爪子托住自己下巴,直到这时才将将意识到一个问题……现在明显探听不着甚么内幕。
于是良好的作息时间是必要的,日头偏西,班师回朝的时间貌似到了。
而就在我准备悄悄溜出去的此时,元行恰好写完一页。他并不打算再练下去的样子,站起来,从柜中抽出一圈竹简,慢慢展摊开在桌上,站在灯下低下头,用拇指轻轻磨蹭了下里面卷着的几页保存完好却泛黄,四角起了毛边的宣纸。
我用尾巴卷着房梁垂下段身子去看……真是服了,不是秘籍不是藏宝图,它竟、竟然还是一份手工誊抄的鵁族义务教育课本。
于是我默默无语爬窗遁走。
朝九晚五按时下班的间谍我,回到自己庭院里,请仆从小弟问厨房要了两个小炒一壶酒,在一棵叶子红得很是绚烂的树下享用晚餐。
心里有事导致这顿自己一人的晚饭拖得时间长了些,当天上星星开始闪烁的时候,当我甚为风雅想要举杯邀月下的时候,有人一脚踹飞我的院门。
我无语望着被周身澎湃的妖气激荡得长发乱舞的足訾姐姐。
她在硕大的满月下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我……这是,代表月亮消灭我?
“你回来这么早作甚么?!”足訾指啊指了半天终于暴喝道,“白活了这么多年,连世界上没有后悔药都不知道了啊——!”
我无辜且无奈的放下酒杯,随时预备着捂住耳朵,然后问:“请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足訾将一张纸条隔空平平送到我眼前,“盯着鵁族的手下送来的急报,自己看看。说到底这是你的事。”
我展开纸条扫了一眼。而后手指一僵,薄薄的一张纸随风与落叶飘到了一起。
说不上甚么心情。
根据手下搜集、足訾姐姐亲自上报的这份情报,在我吃晚饭的功夫里,族长大人为了保住鵁族幼小的一代,紧急召开妖民代表大会,提议将当年参与诱捕李墨和我的相关人士主动上交给玄狐阿姨任其处罚。
相关人士除了当年的最高计划责任人族长大人本人,没办法推托的具体执行人,又爆料出一名将村族内部消息透露给幽鴳的关键性人物——你没有猜错,最关键的这位靠出卖本族情报上位的,就是传说中的元行哥哥。
会后不久,元行带领不想坐以待毙的相关妖怪发动政变围攻族长大人,上任族长大人不幸殒身,鵁族大乱。反对元行又没能力反抗的族内无辜百姓四散奔逃,玄狐阿姨现身,元行率叛军追逐百姓与其巧遇,于是正面遭遇战情势形成。
“打算怎么办?”我起身整理自己的衣冠,平静道:“这剧本不错,既然早已预备好了我的戏份,那我也没道理错过不是。”
他们在那边勾心斗角打得火热,我这作壁上观的却觉得心中泛凉。
当一天中第二次我出现在鵁族村外,还好这里的战斗还未结束——因为对玄狐阿姨实力的忌惮,我原本在心中做好了见到一地尸骸的准备。
但现实是元行还在率领着他的族胞抵挡。
在回忆搜索一下,我没见过元行与人动手。
相遇之处他压根没试图抵抗便束手就擒了,相处过一段时间我又因为教导邻居两只小蜘蛛的关系顺带发现他不是什么灵慧之人。
可是就在眼下,事实告诉我,我在识人方面可能存在着缺陷,总是很惊奇的发现人人都有我不能意料的另外一面。
一只妖怪的攻击力,大概要从法术和武技两大方面考量。
元行虽没做到最好的“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但好在他的武技比法术灵光不是一个等级。
此时他舞着一柄长剑与一女子斗在一起,虽然身处下风、也称不上进退有度,但拼命的打法其实也分高低,元行就属于变招应对极为精彩的武者——在我们的这个世界里,并不是得到一本武功秘籍就可以成为高手。
因为生命太长,谁都有时间修习很多种技艺而不是仅能精练一套。所以人家一拳打来,用那种方式接招而后流畅的发动自己的攻势,其实……也算门艺术。
于是看来我得为自己小觑了元行而深刻反省一番。
同时又有些汗颜。毕竟错判一个人的亏吃过不少,从前元行在身边时要是有偷袭之类的行为,保不齐就会成功在我的轻视上。
不知道这场仗延续了多久,我掩在夜色里抽出佩刀,施法掩去它雪白刀刃上折射的光芒。
奋不顾身的元行不好对付,但是……与他斗在一起的女人、寻仇的狐狸精阿姨更加不是善茬。
——比如此时,本来还留着手的她眼神略略瞟向黑暗里我藏身之处,然后骤然倾力发难,左手出其不意甩出条丝绦状物卷着元行小腿将他拖倒,手中的家伙气势如虹有放无收的照着他颈上招呼而去。
要是不甚么意外,这下挨实在了,元行哥哥必然是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伯母……”等我飞出刀鞘迫得玄狐阿姨攻势改道,右手斩断绑在元行脚上的东西左手提着他后颈长距离后纵落地,无奈地笑着对望那双艳光潋滟的桃花眼道,“何苦用这种法子逼小侄现身。”
被拖倒的元行在我开口的瞬间身体一震,抬起头将我望着。估计是意外的缘故,脸上表情几近凝滞。我偏头扫了他一眼,将他反应收于眼底才再次抬头,将目光放在玄狐阿姨身上。
狐狸精伯母皱眉瞪视我,因为她的人形容貌极盛极魅,所以她的不快此时看起来便分外有存在感和压抑感。她冷冰冰地看着我问:“慕秦肖,你是什么意思?”
“小侄没什么意思,”我抬起刀尖,缓缓放置在脚边元行心口的位置比划,意兴阑珊地说,“伯母眼神好瞧见了我,不想我在一边看热闹,直接请我出来便是了。何苦要如此吓唬我。”
狐狸精阿姨一挑眉,“贤侄,为了不惹你伤心,伯母我勉为其难的留着元虹那小家伙性命到如今。难道现在你还要保下鵁族整个不让我碰不成?”
53.江户川·银虺(1)
“怎会……”我低声叹了句,手中稍稍用力划破元行胸前的衣物,雪亮的刀锋在他皮肤上掠过。两三秒后,血滴才从窄而浅的创口慢慢渗出来。